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公社的麻球

2011-09-01 13:42 作者:久而思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三抢”如火如荼。5天后的下午15:57要交立秋了,可生产队里还有六七十亩后季稻秧还没有插好。“三抢”者,每年7月中下旬至8月上旬、在全年高温季节里的抢收、抢种、抢管之简称也。尤其是抢种,时间要求极严,无论如何要赶在立秋之前把稻秧插好,一个时辰也耽搁不得的。立秋前插下的秧,亩产可收五六百斤,立秋后插下的秧,亩产只能是二三百斤,或者更少。上面发号施令的人平时可以指挥公社社员战天斗地打人民战争,停工罢日抓阶级斗争,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没有本事让节气提前或提后,每年一到这时,对这个“天命”不得不有点“怕”,指挥起来就像打仗一样,说“三抢”战斗打响了。作为这场战斗最下级的指挥员,生产队长阿顺其知道,这六七十亩任务,就像六七十个雕堡没有攻下来。他的心里,天天都像被大伏里的太阳晒过一样,滚烫滚烫地。

要顶着三十四五度高温,完成这么重的任务,能开来几部插秧机多好呀。社员们在想插秧机,可插秧机不在想社员,唯一的出路只能是背朝黄土插插插,插它个天昏地暗,插它个昼颠倒。事到如今,只有小包工才能彻底调动积极性,小包工才能代替插秧机。每天,生产队长只要一讲××组拔几板秧,××组插几亩秧,××组挑几亩稻,以及什么时候完成就行了。任务到了组里,就看你有多少本事了,不管是男人是女人,不管是强劳力是弱劳力,小包工面前人人平等,最后都是以实际完成量给工分的。小包工把社员的积极性逼出来了,把家里闲着的人也逼出来了,一家人帮着拔秧,一家人帮着插秧,工效提高了多少倍!不是不怕炎炎烈日,不是不怕腰酸背痛,不是不怕天天开早工开夜工,更不是为了多得工分而不顾身体,实在是除了小包工,没有其他方法能如此快速完成任务,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多得工分了。一个个社员变成了一部部插秧机,加到插秧机油箱里的是工分。

立秋日那天下午2:50,队里插完了最后一棵秧,“三抢”中的抢种任务终于完成了。大家坐在村口的大榉榆树下避一会太阳,女人们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千几万棵秧都是她们一棵棵插下去的。在最后一批风里,她们各自伸着苦腰,有的吃着四分钱一根的棒冰,有的嚼着自家的芦粟,互相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话,有的却放肆地说着肮三闲话。阿顺其呢?看到妇女队长在吃麻球,又心血来潮说起了下面这个故事

大概是前年吧,一个外国代表团到公社来参观。作为全县少数几个对外国人开放的“点”,每次来的那帮外国人,着实会让头头脑脑们光彩过好一阵。在吃饭时,其中一个阿胡子外国人对公社的麻球尤其感兴趣,吃了一口后,还拿在手里横看竖看,叽哩咕噜讲了一大段闲话,接待负责人从翻译口中听懂了,这个阿胡子在问两个问题:一是麻球里的豆沙馅是怎么“放”进去的?因为他看了半天,没有从麻球上找到可以放进豆沙馅的任何进口。二是麻球上一粒粒的芝麻是怎么“粘”上去的,整个麻球表面上的芝麻密密麻麻,竟不留一点空隙,又排列得如此整齐,他看来看去看不懂,如果要一粒一粒粘上去,那使用的是什么样的机器?阿胡子一只手拿着麻球,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翘起了大拇指。这个动作也不知是他在称赞麻球里的豆沙还是称赞麻球上的芝麻,这句“话”没有翻译,也不用翻译,但人人都懂。这已经够了,反正外国人称赞、表扬的内容肯定同麻球有关。当阿胡子得知做工这么精致,口味如此诱人的麻球只卖五分钱一只时,更是一面孔的吃惊,他连连说卖得太便宜了。

我坐得远远的,那里凉快。他一讲开头,我就知道结尾了。几个女人的小腿上有几处在流血,是蚂蝗叮咬了,好不容易拔掉了它们,那被叮咬的地方老是在渗出血来;有人背靠着榉榆树,一会儿头就低垂着,馋唾水挂到右手上,又掉到了地下的树叶上;有的在轻轻地擦着手指和指甲盖,十多天了,天天浸在稻田里,只只指甲盖上染满了黄斑,一个个像是抽烟的老枪手。夏末的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吹着,还是热哄哄的。阿顺其的脸被从树叶中漏下的阳光照成了点点花斑,倒是讲故事时的中气还很足,吃不准他讲这个故事是不是想驱散大家的累,从他把故事讲得零零落落,专挑最引人笑的讲,可看出是他心里高兴。他的小包工让男人们女人们挣足了工分,他指挥大伙打胜了这一仗中的一个战役。只是榉榆树下的社员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有人笑。他们也听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所有的人一心一意地在故事里休息。他们太累了,这个故事他们又听过不止一次了,听得耳朵里都起老茧了,而且有几个版本。就是每次从阿顺其嘴里说出来,细节也不尽相同。比方说,那个代表团,有时会被说成是美国的,有时会被说成是欧洲哪个国家的,不过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另一个阵营的。还有的版本说,那个阿胡子倒想见见做麻球的全过程,特别要看看中国人是用什么办法把芝麻一粒一粒粘上去的,但被接待负责人婉言拒绝了。理由不便明说,既然外国人这样看重麻球和麻球上的芝麻,说明外国是没有麻球的。这从反面告诉我们,公社的麻球是一绝,制作技术要保密。据说,接待干部从中受到启发,以后每次接待外国人都要让他们吃吃公社的麻球,又据说,每次吃过之后都有外国人提“进口”问题和芝麻问题。不过不管是哪个版本,这个故事讲到最后,阿顺其都要加一句:外国人笨来兮。这个故事不是阿顺其他亲自经历的,他是在大队开生产队长会议时听大队支部书记阿访林说的。阿访林也没有接待过外宾,他怎么会知道的?阿顺其没有说,也可能阿访林没有把故事兜底讲出来。不过,这不是故事的重点,这个故事重点中的重点是外国人笨来兮,不晓得麻球是怎样做出来的。听阿顺其的口气,这最后一句话也不像是他自己加出来的,他最多是复述,就像复述这个故事一样。这句话太简单了,内容也太好记了,说起来也太顺口了,又是这个故事的必然结果。这句带结论性的话,每次他都不会说错,每次他都带着笑容。

第一次有这个故事时,讲的人、听的人都笑了,笑得开心、自然、自信、自豪,谁也没有想到人民公社的麻球竟能大长中国人的志气,这太了不起了,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也曾从其他大队的朋友口中听到过这个故事,尽管版本稍有出入,结论却是惊人的一致:外国人笨来兮。可见故事的出处应是一个,或者说,就是接待过外国人的人传出来的。他们在外国人面前自豪过后,一定是想到了要让更多的人自豪。故事使社员们知道了,怪不得外国人只吃面包,一天到晚吃面包,一年到头吃面包,面包都是实心的,原来他们不会做麻球,连做面包也翻不出花样来。看样子外国也没有芝麻,就是有,他们也不会把芝麻粘上去的,他们至今还不会这项技术,因此外国人的面包都是光皮的。那好,等解放了全人类,我们可以派出很多点心师傅,让从水深火热中解放了的人民吃上公社的麻球!社员中也有不相信的,说人家科技那么发达,怎么会做不来麻球?也有人反驳,发达什么呀,解放全人类的任务怎么不落在他们身上呢。争论双方都各有道理,谁也不用去说服谁,在意的、不相信的本来就没几个人,更多的人都是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往往在一阵欢笑中没有人再继续争下去了。听过故事,各人都要忙着去做工分,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子。工分里有任务,工分里有分红,工分里有奖状,工分里有超产粮,工分里有全家需要的一切。故事里没有这一切,只有好笑的外国人而已。时间一长,讲者重复讲,听者重复听,大家仅仅把它当作一个笑话了,同刚才讲的那些肮三闲话一样,供大家笑一笑,好把“三抢”中积聚在节节骱骱里的苦和累释放出来。大队支部书记阿访林也曾对我多次讲过这个故事,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讲时那夸张的动作,左手松松地捏成空心拳头,眼睛盯着拳头左看右看时,拳头还在转动,好象真的在看麻球上的芝麻,而后讲了这样一句话:这个外国人看来看去看不懂。末了还挺认真地问我,人家讲,外国人笨来兮,麻球做不来的,是口伐?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的。但我对外国的事又知道多少呢?极有可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他们,连面包都吃不饱,还真的没见过麻球呢。这个故事肯定是从接待过外国人的干部口中传出来的,又在全公社流传,其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对他的问话,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一句这不可能吧,就搪塞过去了。我想我应该回答出的,但我没有,就连我的敷衍他能满意几分我心中也无底,因为我实在无法知道那些外国的事体,也不知道他该不该这样问问题。所以,每次他有意无意问我“是口伐”时,我总感到底气不足,会有点紧张,甚至会惶惑一时。因为,不知道,确实不知道,是回答不出这个简单问题的根本原因。好在他每次都没有刨根问底,或许他的提问只是有口无心,知道我也讲不清楚,或许他的提问兴趣一下子又被故事带来的自豪陶醉冲掉了。这看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如同1+1那么简单,但它却又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一时无法知道答案的难题。但既然报上讲到都是什么什么国家一个鸡蛋要买到一元钱,工人失业,物价高涨,多少多少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这类消息,其他的根本不晓得时,我只能选择敷衍和搪塞,这样做就没有可责备和奇怪的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阿顺其一本正经把故事讲完后,又发号施令了:“三抢”任务完成了“一抢”,还有许多战斗在后头,我们还要努力作战。第一组的女社员去轧稻,男社员去膏肥料……

只有那棵榉榆树,看着人民公社的男社员女社员走出它的阴影,走向今年最后一个夏日之中时,无动于衷地高高挺立在原地,所有的树冠仍然浓浓地融在太阳发威的天空而无所畏惧。可它无法把自己的浓阴送到社员们的头顶之上。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168439/

公社的麻球的评论 (共 11 条)

  • 三角
  • 浅笔抒写
  • 尔承
  • 张涵
  • 那一眼的沧桑
  • 无语铭伤
  • 怡帆
  • 剑客
  • Panasign
  • 罐罐~
  • 寒烟冷月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