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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箱伴我五十载

2018-11-13 08:11 作者:fwfsh68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五十载,半个世纪。放在婚姻上来衡量,那就是金婚。

樟木箱与我的情缘深厚。

记得1965年,家里正筹备姐姐的嫁妆,父亲特地在福建三明购买了两大一小三只樟木箱。两只大的樟木箱随姐姐的出嫁,已经有了归宿;一只小的樟木箱一直摆在家里的被柜上。

远看这只樟木箱,通体呈金黄色,木纹淡雅舒缓,有金属的地方都闪着光亮;走近它,才发觉它的工艺是那么考究,接榫处紧密扎实,箱盖间严丝合缝,用手轻轻抚摸,别样的光滑与细腻;打开箱子,一股浓郁的樟木香味迎面扑来,里面摆放着父亲的西装与母亲的呢子大衣。这只樟木箱一直是属于家中名贵服饰的收藏地。

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与我有缘。

那是1968年底。过了节,我马上就要离开上海的亲人去延边插队落户了。母亲为我整理行装。她拿出八十元钱给我,我抽出四十元摆在桌子上,只拿了四十元。我知道当时家中每月只有生活费,入不敷出,日子过得艰难。母亲拿起桌子上的四十元钱对我说:“插队落户没收入,这是应急的钱,拿着!”我摇头坚决不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随后继续帮着母亲将被褥塞进帆布旅行袋中。母亲叹了口气,将我的日常衣服、用品及书籍则装在一只旧木箱子里。但这只旧木箱子的锁头左右摇动,锁起来十分费力。于是,母亲便叫我帮忙,将被柜上的樟木箱搬了下来。我以为母亲是要从樟木箱子里寻找东西呢,却不料她是将里面值钱的衣物全部拿了出来,樟木箱腾了个精空。

我望着母亲,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母亲说:“你就拿这只樟木箱走吧。”

“樟木箱跟我走?”我显然不能接受:“我是插队落户当农民,又不是去国外留学。”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要跑到塞北边疆这么远的地方,应该要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跟在自己身边,权当是个纪念。这一去千里万里的,不晓得还能不能回来?叫你拿只旧箱子讲不过去的。”

我还想坚持说不要樟木箱,担心别人说自己怕艰苦贪图享乐、存在思想不积极,但发现母亲背着身子在抹眼泪,我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任由母亲往樟木箱里摆放我要带走的东西。

离开家的那天,李雁初等几位同学来接我去学校,然后集中去火车站。我和他们将樟木箱与帆布旅行袋从家中搬到门口的黄鱼车上。母亲见樟木箱上的托运地址标签只缝了一头,便拿来针线将另一头也缝上。此时我发现母亲脸上的泪水一直不曾干过。我心乱如麻,便接过旅行袋和棉大衣就要走,听见说“一路上当心好——”一语未了,意识到母亲在我背后啜泣,我不敢回头正视母亲,只低声说了一句:“姆妈,你放心好了。”母亲的啜泣变成了痛哭

我为了不让众人看见我的泪水,一转身登上了黄鱼车,与樟木箱子一起,头也不回地去了学校集合。

送行的人他们自己乘车去火车站。

我们一千多名上海知青是乘坐的专列,第一批去北疆插队落户,樟木箱自然也跟随我乘同一列火车走。经过六天五火车、汽车的颠簸,终于到了六千里地外务农的朝阳山村。

一切都是陌生的。初来乍到,我们几个人默默坐在炕上,想家想亲人。突然门外有人喊:“上海知青的行李运到了!”我们相继下炕出门,在一堆行李中间,一眼就看见了我的樟木箱。我上前将草绳解开,抚摸着箱子细细查看,有几处划痕,总体安然无恙。我像是见到了上海亲人般地喜悦,忙将樟木箱搬进了居住的小屋。朝鲜族姑娘挤在门口,看我们从上海带来的旅行袋、花被子乃至茶缸饼干盒,尤其是我的雍容华贵的樟木箱,引发了她们的惊叹,脸庞上荡漾起羡慕的红晕。事后听房东告诉我:姑娘们说出嫁时,若有樟木箱这样的嫁妆,就称心如意了!

此后,樟木箱也就见证了我在农村“战天斗地”的艰难岁月。在朝鲜族的小炕上,樟木箱紧挨着我,摆放在墙角落间,樟木箱与我形影相随:箱子里有祖母做的棉裤、母亲织的绒线袜子,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温暖着我的身躯;还有兄长送我的大学中文系的教课书本,在文化沙漠环境中可以慰籍我的心灵;还有母亲炒制的熟面粉,饥肠辘辘时,打开箱子,可以让肚子得到短暂的满足;那里还私藏着我的日记,夜深人静时,能够对着“知己”掏心窝子地倾诉。

樟木箱,是母亲对她远行在外的游子无私关怀的延续,也是我在精神与物资上的全方位寄托。在农村短短的一年,我由一个城市柔弱的学生,变成了一位山区粗壮的农夫。

樟木箱也在改变着它那富丽堂皇的容貌。

贫瘠山村的土炕,保暖与否,靠的是炕洞是否盘得顺畅结实。如果盘炕盘得不仔细,经常会产生裂缝甚至塌陷。那时年轻,加上农活重,每天不是自然醒,都是惊醒或被同伴叫醒。有一段时间醒来嗓子总是火烧火燎的痛。后来我发现,原本崭新的樟木箱色彩逐渐暗淡下去了,由澄黄转为暗黄又变成黑黄,那层黑灰怎么擦都擦不掉。于是在休息日将樟木箱搬移开来,才发现火炕与墙壁间有一条深缝,每天的烟灰将周边熏得黝黑。于是,马上央老乡来帮助我们重新盘炕。

经过烟熏火燎的樟木箱,仿佛突然间从青涩少年变成了山村壮汉。我同它在北国边疆一起长大。

插队落户第一年生产队欠收,我们男知青扣除口粮款余下一、二十元钱;女知青连口粮款都不够。于是,我们男知青将余款全都贴补给了女知青。到了第二年男女知青都一贫如洗,还吃起了返销粮。说起返销粮,那是少得可怜的三、四百斤的玉米面和高粱米,一年到头无油少菜,我1米74的个儿,在上海时体重118斤,竟然瘦进了百斤以内。超强的劳动和民兵操练站岗,我时时感到腹部的疼痛。生产队下来一户“五七干部”,原来是医生,她替我检查按压腹部,说是肝肿大一指半。那时没有仪器,全凭手摸,她要我多增加营养。我只有苦笑:饭都吃不饱,何以奢望营养?

但我还是心慌,只得求助于上海,让家里给我寄点白糖。母亲马上寄了来,并且写信告诉我:“你还没发现在樟木箱底部有个白布小口袋吧?是用胶布粘着的,里面有四十元钱,给你应急的。你拿出来花吧,身体要紧,这时候千万别省钱!”我立马打开樟木箱子,真的在箱子底部,贴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母亲为我准备的“应急钱”——叠在一起的四张挺括的十元人民币。万幸的是,上次炕洞冒烟竟然让这“应急钱”安然无恙。第二天一早,我跑去六里地外的供销社,花了一元三毛六分钱买了两斤蜂蜜来治我的“肝大”。后来姐姐来信告诉了我:这些钱是我插队落户时,母亲将自己的首饰抵押给了小姊妹,才换得的。

因此,余下的钱,我一分都舍不得花,一直到我有了工作拿了工资,我也把它另外存放着,一直延续了好些年。

离家的大雁总想有朝一日往南回归;家中的慈母更是想念着千里之外的游子。记得母亲几次来信都这样说:朦胧中仿佛见你坐着三轮车,带着樟木箱又回来了,在楼下大声地叫着:回来了不走了!我一高兴,就断了。

我默念着母亲的梦呓。真的是盼望有这么一天,能够顺了母亲的心愿:我带着樟木箱回到上海的家,那该是多大的喜悦啊!

就这么一个心愿,却花去了我整整四十载的光阴。

那年我赶回珠海办理退休手续。将珠海家中的物品归整打包。考虑到上海家里的居住空间,将四房两厅的所有物件精减了再精减,压缩在九只纸板箱内,许多东西不忍割舍也要割舍。家具电器都不带了,只是在小物件里作取舍:我的数十本笔记本肯定要带的,数十年的新旧照片装满三、四十本相册,也是舍不得扔下的;还有我和太太、儿子的纪念品、私人信件,一些有用的书籍都已经装满了九只纸板箱;而那只樟木箱毫无疑义是首选,必须带走的!丢下的物品中,也有我十分不舍的东西。比如那套购于1978年首版的一套三册的《辞海》,当时花了我55元钱,在当时同学中购书款里是个天文数字。权衡再三,还是没有带走;那台原打算退休后弹唱的电子琴,最终也舍弃了。唯独这只樟木箱,根本不容置疑,那怕就带走一件,也是它!

因上海家中房子不宽敝,将樟木箱摆放到花桥房子的地下室里。由于常年不居住,台风、打雷极易电门跳闸。一跳闸,水泵便不运作,造成地下室水漫金山。最严重的一次是2013年10月8日,台风“怀特”光顾长三角,带来了特大暴,于是跳闸、地下室被淹,水位深达一米六。尚未启用的抽湿机、取暖炉以及电吹风、电熨斗等小家电,三百多册书籍(有一半是没开封的新书)、礼品餐具等全部浸泡在水里,这只走南闯北的樟木箱也难于幸免,像只小木船,漂浮在水面上。看了叫人目瞪口呆!

无奈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地下室打捞出来的家电,全部报废;礼品也是残缺不全;搬到园子里的那些书籍,无法晾晒复原,又不能任其在园子里霉烂,于是寻来了收废品的,他说:“最多卖20元,拿走还是个负担呢。”那两部没启封的全集就值5000元,我能要他的“20元”?只是心里不甘。转而一想:若是不给他,谁还有力气将这堆书籍从园子里再往外搬?于是点头让收废品的搬走。谁知他瞧见了旁边潮乎乎的樟木箱,竟然颇为大气地说:“给你五十,我立马扛走!”

无端惹到了我心的樟木箱,让我一下子火了:“你给我闭嘴!”收废品的不知就里,一时口吃起来:“我、我说错啥、啥了?这位老、老领导不、不高兴——”我望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给我五万,都不卖!”

三年前,我转让了花桥的房子,包括全部的家具电器、配套物件全部奉送。唯有这只樟木箱,我是一定要取回的。太太开始还有异议,见我坚持,也便作罢。在交房的前一天,我和儿子冒雨开车到花桥,途中还被一辆小货车撞坏了副驾驶门。只要不影响后车盖的开启,我仍然将后排靠椅放倒,将樟木箱塞进车里。浸泡过的樟木箱,乌里墨赤的几乎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所有的金属配件一律生锈发黑。我心生怜悯,不由得感慨道:这只樟木箱也是应该与我一样,到了年迈色衰的暮年了!

儿子原以为父子二人冒雨特地赶来花桥,是运回一件了不得的什么物件,没曾想到是这件“宝贝”,便反复提醒我:“把它运回去能放哪儿啊?放在阳台上?”

“摆放在我的卧室里。”

“卧室摆这样的一件东西,能与四周的家具谐调吗?”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儿子:“冲它这半个世纪与我的相伴,冲它的阅历和我一样深厚,就理应受到尊重、得到款待。”

是啊,从黄浦江上海滩到生产队朝阳村;从敬信乡到珲春镇;从州府延吉到省城长春;从江西南昌到广东珠海;最后从杭州西湖终于返回到上海故里。樟木箱跟随着我,历经了十二个省市行程两万多里路,真正是名副其实的我与樟木箱数万里的人生长征。

樟木箱与我在异乡客地辗转了四十年,终于和我一起回到了上海故里。遗憾的是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她最终没能亲眼目睹身在千里万里远的儿子和那只犹如“陪嫁”一般的樟木箱,他们终于能够平平安安地双双归来。

这只樟木箱子,是我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它是我与亲人心灵间的一种联结与纪念,也是我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五十年风雨见证;樟木箱和我走过了漫长的大半辈子岁月,今后,它理应与我一同走完人生这最后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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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箱伴我五十载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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