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蛮（7）

汉 蛮 （7）

胡光荣

2017年秋以后，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湖南，在陪父亲。刚回那年，父亲已90多岁，这么大年纪，身体应该算很不错了。只是父亲视力、听力比较差，这样一来，影响到了他的一部分自理。

我小时候，记得父亲在对河湘潭市石灰窑厂上班，每天早出晩归。他只要按时上班，到月有工资拿，每月20多元，我听奶奶说：那时候我们家里日子还比转好过，你爷爷和你妈妈在队里出工，你爸爸在外面挣钱，住的虽然是老瓦房，但不漏水，吃穿用不太愁，生活安宁。当时农业社里的壮劳力每天10分工，妇女大多0.6分工，年终结算，我们生产队每10分能获一两毛钱，就是增加到3毛计算，一个壮劳动力一个月不休息也才9元钱。这样一比，能有工资拿的，其家庭经济状况一定好得多。因此，社员们都羡慕有商品粮吃、有工资拿的人家。而拿工资的，大都是男的在外上班，女的在家务农，大家把这样的家庭叫半边户。因为半边户妇女在队里的重体力活她们做不了，时间久了，所以半边户家庭感觉有时遭人欺负，现实也有可能存在这种现象。

大跃进前，我们家除两间老瓦房外，还有三间半坡茅房，不久都被拆，父亲为重建家园，辞去了他心爱的石灰窑厂工作。拆掉我们家房子的理由是：说大跃进了，农业社要搞村庄化，还说你们家以后要住集体宿舍，拆了房子的要优先安排，属于第一批考虑对象。后来，我们拆迁户，村庄化尽等等不来，第一批考虑对象也成了泡影，听说有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还更加糟糕，我们这地方还算好点。房子被拆后，我们寄住别人家好多年。为了盖房子，父亲辞工获得了100多元的辞职费，盖起了正三间、东边三间半坡茅草房。

父亲回家务农，他认为这是他一生最遗憾和最后悔的一件大事，是他一生干的一件最大蠢事，这件事，我听父亲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回家种地，他很不情愿，可是一家人要房子住，一家人不能总住在别人家里吧！哪怕是上面的意图，基层干执行者者，哪怕寄住人家再通情达理，或者是亲戚，但住人家家里久了，几家人在一个门口里，天天进进出出，总会带来不便，主人家不给好颜色看，会讨厌，会产生矛盾，会吵吵闹闹，这都很正常。爷爷、奶奶和妈妈找过大队、公社，甚至去过县里，要求强拆赔偿，但得到的解释是，当时上面的想法是好的，实现起来是困难的，步子有些快了等等不轻不重，不痛不痒，不解决实际问题的冗话、废话，而真正起作用的，只是消耗掉了我们家大人的精力、时间和并不多的钱财，增加了更多的痛和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年轻时，身体好，力气大，不管在石灰窑厂挑坯子还是在农业社下力气，所有的体力活，他没畏惧过。还有，他做什么事靠得住，做公家和集体里的事，他像做自己家里事一样，生产队上的人都相信他、佩服他。但他有一个坏习气，就是别人和他一起做事时，有的慢一点，或偷点懒，父亲会忍不住，好直接说他。这样一来，父亲每天做的事不少，力气出了，可难落到好。我想，父亲开始的时候把集体化后的农业社人看简单了，不知道人心难变，人心仍然复杂。父亲还认为，不管做什么事情，做的快与慢，好与差，时间都照样流走了，还不如把事做快做好，让省出来的时间去做别的。他还觉得，就是不做，去玩也比这样天天混日子，浪费时间，让人看见着急强。我父亲就是这样的性格，比较难改，这也是他在生产队里想不通和苦恼的事。

那时候，农业社的人做活磨洋工、挨奸、偷懒的现象很常见，也很普遍。你看着社员们天天在土地上忙忙碌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没有休息日，可是，效率效益非常低，从每年队里年终数字和社员家庭收入都能看出。父亲也爱说这样的集体化，吃大锅饭，出工不出力：你们看看，社员们一年忙到头，家家还欠帐，做什么事总不动脑等？！他看到照这样下去，肯定不会有好的前途，因而有时他说起话来越来越变得难听了，使得队里干部和大队干部也不爱见他，甚至有些反感。时间长了，父亲看出了有的干部对现状的不满、无奈和无能为力。父亲认为自己更改变不了现状，有些失望，他也就慢慢的变成随波逐流，消沉起来了。

我记得父亲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学会抽烟的。苦闷的父亲看到别人抽烟时可以多休息一会，他认为自己又不是学不会，就跟着学抽，没有多久，他也抽起烟来了。我认为，父亲抽烟也是为了做活的时候能够多歇会儿气，叫别人不好说。我抽袋烟，你总不能说我偷懒吧？！另外，我想也是主要原因，他是想解除心里一些想说而说不出的气，是一种无奈之中的无奈之举。还有，父亲学会抽烟后，事都少做了，但他与社员们的关系却好了起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父亲从抽烟起，家里的自留地，他每年要留一块好地，并轮换着种烟。他用好地、好肥，又专心致志，从栽培到管理，从收割到晾干，摘叶打捆，压平切丝，没几年，这一套种烟技术，他学得又快又精。以上行为，都能验证父亲是在用这种方法来缓解自己所遇到的苦闷。

父亲抽烟，自己用纸卷，卷成喇叭状。那时候，农业社的，抽烟都是这种抽法。想抽盒装烟，一是买的不方便，好像有的还要票证；二是再便宜，大家都舍不得；三是真抽不起。还有什么？可能还有盒装烟抽起来味道比较淡，没有旱烟呛嘴过瘾。

父亲才开始抽烟时，社员们都是用火柴划着点燃的。有一年，在下摄司湘潭钢厂工作的大姨父来我们家，姨父看到父亲学会抽烟了，就送给他一个汽油打火机。从那以后，父亲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父亲在屋里或出工在外，别人用的都还是火柴点火，如遇上刮风下雨或潮湿天气，火柴难以划着，这时候，父亲的汽油打火机就大有用途了，谁想抽烟，就得讨好他，就得到他跟前借火。自从有了大姨父送的汽油打火机，父亲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了，变得被人看重了，变得有用了，受人尊敬了，他也从此自在开心了许多。在家里，他也爱扳弄他那汽油打火机，什么棉花缺汽油了，打火石要换了，火机外面脏了，几乎天天摩挲扳弄，有时扳弄好半天。那几年，父亲抽烟抽得特别动劲，可以说：有点凶！另外，他也开始不那么小气了，爱张烟给别人抽，肯定有显露含义，他有汽油打火机，这，这玩艺儿，你们没有！他四指紧握打火机，大拇指扒拉扒拉的，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那嘶哑的声音，让人听起来一点都不美，可父亲听到后，好像是那么的悦耳和动听！得意之状，溢于言表。抽烟使父亲变成小孩子一样了，现在想起，我真觉得十分好笑。那时候，农业社男的抽烟很多，年纪大的几乎个个都抽。我也学过，只是那土旱烟抽起来呛人得很，使我脑壳晕了半天，还有点恶心，因此，抽土旱烟，我以后再也没有学过。

我还想说说我们家那正三间和侧三间茅草房的故事，三间正主房，屋顶走水是按瓦房设计的。盖屋时，父母，哦应该还有爷爷奶奶，他们以为，生产队会越来越好，家庭收入会越来越高，不要几年，我家的茅草屋肯定会盖上瓦的。可是，这一等，等了十多年。那十多年，是我们家最难过的日子。我们一年到头，最怕刮风下雨，一遇下雨，屋子就漏，出工的妈妈总是操心家里东西漏湿。特别到了雨季，全家人真是度日如年，难熬得很。如有年夏天，黑云压顶，狂风大作，吹得我家茅草屋上茅草翻飞，紧接着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倾泻，茅草屋像筛子一样，到处漏水，没有一块干处。奶奶打着纸伞坐在床角处，我们姐妹兄弟四个，排成一字形状，站在大门的门坊下，那几寸宽的门过墙成了我们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哭成一片！

我家茅草屋盖的时候，因为走水太平，茅草最易腐烂，一年须盖两次，不然的话，屋里会漏得住不成人，所以生产队里早稻草和晚稻草我家都得要，有茅草房人家由于草屋走水陡，只需要晚稻草就行了。稻草队里不要钱，分给我家属于特殊照顾，我们家在社员面前多要了稻草，多得东西了，物质匮乏年代，一点稻草也会引起别人眼红，有的社员对我们家产生了意见。还有，我们家需要稻草多，队里分的不够，我还偷过稻草，到现在才敢说出来。有大人授意，有自己主动。我偷过自己本队和邻队的，深更半夜的时候，有时直接从晒谷坪提，有时到稻田去里挑。

有了稻草，我们家最大的工程项目就开始了：首先，父亲不能出工，得在家里盖几天屋。其次，全家老小都要参与配合，搬草，摘草衣子，润湿，杈上屋顶，递夹屋脊、屋檐竹竿和篾片等。有次，我父亲把木楼梯放在矮桌子上，我当时五岁左右吧，他让我压着木楼梯脚，他往上爬，眼看他到了屋檐，我想没有事了，人刚走开，矮桌子一翻，只见父亲双手抓了一把稻草，扑腾一声跌落下来，他的右鬓角头发里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吓得我不敢说话。 父亲忍着疼痛，试着想站立起来，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奶奶和妈妈见状，赶紧喊邻居的胡绍安还有谁？我记不太清了，他俩用竹凉床把父亲抬到公社卫生院，庆幸父亲只是受了重一点的外伤，没有骨折。

茅草房生出来的痛苦故事，一直到我们生产队长出了资本主义尾巴，也就是队里干部和社员眼看生产队照样搞下去，全队家家还缺吃少穿，社员们的苦日子哪年是个头啊！大家一商量，顶着上面压力，开始搞副业，烧起了砖瓦窑，连续烧了三年，我们队里的收入大幅度提高，达到了每10分工0.85元。到74年年底，我们家才还清了长年欠生产的陈年旧债，第一次出现进钱。那年，我们家买了木板和挂条，茅草屋终于盖上了洋瓦。如果生产队不搞副业，不烧砖瓦窑，我们家的瓦房不知道要等等何看何月？！

父亲老了，地里活做不动了，只有待在家里。家里的事，他有选择地做起来了。他做的每件事情，都特别认真，并坚持得非常好。如每天早上起来，他一定要把自己卧室及外面两间过路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整理床铺，被子紧贴床的里边码放，四个被角对得整整齐齐，被子表面还压得平平的。他没当过兵，被子叠得有点像当过兵似的。我以前写过父亲，其中有篇就写到父亲整洁干净。做事井然有序，有始有终。父亲走了，走得平平静静，干干净净！只是，我的好父亲，我忘不了您，您的好行为，还在影响我！

2021.2.22于襄阳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rggd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