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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渴望被清理的日子

2018-12-07 17:07 作者:阿杰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谨以此文作为半个世纪前即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岁暮时分某日清晨个人行为心绪之追忆)

除了载在书中的"史",半个世纪前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对活着的多数人来说,茫然者估计不在少数,年龄在五旬以下者自不必说,即便年高且有过相关阅历者,也难免随着记忆力的衰退而渐趋模糊,直至有一天终归于零。

但我对其中的一件依然没有忘怀,尽管衰退直至归零的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抗拒。

五十年来,我总觉得,那场自上而下的人为浩劫,它所留下的印记,实在应该郑重其事地列入严谨的国家记忆之中。

当年的我,相伴于浩劫的起始,小学毕业即刻失学然后没有任何社会角色的未成年人,能有多宽的视野呢?心智未开的我,初涉人生便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因为没有任何社会角色而生出闲荒,有一段日子,靠两条腿,我大有余暇彳亍于邕江北岸的各个街区,甚至更广,而当年的邕城,实在也没有多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五十年前,史无前例的浩劫进入第三个年头,那场空前的特大洪水已经退去小有时日,但武斗所造成的破坏随处可见,被炮火焚毁的街区一片狼籍,即便与武斗没有直接关联的街区,一场空前的洪水肆虐之后,又岂有不曾狼籍的地方?因而,在城市的基本运行机制没有完全恢复之前,要想使无处不在的狼籍得以消除,除了全体市民总动员,还得借助郊区的农民即所谓贫下中农。

经文街很老,又因为过于短小偏僻,时至今日也没有给多数市民留下太深印象,但早五十年以上便已经作为城市道路存在的经文街,未能幸免地有过一段遍地垃圾的日子。

于是这年岁暮时节的某个早晨,一架由一匹瘦马拉着的,八九不离十来自琅边(地处近郊包含琅东和琅西的一个小村落群)的轮轴吱呀作响的破车,停在一堆特别显眼的的垃圾旁边,一个瘦痩的脸色小有沧桑的农民从车上下来了。穿着打满补丁裤褂的他,胸前别着一个硕大的伟人像章,肩上还背了一个鲜红的小巧的语录袋,当年人人都能想到的是,里头装的就是那本被称作《毛主席语录》的红宝书了,在当年,这是几乎人人拥有的,是从雄文四卷摘录出来的最实用的精华部分。

一脸沧桑的农民下得车来,屁股半坐在车把上,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平衡,另一条腿的压力得以缓解后,随意地依附了着力的那条腿,然后随意地掏出烟荷包,用粗粗的手指卷成一支喇叭烟,点着了火,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手工卷成的喇叭形纸烟实在也经不了几大囗猛吸,这个站在城区里的农人便把尖尖的瘪瘪的烟蒂扔了,本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却又没有立即付诸行动,而是忽有所悟地从随身背着的鲜红的小红袋取出小红书,随手翻开来,选定其中一页,囗中便喃喃地念了起来……

念的什么内容呢?照理当时的我是大致能听清楚的 ,或者,五十年之后的现如今,我胡乱诌出几条来,套入彼时情景估计也不会太离谱,比如“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之类。但当时的我实在不太上心,只觉得,这种做派已俨然一种仪式,其中不乏虔诚,这种虔诚,具体在当年所有机关、单位、学校甚至相当一部分家庭中,称之为"早请示,晚汇报",形式颇为简单:在一个算是庄重的场所,对着伟人及其法定接班人的画像,将一些重重叠叠的祝颂套话说完,再诚心或违心地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以及陈述一些对刚刚开始的一天的空洞的目标计划展望之类,即告完成。

农人喃喃有声的"早请示”仪式顷告完成,将红宝书装进小红包,便从马车上拿了一把钢铲,对掌心吐了些唾沫,双掌略作摩擦,再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话,便拿着钢铲噌噌有声地将满地垃圾稍作集合,再一铲一铲地顺势扬起,噗噗有声地抛进马车的车斗里。

我想说明的是,就算闲得无聊到了极点, 我也不会将诸如农人清理城市垃圾之类的事情当作我的关注点,但"观赏"马牛羊犬之类,说是我认识世事的某种切入点,似乎不无道理一一此刻的我其实是在观察那匹套在破车上鬃毛耷拉的瘦马, 那匹散着浓浓的体味,时而将嘴伸进装着草料的麻袋采食,时而扬起头来打着响鼻,还不时扭动颈脖显得小欲奋蹄的状态,又不时甩尾驱蝇,跺地有声,但总是闲适神态居多。

我还是把整整半个世纪前那位赶了马车到经文街一带清除垃圾的农人即将开工时煞有介事说起的那句话来还原了吧:

——清理阶级队伍,喐(动)手啦!

放在现如今,这真是一句毫无厘头的废话,可在当年,这句被这个农人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话,除了直指的意思非常明确而外,还具有覆盖广远的意涵,有多广远?在我的印象中,这几个词儿所能指代的事儿,在当年可以说俯拾即是。我之所以敢这么确定地说,全因了当年伟人一句随处可见的名言: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动了真刀真枪的武斗使城市的某些片区成为废墟,轰轰烈烈的文革暂告一段落,所谓的阶级敌人大抵被划了界,要将这些阶级敌人从党政体制内,社会团体内,学校中,街区里清理出去,便是这句话的本意。在这清理的过程中造成的冤假错案于是堆成了山,自是一件触目惊心的家国大事,所有有了社会角色定位的人,不是清理者,便是被清理者,五十年前,神州大地不相信幸免一词。

乘着这波“清理”大潮的,也就与这农人用钢铲噌噌有声将满地的城市垃圾稍作集合,再噗噗有声地抛入套着痩马的车斗的同时,在另一些街区,比如朝阳广场一带,或竟就在与这经文街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丁字路口的纬武路西段相接的新民路,再向南延伸一点的七星路一带街区,锣鼓喧天当中,一溜长长的解放牌卡车,长得看不到头,车上载满了社会角色刚刚转换的人,这些昨日还觉得自己是中学生的人们,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眼前已经成了知识青年,他们将以这一新的身份,乘着这望不到头的卡车,连同简单的行李,奔赴茫然无知的广阔天地……

伟人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只是隔天的事儿,但即刻响彻大地云霄随即掀起了席卷神州大地的巨大波澜,我记忆中当时的社会生活画面,以及隔年又再隔年之后获得了漫长的相关体验,较之时过境迁后国家层面统计出来的惊人数字,要具体生动了不知多少。

而当时的我,因一时没有受到任何社会角色的约束,几乎被世人全然忽略的,绝对是一个少有的例外,除了大有余暇彳亍于邕江北岸的各个街区甚至各广,还居然能在这条短短的、一时静谧如许却遍布垃圾蚊蝇飞舞的经文街的某个路段,以一种置身事外的“闲适”,“端详”着一匹瘦瘦的、鬃毛耷拉的、获得短暂的“闲适”的老马的种种做派,连带领略了这匹老马的御者即那位过足了烟瘾,完成了“早请示”的程序,然后兢兢业业地清理城市垃圾,连带为自己终日面对的土地拉去一些小有肥力的实物以促丰收的过程。

描绘渲染诸如欢欣鼓舞惊天动地或者离情别绪满目愁云的场面,非我所长,更非本意,但离城下乡这件事情,本身肯定充具备了这两方面的要件。欢欣鼓舞惊天动地是仪式所需,面上是免不了的,但这些几天前的中学生,眼前即以知识青年身份奔赴遥远迷茫的前程,养育了他们十几二十年的父母在这种事情上肯定充满了切肤之痛,当事者不消说,即便是旁观者,感同身受的体验其实并不难获得,整整半个世纪过去,我在我的行文中把这种两面具备的场面忽略过了,并不意味着我的忘却,只是觉得,既然有了数十年的人生体验,那遥远的印象不过是人生记忆的一个小小的细节而已。

其实,心智未开即堕入迷茫失落的我,那当儿,确实不太能生出一些感同身受的离愁别绪,或竟说生出的是一种向而往之的情绪倒有几分真切一一那当儿,无任何社会角色定位的生态于我已小有年头,而今,半个世纪过去,那种生态的由来于我虽然刻骨铭心,但对旁人已无法说清。当然,如果什么时候有幸获得一些恬淡之中小有冲动的心态,把那来由写成一篇长文甚至一本小书,以那由来作为素材支持,倒也不在话下,不过,那确实是外话,不提。

记忆既然定格在五十年前岁暮时节的某日早晨,"端详"于农人瘦马之前,那离情别绪满目愁云的场面,我是稍稍领略了一会儿的,当然,还有那不绝于耳的喧天锣鼓,人声鼎沸,歌声如潮,还有那人手一套的雄文四卷……

五十年前即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岁暮时节的某日早晨,站在那儿(还是把方位说得更精确点吧,就是第二中学后门至第一医院侧门之间那个相对狭窄偏僻的小小的丁字路口),一位少年对着一匹瘦马一辆破车和一个沧桑的农人及其单调的劳作过程久久“端详”,绝对是一种傻到了极致的做派,而这位傻到了极致的少年,确实就是当年的我。既然是傻到到了极致,无论怎样“端详”,除了记忆,终归一无所获,而这过程中,记忆最为深刻的细节,就是那位一脸沧桑的农人本着一怀虔诚做完了“早请示”,然后往手心吐了点唾沫,稍作摩擦,拿起钢铲,小吼了一句“清理阶级队伍,喐(动)手啦——”,再噌噌有声地将满地的城市垃圾稍作集合,再噗噗有声地抛入套着痩马的车斗的过程……

将欢欣鼓舞惊天动地或者离情别绪满目愁云的场面及其实质与农人的“清理阶级队伍,喐(动)手啦”联系起来,是我日后心智稍开之后从心底涌出的联想。

当是时,对那锣鼓喧天却充满了离情别绪场面的感受,我,一个尚未成年即陷入迷茫失落小有年头,对前途命运消极到几近绝望的未成年人,就想着:哪怕是作为一种被“清理”的对象,随着这些年龄稍长于我的所谓知识青年,乘着大解放牌奔赴遥远迷茫的远方也毫无顾忌,我对那场面中的主体即所谓的知识青年的流向确实充满了向而往之的情怀,心有求之而不可得,原因是,除却年龄稍有不逮,中学堂的门儿没有进过,我与知青之间还隔了一道难以对人说清并且难以逾越的藩篱。

当然,也算是“天遂人愿”吧,隔年,又再隔年,随着命运的驱使,我终于越过了这道藩篱,辗转获得了一个“知识青年”的身份,并以之在农村度过了六个年头,社会角色既经定位,我生命中第二个极度黯淡的历程随即开启,只是那过程,如今想来,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

既是宿命,所有的怨与悔都无从说起,也不必说起,唯有记忆,在我心中不曾消失的,是半个世纪前那个岁暮时节某个早晨的一幕幕,铭刻于心而至于今,于是又难免有些联想浮现于心了:那匹鬃毛耷拉的瘦马,当已消失于世不说,那位当年脸上小有沧桑的农人——我愿他依然健在——应该也是“年且九十”之人了;当年以城市垃圾促进地力的琅边即琅东琅西一带,如今已经成了车流如水人流如潮极度繁华格局高尚菜价昂贵人人向往的街区……

唯有那条连接了第一医院侧门和第二中学后门的经文街依旧存在,尽管五十年来第一医院和第二中学和周边街区几经改造,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区域格局迅速提升,但那个一头接了民族大道,一头接了七星路,一头接了新民路的丁字路口依旧顽强地存之于世,垂垂老矣的我,不时在地铁一号线新民路站下了车,再从B1出口上到地面,然后踅进窄窄的经文街,徜徉于之,当年的一幕又从心底涌了出来。

(附相关背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中共党史上的80句口号之一。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编者按语。在介绍了甘肃省会宁县城镇的一些居民,包括一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的事迹后,引述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随即在全国各地开展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到了农村劳动。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及"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和"广阔天地炼红心"是这场运动的典型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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