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原则之于技术发展意图
人类已经习惯生活在互联网世界里,但也正在失去心灵,或者说,心灵被互联网体制化了,不再是精神的原产地,而变成了信息的中转站,互联网技术是好是坏,就很难判断。现代以来,技术发展不断成功地宣告人类主体性创作未来的主权,然而今天的技术发展却预告了未来的终结,甚至预示了人类自取灭亡的可能性,就是说,未来的技术发展很可能不再保卫存在,而变成一种否定存在的方式。未来成为了存在的首要难题。在此可以意识到《周易》的预言性,即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是“变在”而不是“存在”。
既然未来是属于“我作”的一个存在论问题,那么将必须明确“我作”的存在论限度。《周易》已经指明,“生生”就是一切“作”的本意。我们可以再次明确,生生,即继续存在,是任何“作”的存在论界限。当然,今天的技术发展在意图上并非否定人类的存在,但在实际效果上蕴含着对人类存在的否定,所以我们需要反思“作”的存在论界限。人类数千年来的存在经验正在发生无法接续的断裂,如果经验无法继续延伸,就意味着未来变成一个绝对陌生的状态,包含完全不可测也不可控制的变化,未来也就变成不可信任的赌博。当代经济的基础是金融资本主义,早已不是产业资本主义,其中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按照史正富的分析,就是货币从因变量变性为自变量,这个变化完全改变了经济运行的游戏性质,使当代经济变成了最大的赌场。货币不再反映人类的实际财富,它就只是集体信心的函数,只要能够以欺骗的方式制造出市场信心,就可以不断发行远超实际财富的货币,因此,人类在数字上拥有的财富中大部分是虚假存在,而买卖虚假存在就是一种赌博。
目前人类的高科技发展就正在走向无法控制的技术赌博,尤其是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毫无疑问,高科技有着极大的好处,这种诱惑使人容易忽视其致命的危险。基因技术可以改善生命,人们期望基因技术能够治疗一切疾病,改善人的能力和智力,乃至改变基因达到长生不老。但问题是,生命是极其精密的设计,其中有着极其复杂的配合和平衡,因此无法判断修改生命设计是否会引起不可预料的灾难性突变。人工智能也同样危险,甚至更危险,尽管目前的人工智能仍然属于图灵机概念而尚未出现风险,但是,如果将来真的出现了超级人工智能(ASI),即拥有超级能力和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那么就等于人类为自己创造了高于人类的统治者而把人类自己变成奴隶,更危险的是,超级人工智能是否需要人类继续存在,这是未知数。未来的高科技所开启的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未来,人类技术之“作”已经进入了赌博模式,未来正在从“作”的概念里逃逸出去,不再是人类存在经验的延续。当“作”变成了赌博,将已经触及了人类的“存在论限度”。根据古人的忠告,生生原则是任何“作”不应该逾越的最后界限,即技术发展不能包含毁灭文明的可能性。简单地说,人类的存在方式不能变成赌博。(摘自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