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梦中持刀
范诗哲
民国十七年秋,北平警察厅厅长顾世清又一次被自己的噩梦中持刀黑影吓醒。汗水浸湿了他身上的真丝睡衣。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冲破胸腔逃离这副由破败思想控制的躯体。
“老爷,又做噩梦了?”三姨太问。
顾世清不说话,只是哼哼两声,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拿起一根,放在桌子上磕两下。随后拿出一战时期奥匈帝国特供的打火机,打开盖子,盖子牵动火轮,打火石将火花四射,散到浸满煤油的棉芯上。他大口吸烟的一头,火机燃烧另一头,香烟得以点燃。
他穿上鞋,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走向庭院。庭院里,老槐花树的枯干残枝被寒风打动,黄页如纸一般落下。
五十四岁的顾世清,掌管北平警界已近十年。他的公馆豪华,仆从如云;他银行里的存款足够几代人挥霍;他可以随便开出一张能够买下祥子心心念念的车的支票。可近来,他睡得越来越少,梦却越来越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厅长,车备好了。”清晨,仆人轻声唤醒在沙发上小憩的顾世清。
他揉了揉眉心,整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底。镜中的他鬓角已白,眼袋深重,只有那身挺括的警服还勉强支撑着昔日的威严。警厅办公室里,下属送来密报——又一名学生领袖被列入监视名单。顾世清扫了一眼,随手签下“严加查办”四字,笔锋凌厉如刀,散发着其警察厅厅长的官威。
十五年前他的字可不是这样,当时的学生顾世清,字体秀丽柔,才华横溢。梦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组织读书会;他讨论如何救国图存。他站在简陋的讲台上,慷慨激昂:
“国之将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一代人,定要扫清这社会的污浊!”
台下掌声雷动中,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属于林秀颜——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世清,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订婚后,秀颜曾这样问他。
“必不负这时代,不负你。”年轻的顾世清回答得斩钉截铁。
然而时代从不轻易许诺任何人一个确定的未来。
婚后,顾世清在岳父的报社做编辑,与秀颜过着清贫却充实的日子。他笔锋锐利,针砭时弊,在北平的知识圈里渐渐有了名声。然而,现实的壁垒却比他想象的更坚硬。他组织的进步团体被当局盯上,数位好友莫名入狱;他呕心沥血写就的评论文章,被审查官轻飘飘地一笔勾销。
一次,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友人,他四处奔走却处处碰壁。最终,是秀颜央求父亲,找了官场上的关系,才将人保释出来。那晚,顾世清看着伤痕累累的友人,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与天真。
“世清,”秀颜轻声劝慰,“父亲说,你若真想做成事情,……或许该换个方式。笔杆子,终究拗不过枪杆子和印把子。”
恰在此时,岳父旧友、一位在警察系统任职的官员看中了他的才干与名声,向他递出橄榄枝,邀请他进入警界,许诺一个颇有实权的职位。
顾世清犹豫了。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将进入他曾激烈抨击的体系,成为他曾经鄙视的“官人”之一。
秀颜握着他的手,眼中是清晰的忧虑。
顾世清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他想起狱中友人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那些被扔进废纸篓的文章,一种“无力改变任何事”的愤懑攫住了他。他告诉自己:或许从内部改变它,才是更实际的道路。掌握权力,或许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做成想做的事。
“我将外圆内方,”他最终对秀颜,也是对自己说,“我只是借他们的舞台,唱我们的戏。”
他接下了那个职位。
外圆了,内就难方了。人心不是古人眼里的天地,人心只是人心,人心只是人的天地。
第一次,被职位与信念挤压,他默许了下属对一场学生示威的暴力驱散,换来了上司的赞赏和队伍的“控制力”。那晚,他用酒精麻醉自己,秀颜看着他,默默流泪。
第一次,他收下了一笔“不成敬意”的谢仪,为的是打通关节,安插几位有进步倾向的年轻人进入关键部门。钱被他用来周济困难的同仁,他告诉自己这是“取之于敌,用之于我”。
然而,权力的滋味如同鸦片。他发现自己渐渐习惯了前呼后拥,习惯了用威势而非道理解决问题,习惯了在账目上做手脚,并将越来越多的款项划入自己名下——他开始相信,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实现最初的理想。他却没意识到,在通往权力的征途上,他早已将理想遗落在了路边。
秀颜看着他身上的旧长衫换成了绸缎马褂,看着他眼神中的清澈被算计取代,看着他身边的同伴从清贫学子变成了富商官僚。争吵越来越多,沉默也越来越长。
“世清,你回头看看,”一次激烈的争执后,秀颜泪如雨下,“你还认得你自己吗?”
顾世清烦躁地挥手:“妇人之见!你根本不懂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没有权力,一切都是空谈!”
他看着妻子难以置信而心碎的眼神,心中有过一瞬间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愤所覆盖。他觉得自己在负重前行,而身边的人,包括妻子,都无法理解他的深意和牺牲。
他给自己下慢性毒药,迷,晕,痛,一睡不醒,然后死亡。
如今的顾世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热血青年。他精通官场规则,手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也积攒了数不清的仇家。
“厅长,有客到访。”副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南方来的商人,说是给您送茶叶的。”
顾世清皱眉:“什么茶叶非得亲自送来?”
“他说是极品的武夷岩茶,必须亲手交给您。”
顾世清沉吟片刻,点点头:“带他去会客室。”
来人身着灰色长衫,手提一个精致的木匣,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
“顾厅长,久仰大名。”来人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客气了,什么茶这么金贵,还得劳烦亲自跑一趟?”顾世清示意对方坐下,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那个木匣。
“厅长一看便知。”来人轻轻打开匣盖。
里面没有茶叶,只有一把匕首。
顾世清瞳孔骤缩,右手迅速摸向腰间配枪。几乎同时,来人已持刀扑来!
刀光如电,直刺咽喉。
顾世清年轻时练过武术,虽年过半百,反应仍快。他侧身闪避,匕首擦着脖颈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来人!”他大喝,同时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向刺客。
门外脚步声急促,刺客见状,毫不犹豫地转身跃窗而出。等警卫冲进来时,只看到摇晃的窗帘和几滴血迹。
“全城搜捕!绝不能让他跑了!”顾世清捂着流血的脖子,声音因后怕而颤抖。
接下来的三天,北平城风声鹤唳。警察挨家挨户搜查,却一无所获。刺客如同人间蒸发。
顾世清却在这三天里老了许多。他增加了公馆的守卫,进出都有持枪警卫随行,连睡觉也要在枕下放一把枪。
然而,恐惧已如附骨之疽。
他开始在每一个角落里看见那把匕首的寒光,在每一个陌生人的眼中看见杀意。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三姨太看着他日渐憔悴,忧心忡忡。
顾世清只是摇头,饮尽杯中酒。他已不敢告诉她遇刺的事,怕引起恐慌,更怕打草惊蛇。
一周后的深夜,顾世清在书房批阅文件,突然听见窗外一声轻响。他立即熄灯,持枪悄声走近窗前。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下的树影摇曳。
他松了口气,转身时却僵在原地——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与那天刺客所用的一模一样。
刀下压着一张纸条:“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顾世清浑身冰凉。这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他守卫森严的公馆,将匕首放在他书桌上,取他性命岂不易如反掌?
他疯了一样搜查整个公馆,却一无所获。
那一夜,顾世清彻底未眠。他坐在黑暗里,配枪放在手边,眼睛死死盯着房门。
黎明时分,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顾世清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暗地里,他却开始调查那些可能派刺客来杀他的人。
名单很长——被他打压的政敌、被他侵吞财产的商人、被他送往刑场的革命党...
翻阅卷宗时,一个名字跳入眼帘:周明远。
他最好的朋友,曾经的燕京大学同窗。
那个雨夜,明远浑身湿透地敲开他的门。
“世清,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明远眼中布满血丝,“他们有名单,下一个就是你。”
那时的顾世清刚刚升迁,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位置。他安抚明远住下,答应想办法,转头却拨通了警厅的电话。
不是真的想出卖朋友,他只是想先稳住局面,再设法周旋。可他没料到,抓捕行动那么迅速,那么残酷。
明远在反抗中被当场击毙。
葬礼上,顾世清不敢直视那双永远闭上的眼睛。从那以后,他开始梦见献刀人。
难道刺客是周明远的亲人?来为明远报仇?他回忆到这里。
顾世清翻查周明远的家庭资料: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二十年前嫁人后不知所踪。
线索断了。
十月初,顾世清接到密令:学生团体计划在次日游行示威,必须提前镇压。
当晚,他亲自部署抓捕行动。名单上十几个名字,大多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让他恍惚看见当年的自己。
“厅长,这个叫陈望的学生是领头人,抓吗?”副手递上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眉目清秀,眼神坚定,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屈的傲气。
顾世清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按计划行事。”
凌晨两点,抓捕行动开始。顾世清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指尖微微发抖。
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接起来,是南京方面的嘉奖。上司称赞他办事得力,暗示不日将有晋升。
挂掉电话,顾世清却感到一阵空虚。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旧相册,翻到一页已经泛黄的合影——那是他与大学同窗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容灿烂,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已在时代的洪流中失散。有的为理想献身,有的如他一般随波逐流。
他的目光定格在周明远清瘦的身影上。
“厅长,出事了!”副手匆忙推门而入,“陈望逃脱了,我们的人伤了三名。”
顾世清猛地站起:“绝不能让他跑了!”
北平又是城风声鹤唳。顾世清亲自坐镇指挥,却始终找不到陈望的踪迹。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顾世清靠在书房沙发上小憩,迷迷糊糊间,又梦见那个献刀人。这一次,那人的面容格外清晰——竟是年轻的周明远。
“世清,你负了我。”明远说,手中的刀闪着寒光。
顾世清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夜色浓重,书房里的钟敲了四下。
他起身倒茶,却发现书桌上多了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熟悉的字迹:
“明日午时,老地方。为这时代做个了断。”
是陈望的笔迹。顾世清心中一震,他何时进来过?又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立刻叫来守卫,无人看见任何异常。这封突然出现的信,如同鬼魅。
顾世清握着那封信,在书房里踱步至天明。他应该立刻下令全城戒严,应该派人包围约定地点,应该...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次日午时,顾世清独自一人来到燕京大学旧址。秋日的阳光为红砖楼镀上一层金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往昔的回音。
陈望从廊柱后走出,面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你来了。”年轻人说,“我知道你会来,你还没死干净。”
“为什么这么确定?”顾世清问。
“我研究你很久了,顾厅长。”陈望微微一笑,“或者说,顾学长。”
顾世清沉默片刻:“你和我当年很像。”
“不,我们不一样。”陈望摇头,“因为我永远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秋风掠过庭院,卷起一地落叶。顾世清看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见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自己面前展开。
“你本可以派人抓我,为什么独自前来?”陈望问。
顾世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青年肩头,望向那座熟悉的图书馆。多少年前,他曾在里面如饥似渴地阅读,与同学辩论至深夜,相信文字和理想能改变世界。
“周明远,认识吗?”顾世清突然问。
陈望愣了一下:“他是我舅舅。”
一瞬间,顾世清明白了什么。命运如同一个圆,起点和终点终将重合。
“那把匕首...是你放的?”顾世清轻声问。
陈望点头:“我本可以杀你,杀了你这只变色龙,杀了你这只老牲口。”
“为什么没动手?”
“因为我发现,活着对你而言,已是惩罚。”陈望直视他的眼睛,“你每晚都做噩梦,不是吗?”
顾世清默然。原来这个年轻人什么都知道。
“你想干什么。”
“我要你把同志们都放了,我跟你走。不然我便宰了你这只老畜牲。”
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
陈望脸色骤变:“还是太相信你了。”他掏出腰间的波斯刀。
“不,”顾世清平静地说,“我让他们在城外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行证。
“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陈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顾世清望向湛蓝的秋日天空,笑着:“我马上就要后悔了。”
陈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校园深处。
顾世清独自站在秋风里,许久许久。
当晚,他递交了辞呈。南京方面大为光火,却因他手中掌握太多秘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准他“告老还乡”。
民国二十年初春,顾世清搬出了那栋豪华公馆,在城南一个小院里住下。他遣散了仆人,只留下一个老厨娘每日前来做饭打扫。
秀颜听说后,从南方寄来一封信,信很短:“盼珍重。”
偶尔有故人来访,说起时局如何,他只是笑笑,不置一词。多数时候,他都在院子里种花养草,或是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病中,他又梦见那个拿刀的黑影。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个人不是周明远,也不是陈望,而是年轻时的自己。
梦中的青年手持利刃,眼神清澈而坚定。
必不负这个时代。”青年说。
顾世清从梦中醒来,窗外雪光映照,屋里一片明亮。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伴着病痛,他找出之前随身带的美国手枪。用抹布和枪油将它擦拭干净,体面。
砰!
砰。
盛大而空虚的葬礼,姨太太们都拿了钱走,仆人们作鸟兽散。
有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墓前凝视着,驻足片刻后悄然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