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aravia舰队战争】月亮恐惧症(2)
第二天塞茜没有来上课,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下个星期一的晨祷过后,负责我们班的修女向我们宣布了塞茜莉安·霍普退学的消息。由于塞茜忙着帮家里清理厂房而不能亲自来和同学们告别,修女便带着我们一起录了唱圣歌的祝福视频给她。那天的课我上得浑浑噩噩的,放学铃一响,我便冲了出去,连和修女的晚安都没来得及说。塞茜家的蔬菜工厂在我们家果园旁边,离学校有差不多五公里的距离。我就这么一直跑啊跑啊,直到累得快喘不上气才想起来可以开路边的公用自行车。当我终于赶到塞茜家的厂区时,定向爆破已经结束了,怪物般的龙门吊已经树立在了原本是厂房的废墟上,渣土车井然有序地将一车车碎石运向公路尽头。塞茜不在,只有汤玛斯·汉克站在能一眼望见废墟的小土坡上,西装外套随意地抱在怀里。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混蛋。”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没那么说过,”我气喘吁吁地把自行车撂在一边,“塞茜呢?”
“她不想看到我,去陪她家人了,你现在去找她可能不是时候,她父亲有点激动。”
“你真的不该给贝克西特工作的,我以为你喜欢在霍普家的农场做事。”
“我也要吃饭,而且这是历史趋势,”汤玛斯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刚入职贝克西特的时候是什么想法吗?他们的技术和生产效率……只要他们想占领这个地方的蔬菜供应链就绝对能办到,谁也阻止不了他们。”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拆掉……”
“当然是建自己的厂房,霍普家的蔬菜种植生产线太旧了,甚至得靠人来亲自给幼苗换培养液,贝克西特想要的是全自动化的流水线,人类员工只需要负责排除病害和培育新品种就好。”
他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的劲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简直像是在对塞茜一家说“你们太落后所以没资格继续使用这片土地”一样。但他随后叹了口气,低头抹了抹脸。
“对于太阳系每一个角落来说都是这样,”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你应该记得古代史课上学到的,印第安人和毛利人最后都怎么样了。永远是效率高压倒效率低。”
“你想说霍普家活该被压倒吗?”
“我不想……在霍普家工作的日子说实话很愉快,但霍普先生从来听不进关于生产线改良的任何建议,所以会有今天也是必然的结果。”
他话里的内容让人生气,但语气却透着毫不作假的无奈和感伤,让人没法恨他。我站在他身边一起看了一会儿曾经是霍普家产业的工地。戴森棱镜悬浮在斜阳中,折光翼在云层后露出隐约的虹彩。
“我要去找塞茜,”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在家里吗?”
汤玛斯点了点头:“你最好把她约出来吧,霍普先生恐怕还没平静下来。”
我将自行车从地上扶起,使劲拍了拍车座上的灰尘。汤玛斯站在一边看着我,像是犹豫着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
“……我能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他终于说道。
“为什么?”
“我……想看看能不能帮霍普家做点什么,听说塞茜打算去港口工作……是吗?”他一个劲地推着眼镜,眼睛盯着我的鞋面,“也许我可以帮她安排一下……贝克西特大概会需要人负责和港口交接。”
“……因为良心受谴责?”
“算是吧。”他看起来轻松了一点。
我拿出手机:“其实理智点说,你也就是跳了个槽而已,好多人都这么做过。”
“霍普先生觉得我是叛徒,也许他没错。”
“塞茜还叫你‘汤米’呢。”
汤玛斯愣了一下:“真的吗?”
“上周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这么说的,也许她没你想的那么讨厌你。”
我俩互相留了FaceMessage的账号。塞茜家的房子离厂区不算远,我骑着自行车滑下山坡,沿着硬质路面向西不到一公里便看见了塞茜家楼顶的太阳能板。塞茜的父亲霍普先生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眼睛盯着地面。我想起塞茜说过的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脑子,胸口像是堵着一颗硬邦邦的不断膨胀的东西,却又被不知什么东西死死阻碍着,以至于四肢都有些僵硬。霍普先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蹙起眉头。
“威廉姆斯叫你来的吗?”他说。
威廉姆斯是我爸爸的名字,他和霍普先生一直保持着一种很有分寸的邻居交情。我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过去,仿佛阶梯上坐着的是一只胡狼:“听说塞茜……以后不会来上课了?”
“对,”霍普先生说道,“以后好好找个能挣钱的活计,嫁个好人,生几个好孩子,她年纪不小了。”
“可……她才十六岁……”
“我听说她在班里是最大的,实在害臊。再说读了书就能考上?考上了就能找到工作?要是念大学真那么万能,汉克那个小杂种当初怎么巴巴地跑来求我?”
他咳嗽了几声,肺里拉风箱一样地在响。我只觉得心跳剧烈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串不成连贯的句子:“塞茜肯定能考上,还能拿全奖学金,她很擅长念书的……她应该继续……”
“内莉娅?”
塞茜从房子后面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塑料盆。她肯定听见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但表情上没有一丝变化:“我好像把外套落在学校了,忘了让你帮我带一下。”
“给你带过来了。”我忙不迭地把书包解下来,“还有修女和班里同学给你的饯别礼物。”
塞茜笑了笑,将塑料盆放在门廊上,看着她爸爸:“鸡都喂好了,我跟内莉娅出去一下。”
她爸爸没说话,她也没再管他。我推着自行车走到硬质路路肩上,等着她擦干净手上的鸡饲料。我们穿过马路向我家果园的方向走,经过玻璃幕墙后开着粉色小花的桃树。塞茜一直没说话,也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我把自行车停在暖房边,跟她一起爬上果园旁边的草坡。
“桃花开得真好,”她说道,“你们家今年会有个好收成的。”
我把叠在书包里的外衣拿给她,她接过来系在腰上。
“真的谢谢你为我说话。”她一边给衣袖打结一边说道。
羞耻感从我的脸颊蔓延开来:“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拍了拍她身旁的地面,“我爸活该的,他那种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我想说我从来同情的都不是霍普先生,但又是无论如何不能对塞茜说出“同情”二字。于是我坐在她身边,掏出手机来:“你看了修女发给你的视频吗?”
“看过了,不过我还想跟你再看一遍,”塞茜吃吃笑了起来,“修女小姐知道她唱歌的时候眼白是往后翻的吗?”
“估计不知道。”
天色有些暗了,云层越发浓密,将戴森棱镜皎洁的冷光散射开来,令天幕变成了一种略浅的黛色。我们俩凑在手机屏幕前看修女指挥大家合唱,接着班里的每个人都走到镜头前留了一句话。我偷偷瞄了一眼塞茜的表情,发现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屏幕的冷光在她虹膜上闪烁着。
“真好,明天替我谢谢大家,”视频结束了,塞茜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是我收到的最棒的礼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草坪里的地灯一盏盏打开,吸引了不少灰尘似的小虫子在上面盘旋。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心地握住了塞茜的手。
“要是有什么可以帮你的话……我一定会做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直支持你,修女和同学们也都会的。”
“当然啦,我永远相信你们,”塞茜拍了拍我的手背,拉着我从地上站起来,“不早了,你是不是要错过晚饭了?谢谢你来陪我。”
我刚想说你不也一样,便听见一阵雷霆似的轰鸣,近得像是压在头顶一样。轰鸣声在云层中划过一条直线,红色的轮廓灯闪闪地在东方消失不见了。塞茜早在轰鸣声刚靠近的时候便堵起了耳朵,一直到声音彻底消失才把手指拿下来。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她说道。
“明天要人工降雨吗?”我被震得头痛,“新闻上没说啊……”
“没准是沃森家的小儿子又手贱玩他家公司的飞机了,他那样早晚把公司弄垮。”
我的耳膜总算是好了些。塞茜牵着我的手走下草坡,围着果园的玻璃幕墙向来时的路上走。经过一盏损坏的地灯时,我忽然发现灯罩上似乎趴着一个巴掌大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只小乳狗。
“那是什么?”
塞茜拔了一根草叶,小心地戳了戳那东西的后背。那东西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头部的位置亮起一盏小小的红灯。我用手机手电筒照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像是小孩子的机器玩具似的东西,头大尾细,像是一枚银色的水滴,身体上布有五个环节,像蜥蜴尾巴似地扭动着。
“这是什么东西,”塞茜好奇地伸出手去,“新型的玩具吗?”
“塞茜小心……”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小心地将那个东西从灯罩上抱起来,“你看,不咬人。”
那东西像是嗅探一样地来回摆了摆头,接着张开虫子脚似的短粗步足,扒在了塞茜的胳膊上。
“它真可爱,”塞茜吹了声口哨,“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它拿回家……毕竟是在你家园子旁边发现的。”
我反正是没法理解塞茜说“可爱”的标准。那东西在我眼中透着一股不祥,像是某种害虫一样。但塞茜也许正需要什么东西让她开心一下,于是我点点头。
“最好还是拿给警署看看,万一是谁丢的……”
“我可以一边保管一边找失主。”塞茜怜爱地摸了摸小东西闪着红灯的大头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