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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二十五)

2023-02-15 18:30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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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徐行于一片山水空濛之间。似是江南早春时节,山色新碧,水色更柔,皆为淡淡烟雨笼罩,氤氲作一片雾白。呼吸之间,山岚轻软甜润,与他师门故地大不相同。四下一片寂静,惟闻极远处间或传来一二声细微鸟鸣。足下一条小径蜿蜒向前,隐入云雾山间。

不知行过多少时辰,多少里路,沿途并无村镇人家,但见雾中山峦起伏。好容易见前方山势回转处,依山傍水立一小亭,亭中独坐一位中年妇人,青裙白袄,眉目如画,衣着首饰皆素净简朴,却又不失典雅雍容。重云在玉京城中这些时,也算走访了不少大户人家,却还未曾见过哪一家的当家主母有如此气度,此番遥遥一望,不知何故竟在敬重之外,更油然生出亲切之感来。此时正不知身在何方,前路何往,因走上前去,立在亭外,以师门礼数向亭中行拱手礼道:“这位夫人,贸然打搅,晚生有礼了。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晚生迷途于此,可否央夫人指点,往玉京城去该如何走?”

白衣夫人原本正遥望亭外某处,闻言方转过脸来看着重云。重云抬眼一望,却发了个怔,竟觉着这位夫人好生眼熟,又并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便见这夫人一双春水般清莹莹的美目淡淡含笑,又似含愁,向重云面上稍稍转了一转,口中甚和气道:“小道长不必多礼。玉京离此处不远,无须再着急赶路了,请进来歇歇脚罢。”

重云原本一眼料定这是位家世煊赫的贵夫人,生恐有什么唐突失礼之处,正是出于此虑,才止步于亭外向她问询。怎料这位夫人温言软语一开口,他那满心拘谨之意登时消去了大半。遂依言缓步走进亭中,向这白衣夫人斜对侧坐了。夫人微微笑说:“实在不巧,我这里并没什么茶水点心可以招待小道长的。只有这山间微风吹着倒还舒坦。我看小道长风尘仆仆之状,想必赶路累的很了,就请在此处多歇一阵罢。”

重云忙回说:“多谢夫人好意。”便在亭中静坐。微风和煦,轻吹慢拂,山间一片静谧,惟见云霭冉冉浮动,恍如仙境。重云只觉说不出的安心,一时又怔怔的不说话了。那位夫人也不作声,只将一双美目静静瞧着他,温柔平和之中,几乎流露出慈爱之意。如此静了半晌,方听得夫人徐徐问道:“不知小道长从何处来?可是赶了很远的路?”

重云答说:“有劳夫人关照,我从岷林云崖观来。”也并没细想玉京城中的贵夫人未必听说过这样一处道观。不料夫人听了便轻轻颔首道:“那是极远的地方了。小道长不远千里,这样急匆匆的赶往玉京,一定有十分要紧的事了?”

重云呆了一呆,这回却不作答。幸而那白衣夫人并不以为他失礼,反倒微微倾身,仔细端详一番他眼中怅然若失之色,似有关切意。正在此相对无言之时,亭外忽而传来一少年嗓音道:“夫人!夫人!”

重云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衫少年奔入亭中。瞧他身量相貌,约莫只十二三岁年纪,正该是活泼喜闹的时候,此时四下又无旁人,便好似小马驹儿一般连蹦带跳,三步并作两步往亭中跑来。直踏上最末一级台阶,才猛一抬头望见重云,不意此处竟坐着个生人,连忙刹住脚,规规矩矩在亭边低着头站直了。便听夫人在亭中温言唤道:“什么事儿?阿昭进来说。”见他和重云两个面面相觑,遂又微微笑道:“这位小道长途径此处,我见他累了,便请他在这里歇一歇脚。相逢是缘,两个乖孩子,都不要拘礼了。阿昭有什么事,过来跟我说罢。阿昭?这孩子,今日怎的这样怕生起来?”

那给唤作阿昭的小少年怯生生看了重云一眼,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到夫人跟前去。重云稍微向他点头致意,心中却也疑惑,不解这小少年为何衣饰贵重非常,身着细绸衫,腰悬白玉佩,言谈举止却又像僮仆,举手投足间总有些怯意。看那白衣夫人神色,又是一味温柔慈爱,只教重云愈发辨不明这小少年身份了。他无意妄自揣度旁人家事,便转过脸去望着亭外。谁知那阿昭立在夫人跟前,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不住回头偷眼看重云,好似对他颇为害怕一般。重云更觉不解,只作没留意。终于隐隐约约听见那小少年向夫人极小声道:“老爷和大少爷都叫夫人当心些……夫人,他、他真是那位……?我不敢待在这里……”

旁的话重云也未听清,只见夫人轻轻拍了拍阿昭后背,低声答了一句什么,那孩子便一溜烟儿又跑出亭外去了。云雾缭绕间,依稀望见远处小径上还立着一年长一年轻两个男子身影,皆着白衣,举止文雅庄重。等阿昭跑上前,三人便一同走远去。这里夫人眼含歉意,向重云微笑道:“阿昭这孩子年纪小,没经过世面,见了生人总有些不自在。容他到外边玩儿去罢。失礼之处,还望小道长不要介怀。”

重云回说:“夫人言重了,哪有什么失礼呢。只是……”迟疑一阵,到底仍忍不住问了:“我看那位阿昭小兄弟好似认得我一般,实不相瞒,晚生方才第一眼见到夫人,也觉着夫人好生面善。不知夫人可有在何处遇见过晚生么?晚生不才,是云崖观掌门座下第七个弟子,名叫重云,近来也在玉京城中为好些人家做过祛邪法事,兴许曾有幸见过夫人。只是不知夫人尊姓,府上是玉京城中哪一处?”

他自己也不知何故,对这位白衣夫人愈看愈觉亲切,不觉已将自家身份来历尽数道出,一心想着这位夫人或者真能记起曾在何处与他见过。然夫人闻言只是浅笑,一双美目又似微微欢喜,又似淡淡含愁。轻轻一摇头,仍旧甚为平静和缓道:“我已看出小道长不是凡俗人物,可惜无缘早些识得。今日确是初次相逢,阿昭那个糊涂孩子,想是他记差了,将重云小道长认作旁人了罢。”

重云闻言只得应说:“那也难怪。”心中却仍觉着夫人这副面容实在眼熟的紧,待要细想如何眼熟,又百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正在茫然若有所失,又听夫人缓缓说道:“重云小道长说是新近才来京中谋事,却又回岷林去;既去了,又千里迢迢的再赶回玉京来,想必是碰上难为之事了。按说我不过与小道长萍水相逢,小道长既无意讲起,我也不应插手旁人私事。只是身在过来人位子上,见了小辈为难,总不忍心置之不理。小道长只当听我随口一句唠叨罢。玉京不是太平地,即便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若实在到了帮无可帮的境地,这时抽身退步,也算仁至义尽,不合将自己都搭在险境里去了。小道长心中所惦记的,大约正有这么一桩事罢?”

重云原本是一片茫然,听过这番话,发了一回怔,胸中渐有痛意涌上。好似大梦方醒,终于记起他如此着急赶往玉京城去,究竟所为何事。不觉喃喃说道:“夫人说的是,我有位知交好友此时正在京中受困于人,不得脱身。可我决计不能舍下他,须得及早赶去救他出来。”

此言一出,真正是凄恻堪伤,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都浮上心头来。重云心中痛楚难言,便咬着下唇垂头不语。默然良久,忽听那位夫人柔声唤他,全无责怪之意,反而颇为疼惜道:“好孩子。你在玉京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罢。”

重云不敢抬头,但觉鼻中一酸,眼泪便掉下来。他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泪水愈掉愈凶,到末后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滚。泪眼朦胧中望见夫人向他伸手,轻轻唤道:“过来。”

重云依言上前去,低头直直站着,一声不出只是掉泪。夫人微微欠身,在他背后轻轻一揽。他便怔怔的在夫人跟前跪下,伏在她膝头泪如泉涌。饮泣中感到夫人一下一下抚摩他头颈,无言中似有无限慈爱。直至他哭倦了,渐渐止住泪,却仍不愿起身。恍惚听得夫人轻声呢喃道:“好孩子,乖孩子。我知道你累了。就在这里好生歇一会儿罢。”

 

 

重云悠悠醒转,睁开眼来,先望见墙上那一排窗格,一格一格都亮的晃眼。隐约记得昏睡之中得了一梦,给这仲夏六月的炎炎日光一晃,便好似冰消雪融,半点都忆不起了。他大略知道自己昏睡了许久,已不知今夕何夕,仰面静卧一阵方渐渐回神,认出眼前仍是靖安府东厢房内,屋中陈设相较他从前熟悉之状略有变动,倒还相去不远。在枕上稍一转头,方觉两边眼角外尚有泪痕未干,一点残余泪滴凉丝丝直滑到鬓发里,竟是在睡梦中哭过了。一面茫然拭泪,一面支起身来,掀去身上薄被单,只见外衣裤都已脱去,只余一身玄色中衣。犹记得那日昏昏沉沉的回来,和衣躺在床上便睡去了,想来靖安府有人照看服侍过他。

重云稍稍发一回怔,忽而惊觉不好,急忙抬手去摸胸口。掌心往胸前一按,便摸到襟内微微鼓起一物,那枚锦缎绾成的花结好端端的仍在怀中。原来靖安府的小厮奉命来服侍他,只为他除去了外衫、外裤、鞋袜等物,并不曾碰他里间衣物,花结贴身揣在中衣前襟内,自然分毫未动。

重云原想这花结只怕早已落在什么地方,或是给靖安府不知情的小厮拿走,代为收放起来了。谁承想一摸之下,原封不动正在怀中。这时反倒生出怯意来,迟疑了半晌,方探手入怀摸出花结,托在掌中呆看一阵。从前这花结尚在行秋衣上缀着时,二人才不过略有几分半生不熟的交情,他又并不曾见行秋穿过几回那身靛青衫子。那时岂有盯着人家衣裳打量的道理,行秋衣上绣什么图样,带什么饰物,他自然也不作留心。后来行秋剪了花结,半真半假的要与他,再后来又经过那许多事,今日这花结到底真真切切的躺在他手心里,随他要怎样细看都无妨了。重云怔怔的向掌中端详,看那锦带上以金线织就的双面云纹,立时回想起行秋总爱穿云水纹的衣裳,跟着便是行秋那一对纤眉、一双杏眼,百种千般欢喜嗔怒之状,连同诀别之时含泪蹙眉的那一笑,活脱脱都浮现在眼前。

一念至此,但觉心痛如绞,赶忙将花结揣入怀中,不敢再看。茫然静坐少时,终于撑着身子挪过床边来,下床穿鞋。因他实在昏睡过久,初时四肢都不大听使唤,趔趄了几步方站稳。好在终究是少年人身板结实,走了两步,便觉素日的利落身手已回来大半。推门出去看时,正是午间光景。日头毒辣,庭院中寂然无人,惟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厮在门外游廊上拣了个荫凉处倚墙立着,大约是值守此处,头往下一点一点的直打盹儿。

门开时不过极轻的吱呀了一声,那小厮一个激灵便惊醒了,慌慌张张左右张望一番,见是重云,还迷迷瞪瞪揉了揉眼。再看一眼确是重云,这下才当真醒了,哎哟一声忙迎上来道:“重云小道长醒了!怎的自个儿跑出来了!快,小的扶您回屋里去!”不由分说,搀扶起重云一臂,就往东厢房里去。一面又一迭声念叨说:“您可算醒了!您不知道,我们老爷为着您病倒了,这一个月来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把全玉京的郎中大夫都请来为您诊病。那些大夫面色也瞧了,脉息也摸了,没一个讲的出半点道理来。老爷气的将他们全撵出去了。还是有一个医不医,道不道的,看着像有点名堂,他说这府里原有些未散的魂魄,小道长是给游魂缠住身了,所以才昏睡不醒。我们老爷一听这话,险些不曾哭起来,过后跟咱们说,重云小道长必定是受了冤魂之累,还说什么原该是冲着他来的,这下反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后生也害苦了。我们这些人瞧老爷的意思,实在对小道长愧疚的紧,倘若小道长真在我们这里睡着醒不来了,老爷只怕要照管您一辈子呢。如今您可算醒了,老爷必定高兴的。您千万脚下慢些,当心着些,莫要摔着。小的去喊人,给您张罗一桌顶好的饭菜来,再服侍您沐浴更衣,您看如何?”

这碎嘴小厮喜气洋洋的说了一大通,直教重云听完还愣了半晌,方渐渐领会这前前后后的意思。想了一想便道:“不必多好的饭菜,只要一样清粥,里边稍放些碎菜叶和盐就是了。也不必烧热水,我只洗凉水便好。”这小厮闻言略显诧异,旋即转为恍悟之状,连声答应道:“小的明白!是小的思虑不周了,果然还是小道长有见地。至于凉水,您只管放心,咱们府里谁还不知道您不沾热食、不碰热水呢!”说着搀扶重云在床沿坐下,自个儿风风火火就要出门去。重云赶忙又一声唤住了道:“且慢!这位……小兄弟,你方才说靖安爷,他近来如何了?晚间可还听见怪声么?”

这小厮在门边站住脚,回头笑答:“自然没有!打从重云小道长来了我们府里,老爷几时还听见过什么怪声了?要不怎么说这一月以来,老爷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小道长的病呢。他老说您是为着仗义救人,救好了他,才把自个儿搭进去的,可负疚的了不得。如今您看着大好了,咱们老爷定然宽心了!您且安心歇着,等过会儿老爷午睡起来了,正好再去见他。我去叫人来伺候您!”说着掩上门跑了。

独留重云一人在房中,一面稍稍松一口气,一面又深感忧虑。他原本担忧自己昏睡一月有余,必然误了靖安府的差事,若是寻常之事还罢,这靖安爷每晚给怪声搅扰的不能入眠,拖上一月岂不要命。谁知这欢天喜地的小厮张口便说靖安爷无事,他听了又如何不宽心。想来竟是他纯阳之体的功劳,即或他本人昏睡不醒,这副体质依然有效用。忧虑之处则在于,他依稀记得昏睡之中得了一梦,梦中似有些什么人,讲了些什么话。且自从他服食药糕,意图暂为压制纯阳之体以来,此类情形相似之梦还得过好几个,只是无一例外醒来便记不清。

他原本早有疑心,莫不是梦里终于见着了靖安府上来历不明的游魂?怎奈梦中所见之人、所经之事,一旦醒来,便再也无从忆起,而他平常做梦断不会如此,可见果然不是寻常之梦。那小厮口中的不知名高人所言亦印证此事,府中的游魂并未离去。且他自己遭遇更为离奇,竟于昏睡中哭泣流泪,然并不觉梦中有何凄惨可怖之事,反而隐约感到这接连几个梦都十分安宁平和,决不似凶煞不祥之物侵扰所为。明知不是邪祟,却又探寻无果,且闹的他自己若有所失,心乱如麻。为此事已在靖安府先后夹缠了两月尚有余,却到底该作如何了结?

正在沉思间,房门敲响处,那小厮推门进来,手捧一叠洁净衣物,身后另跟着一人提一食盒,两人抬一浴桶,又一人两手各拎两只空水桶。领头的小厮将手中衣物放置妥当,便忙着与身后那人一同收拾桌椅,移过屏风,端上一碗清粥与几样软和糕点来。另三个在厢房那一头放好了浴桶,便一人拿一只水桶,忙着轮番提水进来。这厢饭食摆放停当,领头的小厮丢个眼色,另一人便也退出去拎水。只留下这个最乖觉醒事的来服侍重云。这小厮便如方才一般,又要来搀扶。重云见他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却如此殷勤机敏,心中便不自在,忙站起身推拒道:“我身上并无大碍,不必扶了。”说着走去桌旁坐了。

他原本还不觉饿,猛然闻见米香,方觉早已饥肠辘辘。却也不敢吃的太急,端起粥碗先抿上一口,不热亦不冷,正好是温凉的。那小厮极乖巧的立在一边不言语,待重云慢慢喝了大半碗粥下肚,他才上前来,恭恭谨谨的问重云可要再添一碗。重云想了想道:“只再添半碗来,不要多了。有劳。”他便接过碗去,从一旁搁着的小陶罐内不多不少正盛出半碗来,端回给重云。这回只略退开两步,便满脸堆起笑来向重云说道:“不是小的胡说,重云小道长当真是神入化,本领非凡!小的从来不知世上还有哪个能如小道长一般,一个多月水米不沾,醒来还跟没事一般。您不知道,老爷这一个月可急坏了,叫咱们给您灌水灌粥喝,可您那牙关咬的跟铁似的,咱们想灌下去也没法子。那些个郎中大夫来瞧了,又说您气息、脉搏虽缓慢,倒还平稳的很。小的也没什么见识,只听见传说中讲,有种龟息之术,凡是道门高人,都学得这个。小道长想必也修得此功了!小的从前有眼不识泰山,今日才真正知道,小道长果然不是凡人!”

重云闻言,不禁失笑道:“哪有此事。并非我有意欺瞒于人,实在家师并不曾向我传授过这等神妙的法术。想来还是因我体质异于常人,方能侥幸逃得一命罢。”心中却也后怕,深知常人若一月不饮不食,断无生还之理。自忖纯阳之体再如何神异,怕也没有如此奇效,大抵还要加上他师门所修习的功法护体,才保全了一条性命。如此说来,倒未尝不算世人眼中所谓“龟息之术”,只是师父传授时并不曾讲过危急关头还有如此功效。这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因此一字不提。那小厮不知实情,却不妨碍,只管一味吹捧道:“那也是小道长天赐神功,与众不同!无怪我们老爷那样看重您。小的悄悄告诉小道长罢,可千万莫要因为老爷的事儿办完了,您就急着要走。好歹再多留些日子,咱们老爷断不会亏待了您的!”

重云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如何能听不出这话里的音儿。这分明是讨好之意,教他留下来受靖安爷优待,且到时千万莫要忘了这好心指点过他的小厮。既是心如明镜,只略一沉吟便道:“且不说眼下事情还未完,我还须得留在这里。就说将来事办完了,靖安爷若实在感激不过,多给我些酬劳也就是了。我与尊府非亲非故,有什么道理办完了公事还不辞去呢?”

那小厮见他应对的严谨,便只赔笑,不肯再细说,含糊道:“小道长何必如此客气。小的也说不明白,总归您一会儿见到老爷,就什么都明白了。”见重云搁下碗筷不再吃了,他便说服侍重云沐浴更衣。重云自然不要人服侍,自去洗濯一番。换上那小厮取来的干净衣物时,一身玄青地暗金缠枝纹细绸衫子竟分外合身。将头发擦干绾起,腰带束紧,衣襟整平,那屋中原有一面铜镜,临镜一照,好生俊逸挺拔、英姿飒爽一位贵公子,倒把重云自己惊的一呆。转过屏风出来,还不及发问,那小厮早已满面堆笑迎上来道:“我早说么,这身衣裳定然和重云小道长相衬!这一套还是八九成新的呢,放着也是白放着,如今给小道长穿不是正好!”

重云听了,果然不是下人的衣服,便颇为谨慎道:“不敢当!我正寻思这身衣裳贵重的很,莫不是向尊府哪一位亲眷借来的?实在大可不必如此,我还是穿回自己的衣裳,将这身换下来,交与你们好生还回去罢。”怎料那小厮一听便笑道:“小道长只管穿着,什么借来的,就是咱们自己府里现放着的!像这样又气派、又舒服的衣裳还有的是呢,老爷亲口说过了,以后都拿出来随您挑,教您再不要穿那些麻布衣裳了。”

重云听说是靖安爷授意,愈发诧异。一面又不禁暗想,他那些麻布衣裳虽朴素了些,实在并不至于有多不堪,师父与几个师兄向来对他爱护有加,每每为他裁新衣裳,总要在外边村镇买最细的布料回来。在这靖安府中却无从向人说起,连家丁僮仆之流,也满眼只有绫罗绸缎。一念及此,难免稍感不快,便只应一句:“如此多谢了。”略一沉吟,又道:“靖安爷还睡着未起么?我有些事须出府一趟。原是当初刚来玉京时,曾借住于吃虎岩一间闲置屋舍中,府上头一回去寻我的那位阿叔应当还记得那地方。如今我长住在这里,却还未将房门钥匙交还原主,岂不成了白占着人家的屋子。是以我打算去将钥匙归还,拜谢屋主人一番好意。我想此事也简单,至多到今日晚间便能回来。倘若靖安爷起身后问起我,便有劳你向他转告一番,这样可好?”

那小厮忙点头应道:“小的明白了。可要派几个人随小道长一同前去?在外边总要有人服侍照应着些。”重云摇手道:“不必,我身上无碍。”

如此说定,重云便撑一把遮阳纸伞预备动身,几个小厮跟在他身后,要将他送至府门。出得东厢房,才走到庭院中央,北边正房门忽而大开,靖安爷自房中疾步赶出,追下台阶来,颤巍巍冲他喊道:“你、你要上哪儿去啊?可还回来不回来?”

此言一出,不止他身后追出来的一干侍仆,就连一旁洒扫庭院、当差路过的下人都惊的站住不敢动了。重云回身望去,但觉靖安爷语气神态都格外反常,堪称惊惶无措,几乎有哀求之意。他也觉着不对,又不好当面问的,只如往常一般先向靖安爷行礼,而后徐徐说道:“多谢靖安爷费心关照。在下不过出去料理些琐事,原想着要不了多少时候便能回来,犯不着打搅您歇息,才没叫人去向您报信。这一月来卧病不起,多亏靖安爷好心收留,更费心费力请医问药,在下感激不尽,先在此谢过靖安爷大恩了。”说着又长揖下去。不料靖安爷愈发急切,连声道:“免了,快免了!什么谢不谢的,你平安无事,老夫也安心。老夫是说,大晌午的,外边日头这样毒,你身上还没大好呢,又要到哪儿去啊?”看看重云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年轻小厮,抬手指着便喝问上了:“几个不懂事的小崽子,你们不说看着他好生休息,还放他到哪儿去?他才醒来,出去有个什么一差半错,又昏过去怎么办哪?”

一气说了这许多,其神情语调,哪里是怕重云去后无人为他靖安府镇邪,分明是当真记挂重云的安危。焦急恳切至此,绝非虚情假意,就是两旁的丫鬟小厮也都看的出,连同重云在内,一院人全呆站着说不出话了。靖安爷自个儿虽是真心关切,终不免有些尴尬,见重云不答话,他也讪讪的欲言又止。多亏那个与重云一般年纪的机灵小厮最先回过神来,赶忙趋步至靖安爷跟前,如此这般轻声交代一番。靖安爷听罢长出一口气,神色便缓和许多,眼望重云道:“既如此说,我就明白了。重云小道长是预备在我这里长住了。何不早些与我说!什么公事办不办完的,那些都不急,你大病初愈,正该养养精神,不要劳心费神。你且这里安心住着,凡事太平的很,吃穿用度,断不会亏待你半点。就住上一年半载,将来你几时要走了,报酬也决不会少算了你的。你只管放心!”

重云万不料他昏睡一月醒来,靖安爷竟变的比从前更要热心殷勤十倍了,真正是吃惊不小,险些不知如何应对这般盛情。因他看的出靖安爷一番关照确是真心实意,虽然不解,却也不由得心软。呆了一呆,忙仓促答说:“靖安爷一片好意,晚生领受了。只是着实有愧。”便又立在原地,不知该告辞,亦或是该等候靖安爷发话。靖安爷见他无措之状,忙挥手道:“好好好,去罢去罢,不要耽误了你的事!往后也不必如此拘谨,放开些么。好了,快去,快去罢!早去早回。”见重云害怕失礼,仍在那里踌躇不去,便放轻声接连催促几遍,且再三摆手,竟似老父哄小儿之态。

重云见了,愈发如堕五里雾中,只得板板正正的行个礼,转身离去。走到府门前,那机灵小厮气喘吁吁追上来道:“重云小道长且留步!老爷听说您没带银子在身上,着小的赶紧送些过来,怕您在外边没的使费。”说着捧出三个银锞子递给重云。重云接在手里,每个足有一两重。他平日为人驱邪作法,就是碰上最棘手的情形,至多也才收过五钱银子,寻常景况,每回酬劳只在一钱银子上下。如今猛然接了三两银子在手里,且听那小厮说只是日常的使费,惊诧之余,更加笃定靖安爷这些反常之举必有缘故。待要挑明了问那小厮,又不知是否妥当。正在迟疑间,那小厮好似看出他心中疑虑,神神秘秘笑着凑近前来悄声说:“小道长不要怕多了,只管拿着花!还有身上的衣裳,穿的戴的,短了什么,只管问咱们要。您不知道,咱们老爷不是没有孩儿的,有一位长小姐早出嫁了,再就是底下有一位年纪小许多的少爷,前些年跟老爷闹的不可开交,赌气跑了。寻遍了玉京城也没找着,大约真往外乡去了。老爷嘴上不说,实则伤透了心。好容易慢慢看开了些,可巧重云小道长来咱们府上,老爷一见您,正和我们那小少爷出走时差不多年纪,大约又动了真心,把您看作小少爷一般对待了。如今实情告诉小道长,您可千万莫要告诉老爷这些是我说的!就是看在我们老爷孤家寡人可怜不过的分上,您也多少领些情,就顺着老爷的意思罢,横竖也不亏待了您不是!”

重云听了,便沉吟不语。那小厮赔着笑立在一旁,偷眼打量重云脸上神色。终于重云轻轻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谢这位小兄弟。办完事我会尽早回来。”

 

 

午时既过,吃虎岩街边那一溜茶馆食肆便都冷清下来。正是入伏头一天,骄阳如火,石板街上暑气蒸腾,空荡荡的少有人走动。两边屋舍都静了,惟闻蝉鸣声此起彼伏。香菱正在万民堂内抹拭桌椅柜台,余光瞥见一少年身影撑一柄纸伞迈进店中,来不及直起身便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小店午间不打烊,菜单上有的都能做!”拧完了抹布起身一看,不由得惊呼:“呀!重……重云?你怎么来了,快坐!”

这姑娘仍像从前一般热心快肠,扔下手里的活儿,就拉开椅子请重云坐。重云坐下,仿佛又回到了年初刚来京城那时候,心中颇感亲切,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香菱一面打量他,一面关切道:“你好久没来了,我和爹爹还时常惦记你呢!前些日子你说在绯云坡接了一桩难办的差事,那以后还常有人在我们这里问起你,想要请你去,可是哪儿都问不着你的行踪。那个什么靖安府的差事到如今还没有完么?看你穿的这身衣裳,是还在他们府上办事?”

重云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正是。还有一个缘故,我前些日子在靖安府小病了一阵,所以不曾出来。”见香菱面露急切之色,赶忙又说:“不过不打紧,如今病已好了。我想着一向蒙受卯叔和你不少照顾,怎么好一两月不来走动,也没个音信的,是以今日特地来探望你们。午饭就不必了,我吃过了才来的。卯叔在么,他近日可好?”

香菱听见如此说,又放心了,便仍笑盈盈的说:“劳你关照,爹爹好着呢!他才说今儿要收拾收拾陈年积攒下的旧账单,这会儿说不好正在后院翻拣的满地都是。你若不嫌乱,大可往后边去瞧瞧他,不妨事。他准高兴见你来!”见重云点头应了,便引重云穿过后门往小院里去。

踏进院中一看,果真零零散散乱摊着一地字纸,大小长短不一,或泛黄或毛边,全是有些年头的订单账单之类。卯师傅搬个小凳儿坐在屋檐下方荫凉处,手里还有一摞,一回翻十多张起来,捻散开粗粗一看,便撇在地下。口中一面自语道:“五年前的,嗬,还有六年以前的。成,这些都不用留着了。”香菱望重云一眼,冲她阿爹点点头,意思说:“你看么。”重云笑着摇头,示意无妨。香菱便唤道:“爹!重云小道长来看望你呢!”

卯师傅回头一望,哎哟一声站起身道:“是重云啊,我差点儿都认不出了!”便抬脚拨开地上那些旧纸,招呼重云过去荫凉地方站着。重云不免又将前边那番话对卯师傅叙一遍。与卯家父女二人闲谈一阵,看看日头西移,街上渐有行人,遂告辞说:“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吃虎岩,并不只为探望卯叔和香菱,还有一事,要将从前借住的屋子归还原主人。卯叔大约也还记得我原先的住处,主人家姓方,这里只是他闲置的一间小院,他合家住在街尾一处宅邸中。他好意将空房舍便宜租赁给我,实在并没认真收我多少钱,我也应当登门拜谢一番才是正理。倘若卯叔无事需要我相帮,今日便不多叨扰了,改日一定再来探望。”

卯师傅听了这话,想了一想却道:“你说的那位方兄,我也识得,他一家人没少照顾万民堂的生意,大家伙儿也都是街坊邻居。你来的有些不凑巧,只怕他家里这会儿没人在。我记得他做的乃是行商的行当,一年之中有半年在外跑船运货,甚至将一家老小都带去外乡暂住,也是寻常。上月中旬便看见他全家都出城去了。你倒不妨去瞧瞧他家可有留下一两个看门的。若没有,只好改日再说。或将钥匙暂托给他家信得过的熟人也成,譬如那边卖烤鱼的店家,街坊都叫他‘快刀陈’的,我也可帮你去说道说道。”

重云听了,心想他才说不能给卯师傅帮忙,转眼却要卯师傅来帮他了,便有些过意不去。卯师傅一眼看出了,便笑说:“都是些小事,不打紧。你去瞧瞧再来罢。”重云只得称谢离去。到了方家门前看时,果然正门后门都严严实实落了锁。屋前屋后,哪里寻得见人影,想必没有看门人了。他心中思量一回,不知尚要在靖安府待多久,更不知将来还会碰上多少变故,究竟是将钥匙交托出去的好,因此又回到卯家后院来。卯师傅一见他折返,便明白了,连连招呼他道:“来坐,来坐!我去那边寻了快刀陈来。”说着站起身,将自己坐的那个荫凉地儿让给重云,推开院门出去了。

重云便跨过一地故纸,在那小凳儿上坐着等卯师傅。吃虎岩后巷这一排小院,大多并无砖砌的院墙,只用稀疏竹栅栏相隔。因此重云坐在院中看的一清二楚,卯师傅走过两家院子,进了巷口那家,院中坐着一人,低头弯腰,两手正忙活着在大水盆中宰鱼。见有人来,忙站起身,二人说了几句,那人转身进屋,卯师傅站在院中等。大约那人要洗手换衣。

重云遂也耐心等着。既无事可做,不经意低头去瞧地上那些旧单据,大多写着某年月日某家办何种宴席,订十样八样乃至更多种菜品,收讫几钱几分银子。因大多是为寻常人家操办宴席,家常菜品居多,食材常见易得,要价自然也毫不过分,少有几场大宴花费上了一两银子的。重云深知卯师傅手艺了得,即或是家常菜,也必定烹调的别出心裁,遂不觉对着那一张张订单、一行行菜名看的兴味非常。忽而瞧见一张单子只露出底下半截,末尾写着“白银一两二钱五分收讫”,看来是一宗大订单。再一瞧,两眼却渐渐的定住不动了。只见那纸上印的一片片似有若无淡金云纹,着实再眼熟不过。重云心头猛的一跳,便不由得抬手捂住。实是隔衣按着怀中那枚锦缎花结,此时虽不好取出来看,心中却记得花结锦带上以金线织就的繁复云纹,分明与这纸上印的毫无二致。正暗自惊疑间,忽听卯师傅在门口说:“便是这位小兄弟了。”

重云一惊回神,抬头望去,见那卖烤鱼的店主快刀陈已站在跟前。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倒是个齐整利落的爽快人模样,与寻常所见屠宰行当五大三粗的汉子迥然不同。重云忙站起身迎他,奈何四面地上全是万民堂的旧订单,一时无从下脚。卯师傅见状笑着连声说:“这都要扔的,你踩过来,只管踩过来!”

话音才落,重云轻轻巧巧一大步跃过去了。快刀陈见状也笑,赞道:“重云小道长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其神情语调,既和气又直爽,开门见山向重云说道:“事情原委卯兄都已和我讲过了。那位方兄的确与我相熟,由我代为保管这钥匙,想来无妨。此处有一张我适才写好的凭据,印了手印,卯兄作证,钥匙确于今日交到我手里,我定当妥善保管,重云小道长尽管放心。”说着将一纸凭据递给重云。重云接在手中看罢,不料这位卖烤鱼的店主行事竟如此稳妥,略为惊异之余,忙称谢道:“陈叔考虑周全,晚生在此谢过了。”快刀陈接了钥匙,微笑说:“举手之劳。”便向卯师傅与重云各一点头,转身出去。

卯师傅跟在后边送了几步。回转来只见重云又在低头打量地下那些旧纸,不禁笑道:“重云还过意不去这些废纸呢?都说了是要扔的么!”便见重云抬起头来,也含笑道:“虽如此说,总不好意思乱踩别人家的东西不是。今日之事多亏卯叔热心相助,干脆就让我也替卯叔干些活儿,帮着把这些扫作一堆扔出去罢?”

卯师傅闻言笑叹道:“哎呀,你这孩子!旁人还以为我给你帮了多大的忙呢!我这里还够没完呢,再说了,你哪儿能晒这么毒的太阳啊?还是早些回你正经干活儿的那家去罢,回去好在屋里凉快地方待着。我也不留你了,省的你一心想着帮我干杂活儿。”便喊了还在前屋收拾打扫的香菱过来,父女俩一同将重云好生送出门外。挥别时还道:“往后常来啊!”

重云点头应着,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想这父女二人是当真热心好客,却不知他自己往后是否有机会常来。默然撑伞独行,径直回到靖安府东厢房内。好容易屏退那一众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丫鬟小厮,终于向衣襟内摸出他怀揣一路的花结、凭据,并一张印着淡金云纹的泛黄旧纸。

揣入怀中前,他将那旧纸匆匆对半折过,此时又小心翼翼展开。纸上云纹与花结锦带上云纹比照,确然分毫不差。“白银若干收讫”一行字上方不远处,端端正正印着一枚篆体朱印,字形隽雅灵透,色泽鲜明,至今不褪。重云细细端详了许久。

“飞云。”他轻声念道。

 

 

本章提及NPC

快刀陈:吃虎岩卖烤鱼的小店店主兼主厨,为人谦和直爽,行事细致周全。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称。

 

  

以下是碎碎念环节:

(首先叠甲:原设中行秋、重云、云堇还有红豆都父母双全、家庭幸福美满,请勿将本二创私设的架空朝代、世道不太平背景所导致的一系列悲惨身世误认作原设。鞠躬。)

重云梦中这一哭,又何止是重云一人在哭。天下痛失慈母之孤儿稚女,都共此一泣。是阿娘啊。

于重云而言,他情愿认作母亲的,已经断无可能做他母亲;恨不得将他认作儿子的,他又不愿将那人视作父亲。这位母亲和这位父亲原本也各有自己的亲生爱子,却又各因缘故,天涯离散。足见乱世之苦。

醒来便不记得梦中之事,实是天大的幸运。不然他恐怕会每天都想回到那个梦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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