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故事集「春分」全剧情文本(2)

桑葚篇:出入平安
羽兽空荡荡地叫了几声,又一个日头爬过山来。
太阳的脸色一天一变,昨天还是明晃晃的,今天就变得有气无力。厚重的云层里漏下几缕稀疏的光线,在村庄空地上镀上一层灰白。
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仓库。
有人嘱咐过他,只要里面传出一点声响,或是看到有人逃出来,就大声呼喊,叫人过来帮忙。
他年纪很大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
有人嘱咐过他,最近村里在干一件重要的事,只要事成了,大伙儿就能过上好日子。
为了办成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仓库里的人逃出来。
他老了,但还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还能帮到村子。
晨风骤起,毯子离开了他的肩膀,落在了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
他刚想喊人来帮忙,又觉得比起被委托的任务,这样的事不该惊动大伙儿。
有人捡起了地上的毯子,掸了掸尘土,重新给他披上。
年迈的老人:谢谢哟……
年迈的老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不客气。
年迈的老人:那个,官府来人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把人带走?那“事”办成了吗?
???:您知不知道,这里面关的人是谁?知不知道,大伙儿准备干的“事”是什么?
年迈的老人:你说啥?我耳朵不好使,说话大点声——
???:……
年迈的老人:好,我知道啦。我就在这守着,哪都不去。
年迈的老人:行啦,别管我这个老头子啦。年轻人忙该忙的事去……
年迈的老人:放心,我盯着呢,这里的人跑不了。
年迈的老人:我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总不能让你们年轻人还过苦日子。交给我的事,我总得办好喽。
仇白:……
剑客将老人的轮椅向前推了几步,好让他能晒到太阳,然后悄然离去。
桑葚:这里路应该还是向西的,我应该没有搞错吧……
桑葚:过了那道急弯向前走,走到第三个岔路口再左转……
桑葚:可是这个路,到底哪里才算岔路口啊……
桑葚:啊,太好了,终于见到人了!
桑葚:大伯您好……请问,您是住在这附近村子里的人吗?
路过的村民A:欸,你是?
桑葚:我是灾害救援队的一名成员,听说这里前几天发生了一场泥石流,我来调查这里的受灾情况,但是我的地图好像有些误差……
桑葚:请问您有没有听说过,这附近有受到泥石流影响的村子?
路过的村民A:这深山里的路,从来都是靠常走的人自己记着,就没听说过地图好使的。
路过的村民A:你问的是谋善村吧,我就是那儿的人。
路过的村民A:前两天连天暴雨,是有一段驰道被冲垮了……但是没影响到村子。
桑葚:太好了,看来没有找错,就是在这个方向……
桑葚:请问大伯,这里到谋善村该怎么走?
路过的村民A: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遇到岔路就向北走。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
桑葚:多谢大伯!
路过的村民B:按族长嘱咐的,旁边的陷阱都已经装好了……希望还是别用上。
路过的村民B:毕竟平时她也总是帮村子里的忙,还是尽量别伤人,把她拖在村外就行。
路过的村民A:反正我就是出力气的,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路过的村民B:唉,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本来就是天知地知的事,偏偏让那个一根筋的信使撞上了。
路过的村民B:对了,刚和你说话那小姑娘是谁,来干嘛的?
路过的村民A:哦,说是什么救援队,来查泥石流的。
路过的村民B:那你就放她过去了?!
路过的村民A:族长让我们在这里拦信使,关救援队什么事?
路过的村民B:你个呆子!族长让我们在这里拦信使,不就是怕外人进来坏了我们事?
路过的村民B:那救援队,不就是官府派来的?
路过的村民B:官府提前来了人,村里还没做好准备,事情搞砸了怎么办?
路过的村民A:我倒也没想这么多……那现在咋整?
路过的村民B:还能咋整?赶紧抄近道回村子里通知族长啊!
路过的村民B:让他们赶快把方小石好好藏起来,千万别被发现了!
路过的村民A:这……我该咋说……
路过的村民B:算了,还是你在这守着,我去报信!
路过的村民A:等——
路过的村民A:跑这么急,你这陷阱是怎么用的也没跟我说明白。
路过的村民A:这陷阱看起来还挺像样,一眼看过去还真不知道坑藏在哪——
信使:这是怎么回事……?
信使:你……需要帮忙吗?
村民:族长!不好了!官府的人提前来了!
老族长:怎么回事?这官府说好的时间,还能提前的?
村民:唉,具体啥情况我也不知道。
村民:我们在村口等着拦信使,大福那个呆子撞见了官府的人,他还傻呵呵地给人家指了路。我是紧赶慢赶抄近道爬山赶回来通知您的!
老族长:这事闹的,还真是消停不了……
老族长:算了,迟早都要来。早来总比迟来好。
老族长:你们也不用慌,该干啥就干啥,我准备一下,去村口等着。
村民:族长,您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老族长:该怎么说话,我心里大概有数。
老族长:你们千万把方小石看住了,别让他闹出动静。官府的人,一会说不定还要到猎户家去访问。
村民:好,他要是还敢闹,我们就先把他带出村子去。
村民:还有猎户那边,我也叫人去安排一下。
村民:让他磨蹭了这么多天,也该把那块碑立下去了。
老族长:……
老族长:行,就先这么办吧。
老族长:先祖保佑,这一关,一定要渡过去……
桑葚:您好……
老族长:您好您好,我就是谋善村的族长。恭候您多时了。
老族长:劳长官大驾,还要让您专门往这么偏远的地方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桑葚:长官……?
桑葚:族长先生您好……听说这里几天前发生了泥石流,我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老族长:当然,当然,这么大的事,是该仔细了解……我们都准备好了。
老族长:我这就带您过去?
桑葚:您说准备……
桑葚:嗯……好的!谢谢您的配合。
老族长:(奇怪了,官府怎么就派了一个年轻小姑娘过来。)
老族长:(她背的这个包……看起来也塞不下一百多万啊。)
气势汹汹的村民:方小石,该走了。
方小石:干什么?!
气势汹汹的村民:别多问,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方小石:哦,这个时候慌慌忙忙地来找我,是村外来人了对不对?
方小石:好啊,我现在就冲出去,让他们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勾当!
气势汹汹的村民:老实点!别想胡闹!
气势汹汹的村民:还敢拿头撞我?!
气势汹汹的村民:大家一块上,拿绳子给他捆起来!
村民:猎户,时候差不多了。
村民:现在跟我们去把墓碑立下,这件事就算办完了。
猎户:怎么这么着急,不是说好的,官府的人明天才来吗……
村民: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就来了。
村民:我们这边的事,也要提前办。
猎户:可我这块碑上的字还没有刻好,这个“墓”字还差几笔没刻。
猎户:怎么说也是个严肃的东西,不该太马虎的……
村民:来不及了!本来就是做场戏,谁管你这些?!
猎户:好……好……
猎户:我跟你们走就是。
老族长:前几天夜里,泥石流发生的时候,这个孩子正在驰道的施工现场。
老族长:方小石出生在村里,是我们大伙儿看着长大的,我们都知道,他从小就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老族长:他知道在这山间修路有多么不容易,知道这项工程对村子有多重要。
老族长:他应该是想要去抢救那些材料,结果……
桑葚:没想到这次灾害还造成了这样的伤亡,我很遗憾……
桑葚:灾害无情,但是在灾害发生的地方,永远还有人在守望相助……
老族长:长官说得好啊……
老族长:方小石肯定不会白白牺牲的,他是为了村子才遇难的,我们一定会记住他。
老族长:等事情结束后,我们会在这个庙里留下他的名字。
老族长:还有他的老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村里人一定尽量帮忙照顾……
桑葚:族长先生,您真是个善良的人。
老族长:哪里……大家叫我一声“族长”,我总该尽全力为大家做点事。
老族长:长官……说了这么半天,我们也该说正题了吧……
桑葚:您是说……?
老族长:虽然有点唐突,我还是想先问问,等您这边确认完,那赔偿款什么时候……
桑葚:赔偿款?
老族长:长官,您就别吊着我了……
老族长:方小石的死算是工程中的意外事故,按理说是要有一笔赔偿款的啊。
老族长:老汉我也不是掉在钱眼里,可是这笔钱,实在是关键……
桑葚:族长先生,您好像误会了。
桑葚:工程意外伤亡的赔偿情况我不太清楚,政府应该会有专门的人来负责这件事。
桑葚:但我是一个名叫“春乾”的灾害救援组织的成员,我来是为了调查这次泥石流发生的原因。
桑葚:已经发生的悲剧令人痛心,也无法挽回。我们还是要尽最大努力来确保灾害不会再次发生。
老族长:这……这……
慌乱的村民:(痛苦的呻吟)
信使:别动,让我检查一下……
信使:还好,没伤到骨头。
信使: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慌乱的村民:多谢……
信使:怎么回事,这山路上为什么会有打猎用的陷阱?
慌乱的村民:这个……那个……
慌乱的村民:最近开春,前两天有些野兽闯进过村子,我们准备做点防护措施……
信使:那也不能把陷阱布置在人走的地方,多危险啊……看,野兽没抓着,还害你掉了进去。
信使:唉,等送完这趟东西,我来帮你们吧。驱赶野兽的事,我也擅长。
信使:我还有信要送,先走了。
慌乱的村民:等一等!
信使:还有事吗?
慌乱的村民:你是不是要到谋善村去?
信使:是啊,怎么了?
慌乱的村民:你……你不能进村子。
信使:为什么?
慌乱的村民:因为……
慌乱的村民:对!你应该还不知道,前两天这里发生了泥石流,把路都给截断了!
信使:你说路被截断了,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信使:你能出来,我就能进去。不就是爬一段山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慌乱的村民:等等!
信使:……还有什么事?
慌乱的村民:我……唉……唉!
慌乱的村民:我就说我不会骗人,还非要我来干这事。
慌乱的村民:哎哟,我就直说了。我就是来这里拦你的。
慌乱的村民:骗你也好劝你也好,哪怕是要和你打一架,今天我绝对不能让你进到村子里去!
信使:我就知道……
信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古怪。
信使: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老族长:真是,真是……我也变成老糊涂了。
老族长:唉……您要问泥石流的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老族长:泥石流发生的地方离村里住人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其他人都没有受影响。
老族长:辛苦您专门来跑一趟,但村子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好调查的……
桑葚:族长先生,请等一下。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确认……
桑葚:这个季节发生山体滑坡,本身并不稀奇……
桑葚:但是按理说,穿过山路的驰道,在开始动工前都会在两侧山上修建一些加固山体的防护工事,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灾害。
桑葚:如果没出什么意外,是不该被泥石流冲垮的……
老族长:……
桑葚:如果这一段防护工事出了问题,那就说明这附近的加固工事都存在质量问题。
桑葚:那么还有再次发生泥石流冲毁驰道,甚至是村庄的可能……
桑葚:所以我还需要去山上仔细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族长:您要上山……?
桑葚:请问族长先生,您方便带我去山上看看吗?
老族长:这……
老族长:老实说,不是我不配合姑娘,只是这几天正是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抢着耕种,空一个人出来带路,那就是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
桑葚:如果您实在没有空的话,还麻烦族长先生指一个大概的方向,我自己去找也是可以的。
老族长:这山上的路崎岖难走,岔路又多,您自己也不一定能找到……
???:不用发愁,让小僧来为这位女施主带路就好啦。
老族长:你——
老族长:嵯峨小师父,你怎么还在这……
嵯峨:小僧云游至此,这几天来受了诸位不少照顾。
嵯峨:虽然小僧对于农活不太擅长,没有办法帮上大伙儿的忙。但是带路这点事,还是力所能及的呀。
老族长:小师父,你就一定要这个时候——
桑葚:族长先生,我好像不太明白。
桑葚:您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让我去山上……
老族长:……
桑葚:您刚才一直在强调,这场灾害给村子带来了很大损失……
桑葚:可是,为什么您似乎并不在意灾害可能再次发生的风险呢……
村民:族长,猎户那边……
村民:(耳语)族长……您看……
老族长:我跟你去看看……
村民:今天,是方小石真正入土为安的日子。
村民:在场的各位,都做了见证。
村民: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件让人难受的事。但生死有命,也实在是没处说理去。
村民:……他是为村子死的,也算临了做了件好事。下辈子投胎,尽量去个好点的人家吧,别又落在这山沟沟里了。
村民:那从今往后,方小石,就是死人了。
猎户:……
村民:猎户,你是当爹的,最后还是由你自己把你儿子的碑立起来吧。
猎户: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猎户:你们说,小石是为村子死的,最后也埋在了村子里……
猎户:可你们到头来,真的有把小石当作村子里的人吗?
猎户:就算这件事过去,你们真的容得下他活在村里吗……?
村民:你想说什么?
村民:我警告你,官府的人可能就在附近,不要乱来!
猎户:我哪能乱来……你们也知道,我这一身伤病,说是半截黄土埋到腰也不为过……
猎户:我自己怎样都好,心里头想着的,就剩下让小石……让我儿子能安稳活下去……
村民:之前不都说好了,族长都在移山庙里发了誓,只要这件事做完,以后村子里会养着你们爷俩。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村民:猎户!你还等什么?
猎户:我就是怕……
猎户:现在还是你们有求于我们爷俩的时候,可等你们拿到了钱,你们又会怎么对我们,我实在不知道……
猎户:想起来,昨天还有人跟我讲过这么一句话。
猎户:“人心没有知足的时候。”
猎户松开了手,木碑摔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土。
村民:你——!
村民:都拿到了钱,养活了地,又怎么会害你?族长的话不作数,难道要全村人挨个在先祖面前磕头发毒誓你才相信?
猎户:不是那个意思……
村民:没时间了,事情到现在,也由不得你!
人群一拥而上,架起男人的臂膀,挤挤攘攘地向那座坟茔走去。
有人捡起了地上的木碑,硬塞到了男人手中。
他在人群中央,抱着那块木碑,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头被驯软了性子的驮兽。
那块没刻完的碑,在众人手中,一寸一寸地向土堆落了下去。

长剑横贯,木碑碎成了两半。
流寇、悍匪、久经沙场的将军、百年难遇的武学高手……搏杀也好,比试也好,她曾经向无数人出剑,每一剑都比现在潇洒。
这一剑甚至都没能掌握好用劲的分寸,碎屑激飞,木碑的断口也不平整。
离开玉门前,她曾经跟那人说过,“要找一个能让这把剑发挥作用的地方。”
可在一群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前拔剑,又称得上什么本事?
她应该拔剑吗?她有立场阻止这件事吗?
只是,遇不平而不鸣……
那仗剑何为?
仇白:这块碑立下去,就是玷污了两个生命。
猎户:仇姑娘……
村民:你……你怎么还没走?!
仇白:我担心,这场闹剧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仇白:……真是和我想象的一点不差。
村民:你、你都知道了……?
仇白:一清二楚。
村民: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能有条活路……
仇白:这两天,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很多次。
仇白:一具尸体,一个名字,一笔钱。你们的活路,只能靠践踏别人的尊严得来?
她的话音不高,可在场的村民都往后缩了缩。她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里的剑。
这样的眼神,她太过熟悉了。
也许他们畏惧的不仅仅是一把剑,毕竟有太多东西能够作弄他们的命运。
也许他们畏惧的只是这一把剑,荒野上的草芥,除了风霜,还能碰触到什么呢?
剑光倏地敛去,她收剑入鞘,没有再将剑对准任何人。
村民:姑娘……不,女侠……
村民:这件事情本身和您就没有关系……我知道大侠都好打抱不平,可您是威风的大侠,我们只是……您能懂什么?!
仇白:我和你们,没有区别。
娘,我在……我在爹的包袱里翻到了一张官府的通告。
“姜齐一带,水匪勾连,百姓苦不堪言……不日将组织清剿,为祸者若能自首,酌其情理,从轻发落……”
娘,你劝劝爹!
你就当为闺女考虑,还来得及……
话说得轻松,我们投了官,然后呢?
可那些江上的行商,运粮的脚夫……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我也是没办法。要怪,就怪这山不一般高,水不一般平吧。
可是……
你照顾好闺女。
有人生来就在富豪之家,权贵门第,五谷不分;有人流离失所,与逐水草而迁的野兽没两样;有人吃糠咽菜,来不及想下一顿的着落。
天灾悬顶,把这片大地走尽,目之所及,依然是这样的景象。
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公义,反而要求江边的浮萍、荒野上的石头,去遵循它、去恪守它?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成为这不公的一环……
仇白:从姜齐到玉门,五年又五年,我也无数次在这样的边缘打转,好像只差一句口号、一阵气血,就会成为山海众那样的人……
变成,我爹那样的人。
仇白:我能理解你们的不易,但这不是你们做不义之事的理由。
仇白:绝不是。
江水终究会淹没我们自己。
仇白:我本来不愿意出手……
仇白:可你们究竟还要做到哪一步?!
惶恐的村民:那方小石……
仇白:……
仇白:方小石怎么了?
村民:应该是周四周六他们,带他去村后面的山上了……
仇白:去山上?
村民:大伙儿怕他闹事,想着总之先带他去个远一点的地方,我们没想……
猎户:……
仇白:还来得及。
好像是一场雪突然落下,又突然消融,剑客已经失去了影踪。
猎户愣了愣,迈开脚步奋力追了上去。
两块断碑,一地木屑,一番明白又没太明白的话……
众人围着那座荒芜的坟茔,面面相觑。他们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忘记了什么。
老族长:完了……都完了……
桑葚:嵯峨师父是这里的僧人吗?对这一片这么熟悉。
嵯峨:小僧一路云游,走走停停,这几日凑巧在附近,见证了这场意外的发生。
嵯峨:原来桑葚施主是灾害救援专家。了解了山体滑坡的具体情况,也能帮助这个村子日后防范更多的灾害,这可是莫大的好事呀。
桑葚:那个,谢、谢谢嵯峨师父愿意带我过来。要是村民们一直纠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嵯峨:那桑葚施主是否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
桑葚:嵯峨师父,这场意外,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嵯峨:人力终究有限,世间万物看在眼里,都只如管中窥兽。天灾人祸,是否有隐情,小僧不敢妄言哪。
嵯峨:带桑葚施主上山,正是因为小僧觉得,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
嵯峨:眼见为实,等到了地方,桑葚施主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桑葚:唔……
桑葚:这里就是,山体垮塌的最高点……
桑葚靠近山崖的边缘,想也没想就蹲了下去,土石脏黑,污了她的裙子。
隔得太远,往下看,事发地点冲积的泥沙像是被谁随手抛掷的一截扇面,那条笔画清晰的生命线就此被截断,一团潦草。
嵯峨:怎么样?桑葚施主有什么发现吗?
桑葚:……
嵯峨:桑葚施主,你的表情有些难看……
桑葚:……
桑葚:我在想……前段时间的那场山体滑坡,真的是偶然吗?
嵯峨:此地刚刚连着下了好几场大暴雨,小僧便是因为躲雨来到了村子里。
桑葚:炎国西北多山,向来干旱,这两年尤其严重。为数不多的降雨都集中在春夏季节。之前发生在附近的一场天灾更是加剧了气候的变动。
桑葚:这些山植被稀少,种植困难,多数都成了荒山,土石裸露,土质越发疏松,加上短时间内密集降雨,发生滑坡也是正常的事情。
桑葚:但是……嵯峨师父你看那边……
嵯峨:嗯?
桑葚:那边,没有垮塌的部分。
嵯峨:那是……防护工事?
桑葚:炎国境内的驰道有成千上万条,基本都穿过了天灾频发的荒野和山地。正因为需要频繁的维护和重建,所以初始建设时往往更下功夫。
桑葚:越是地形复杂的地段,施工的覆盖范围也就越广。
桑葚:除了道路本身,工程队也会对驰道两侧的山体进行加固,修建立体防护工事,从而保障驰道的安全。
嵯峨:小僧理解了,驰道两边的大山,要更牢固一些。
桑葚:更重要的是……
桑葚:我发现了……火药的残留物。
嵯峨:火药……
嵯峨:若是说驰道工程队曾在这座山修建防护工事、凿孔爆破,会不会是他们当时留下的痕迹?
桑葚:唔……
桑葚:在“春乾”实习的时候,我们配合驰道工程队进行过许多次勘探、试建和救援行动。
桑葚:驰道工程队在施工时力求“精密控制”,他们凿孔爆破所使用的,都是工部冶造坊研发的制式工程炸药。
桑葚:但根据我发现的残留物看,这些火药很粗糙……
桑葚:更像是自制的土炸药……
嵯峨:土炸药……小僧在来的路上,也曾见过猎人们拿自制的土炸药堵沙地兽的洞穴。
嵯峨:可是谁会在这荒无一物的山顶埋炸药呢?
云游僧无意间踢飞了一块石头。
石头顺坡滚出好远,最后卡在了一处痕迹工整的凹陷处。
她用薙刀拨了拨周遭的荒草,痕迹逶迤,已经快被风沙拂去。
嵯峨:……
桑葚:嵯峨师父,你怎么了?
那是一道助行车的车辙。
老人拖着疲惫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向村外。
日渐西斜,火烧云格外好看。最后的这点日头正好,不烫不凉,烤得胸膛温热。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刚刚干完了一天的活,或是处理了村里的大小事务。
农忙的时节,时间总是不够用,对他来说,一天从未像这样漫长过。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怔怔地原地坐下。
信使:族长……?
老族长:你……你怎么进来了?
老族长:你不是应该……
信使:族长,钱送到了。
老族长:你说……什么……?
筋疲力尽的信使将包裹放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扬起的灰尘几乎扑到了老人的脸上。
信使:您忘了吗?两年前,您向官府提交的申请。
信使:您一直等着的那笔补贴,终于到了……
信使:我收到了镇上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过去了。
信使:对了,今年春分播种后,村里就能用上最好的灌溉设备,也够家家户户都添置一些新物件。
信使:官府没有忘记谋善村……只是天灾影响,耽误了一些时间……
信使:族长……?
老人没有动,他张大了嘴巴,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装钱的包裹就放在地上,沉甸甸的。老人觉得眼花,好像千年前被挖山人移走的那座大山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心头。
老族长:快去……
老族长:快去把小石放出来……
村民:族长……
村民:方小石他……从山上跳下去了……
嵯峨篇:无名之辈
着急的小孩:怎么样怎么样?
霸道的小孩:拿到了……
着急的小孩:没被族长发现吧?
霸道的小孩:族长不在家。好像是去移山庙给先祖换贡品了……
着急的小孩:那就好,不然又得挨骂了……快拿出来快拿出来。
着急的小孩:这些按钮是干嘛用的,这个圆圆的,像是嵌着一个手电筒……它真的是信使姐姐说的那个摄……什么机吗?
霸道的小孩:“摄像机”。
霸道的小孩:肯定没错啦,之前信使姐姐带过来给我们看的杂志里就有这台机器的广告……
霸道的小孩:昨天族长他们从那个哥哥身上发现它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着急的小孩:这个“摄像机”真的能把人收进去吗?
霸道的小孩:什么叫“收进去”?那叫“拍摄”!
着急的小孩:好好好,快点打开看看里面拍摄了什么。
霸道的小孩:我在试,但是没有反应……
霸道的小孩:有可能是昨天被泥石流一冲,里面的零件被水泡坏了……
着急的小孩:你就是不懂装懂,让我试试!
霸道的小孩:别抢、别抢……
???:哎哟……
???:小僧的脑袋!
嵯峨:二位小施主为何要拿石头砸小僧?
霸道的小孩:……
着急的小孩:……
嵯峨:不必愁苦不必愁苦,一点都不疼……小僧没有怪罪二位的意思。
着急的小孩:可以还给我们吗?
嵯峨:若是还给了你们,你们又拿着去砸别人可就不好了。
着急的小孩:这是摄像机,不是石头!
嵯峨:……
嵯峨:原来此物便是摄像机啊,小僧还在东国时,就听师兄们提起过。如此轻便的物件,却能将所见所闻以影像的形式永远留存。
嵯峨:小僧告别住持爷爷后,在大炎境内云游,又在某位先生的画卷中盘桓许久,见过奇景奇物无数,可惜过目便再难相逢,留下了不少遗憾。
嵯峨:如若身边有这样的机器,那小僧便不必为再难得见之物、再难得见之人而苦恼。
嵯峨:这个摄像机可以借小僧看看吗?
霸道的小孩:看吧,看吧,反正也坏了。
嵯峨:如此一方小小的屏幕,竟然还可以翻转整整一周,好生精巧……
嵯峨:唔……机器的后面有个盖子是可以抠开的。
嵯峨:——
嵯峨:呀,屏幕亮了……
霸道的小孩:开机了?你是怎么弄的……
着急的小孩:快看看里面有什么?!
你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又凭什么来评价我们的生活?又凭什么空谈“改变”?
你口口声声说的“关怀”,说到底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不要再跟着我!
上面的人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嵯峨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脸。
画面已经消失,再次变回了一块反光的屏幕。
着急的小孩:这就没了?
霸道的小孩:是不是你强行开机,把它弄坏了?
嵯峨:唔……
方小石:放开——放开我!
着急的村民:嘘,臭小子,你别乱喊!
方小石:唔呀——
紧张的村民:哎哟——
紧张的村民:也别乱咬啊——
方小石:你们把我带到山上来,到底想干什么?
紧张的村民:你一直被关在那个老仓库里,估计憋坏了。咱们来这山上透透气,待一会儿再回去……
方小石:哄三岁小孩呢……
方小石:果然是官府的人已经来了吧?
着急的村民:……
紧张的村民:……
方小石:被我猜中了。
方小石:我要下山。
方小石:我要让官府的人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腌臜事。
紧张的村民:你这么做图个甚嘞?非要把大家伙儿的路都绝了才甘心?
方小石:你们丧尽天良,反过来说我?
紧张的村民:丧尽天良?大家伙儿都答应了好好养着你,怎么就丧尽天良了?要是拿我周六的名字能换钱换粮食……
着急的村民:哎呀你别跟他掰扯这些,没用。
着急的村民:这两天讲的道理还少吗?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这小子就是油盐不进。
着急的村民:方小石,反正你现在必须待在山上,哪儿也不能去。
方小石:……
着急的村民:拦住他拦住他!
紧张的村民:我们这么多人,你过不去。
紧张的村民:别折腾了,你身后是断崖,再乱跑,小心摔下去……
方小石:少在那假惺惺的!
紧张的村民:你——
着急的村民:方小石,你别逼我们。
紧张的村民:喂,周四,你不会是想……
紧张的村民:族长可没让咱们……
着急的村民:再让他闹一会儿,就该把人都引过来了。
紧张的村民:那也不能……
方小石:我今天一定要下山。
方小石:就算你们今天堵住了我的嘴,拿到了那笔钱,小爷日后也一定要揭发你们。
方小石:小爷“死”了,也会“活”过来!你们有本事现在就把我从这里推下去!
着急的村民:我算是看明白了。方小石,你就是个喂养不熟的野兽崽子。
着急的村民:三年前你炸了移山庙,断了村子的气脉;三年后,你还要接着把全村人往死路上逼呀!
方小石:你们想干什么……?
着急的村民:……
???:住手!
紧张的村民&着急的村民:呃——
方小石:女侠姐姐,你,没有走?!
桑葚:嵯峨师父,我实在不理解……
桑葚:那位族长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到底为什么……
嵯峨:小僧适才想起了云游时听过的一个故事。桑葚施主要不要听?
桑葚:……嗯。
嵯峨:说是有一名捕快,一生兢兢业业,尽忠职守,虽然清贫,倒也自在安稳。
嵯峨:有一次,他奉命在山中捉拿一伙盗匪。当他看到囤积了满满一山洞的财宝时,难以抑制地起了歹念。
嵯峨:捕快从中抽了两条赤金,就两条,偷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嵯峨:这一举动却被同僚发觉了。对方以此要挟,逼迫他平分财物。
嵯峨:捕快心中不忿,一怒之下杀了同僚,将现场伪造成盗匪所为,独自一人回去交差。
桑葚:人、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呢……
嵯峨:唔啊,小僧听到此处的反应,也跟桑葚施主一样……可事情远未结束。
嵯峨:捕快刚到山下,居然见到了同僚的妻子。捕快不解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内心慌张,觉得蹊跷,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连那妻子也杀了。
嵯峨:捕快看着手中沾血的刀,既害怕又茫然,匆匆逃回了家中。
嵯峨:可是这起命案很快就被人察觉。捕快自知无可隐藏,只得拖家带口,落草为寇。
嵯峨:之后捕快是如何沦为巨寇为祸四方,又是如何事败身亡,尸骨无存,小僧就不一一细讲了。
桑葚:谁能想到,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两条赤金呢?
嵯峨:是呀。
嵯峨:住持爷爷讲过,“恶念”是关在人心里的猛兽,需要时时敲打,所以小僧的任务,便是让寺庙的钟声不会停下。
嵯峨:毕竟放出笼的猛兽,想要将它关回去,可是不容易哟。
云游僧弓下腰,捻起一撮沾着火药灰的泥土。
嵯峨:人们常说,这天气的阴晴变化就如人心一样难以捉摸。
嵯峨:风雨时令顺逆无常,该如何应对才能不让它祸及人间,只能交给桑葚施主这样的专业人士来判断。小僧也只能带这一段路啦。
嵯峨:小僧该下山了。
仇白:……
方小石:……
仇白:这是我第二次救你的性命了。
仇白:希望没有第三次。
???:呼——
???:咳咳,仇姑娘,你等、等等我……
猎户:小、小石……
方小石:……
猎户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寻了块比较大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
猎户:唉,想不到就这么一段山路,体力就跟不上了。
猎户:年轻的时候,有次遇上一只鼹兽,准头不够,箭扎在了它的屁股上。鼹兽受了刺激,带着箭乱窜。
猎户:很少能见到长得那么肥的鼹兽,舍不得啊,我追着它逮,气都不带喘的,最后在几里外的草窠里逮住了那畜生,晚上饱餐了一顿。
现在一身伤病,快拉不动弓了,也快挥不动锄头了,连救自己的孩子,都差点赶不上趟。
方小石:爹,你想说什么……
猎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猎户:仇姑娘,这些人……
仇白:放心,只是晕过去了。
仇白:至于醒过来会不会头疼个十天半个月,我就不敢保证了。
猎户:……
仇白:凭他们刚刚的所作所为,总该受点惩罚。
猎户:是,是……
方小石:爹,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猎户:没、没有……
方小石:那就好。
方小石:那帮混账这会儿在村里做什么?是不是正把官府的人带到那座坟前,忙着抹眼泪演大戏呢?
方小石:……现在小爷重获自由,他们就别想得逞!
少年气冲冲地往山下走,没忘记冲着晕倒在地上的村民补上两脚。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隔着衣服,对方手心的老茧磨得他有些疼。
他低头,老人使了更大的力气,但躲开了他的眼神。
方小石:……
猎户:小石,再等等……
方小石:爹,你不是来救我的,你也是来拦我的。
供桌前的青石砖碎了两块,早前来的时候,他顺手把碎砖块带了出去,还来不及补上新的。
地砖下的土层潮湿,比青石更凉。老人用额头感受着那股凉意。
先祖像不会开口,总得他先说些什么。
可应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先祖,都是我的错。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调查员会来到村子……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会逼死方小石那个孩子,他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开村子三年了,生死未卜,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怎么就迷了心窍,同意了冒用他的名字来骗那笔赔偿款……
老族长:我真的没有想到,深更半夜,那么大的暴雨,会有一个少年那么巧经过驰道边……
老族长:我只是想着……驰道要是毁掉这么一截,维修工程就能再拖个一年半载,哪怕三两个月也好……
老族长:一开工,大家伙儿就能再多一笔工钱的收入,现在年成这么差,总比干等着老天爷开眼要强啊。
老族长:以前,移山庙还在村子正中央,如今位置都到了村口。您从大山怀里为后人挖出来的容身之地,这几十年,又被大山一点点吃了回去。
老族长:还指着这山,这地,我们就快连您这间庙也守不住了。
老族长:所以我才……
老族长:所以我才偷偷埋了那些炸药,想着借入春的暴雨,做那么一场事故……
老族长:但凡能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意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
我真的没有想到。
这老天爷,为啥子总是作弄人哪?
???:族长施主,这些话,到底是解释给面前的挖山人听的,还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呢?
老族长:……
猎户:孩子,再等等……
方小石:爹,他们刚刚差点把我从这山崖上推下去!
方小石: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猎户:……谁也没有想到,官府的调查员提前了一天过来。
猎户:事发突然,大家乱了方寸……做事难免就……
方小石:……
猎户:爹知道、爹知道刚刚乡亲们确实太过火了一些。等过几天,爹一定让族长给你一个交代。
猎户:但这会儿不能下山……
方小石:事到如今了您还要帮着他们?!
猎户:不是爹要帮着他们……
仇白:我记得我问过你。
仇白:但是留在村子里,就能保全平安吗?
猎户:乡亲们不会把小石怎么样的……
猎户:昨天,在移山庙里,当着他们先祖的面,族长、全村人都向我保证过……
仇白:就凭一句口头承诺?
猎户:……
仇白:你应该也清楚,以方小石的性子,他不可能答应这件事,他会像当年护着你们那块地一样护着自己的名字。
仇白:难道说,你们要一直关着他?
仇白:万一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危及你们整个计划。到那时,那些村民会怎么做?
猎户:……
仇白:恶行一旦起了头,没有想停就停的道理。
仇白:我曾说过,谋善村如今的事情,不比我曾所见所历的荒唐。我不想插手,也不便插手。
仇白:但我从来都不信任你们。
猎户:仇姑娘是想要……
仇白:……
猎户:姑娘刚刚一招就打晕了周四和周六,我都看到了。
猎户:你要真管这个事,一招两个,把全村人都制服了,打包扔给官府,我们也反抗不了。
仇白:……我倒不至于用这种手段。
猎户:我承认姑娘说的有道理,一个人无论再怎么被逼无奈,再怎么走投无路,都不应该拿这个当借口去做不义的事。
猎户:但姑娘手里有剑,武功高强,才有本事去谋别的路子,才有本事守住你觉得应该守住的东西……
猎户:姑娘不会真的走投无路,我们终究是有区别的……
仇白:……
猎户:但剑在这个山沟沟里没有用,它救不了种不出庄稼的土地,管不了晴雨不定的老天爷,它帮不了这百来口人和……我们父子俩。
猎户:我们只能等天下雨,等再有挖山人那样的能人出现,帮我们从大山的手里抢活路。
猎户:我们只能等更多的驰道修过来,等更多的移动城市建好,大家伙儿都能搬进去,过上安稳的日子。
猎户:但这片土地大得没边,咱们这样的山沟沟又有多少呢……
猎户:仇姑娘,我说得颠三倒四的,但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仇白:正因为懂,所以我才不能坐视不理。
猎户:唉……
猎户:您、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仇白:……
方小石:姐姐,你别拦着他。
方小石:这是我们父子俩的事情,让我自己来说吧。
老族长:小师父不是应该陪着调查员在山上吗?怎么突然……
嵯峨:呼——族长施主,这桌上的果子,小僧可以吃吗?
嵯峨:小僧今天还没有吃饭,刚刚又一路跑下山,着实渴极饿极……
老族长:……
嵯峨:这位先祖想必也是慈悲心肠,应该不会介意一个果子。
老族长:小师父,你听到了我刚刚说的话?
嵯峨:唔啊——这干果子软糯酸甜,依稀还带着枝头的清香,甚是可口呀。
嵯峨:除了方才,施主前几日在此间说的话,小僧也听见了。
老族长:……
嵯峨:这些事情,若是真心不愿被人所知,大可以像干果子一样藏进地窖,施主也不必跑到这庙里面来。
嵯峨:只不过风吹草动,迟早也会再冒出来就是了。
嵯峨:所以小僧有没有听到,其实都不打紧。
老族长:……
老族长:那位调查员小姑娘,是不是已经都发现了……?
老族长:小师父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为了……
嵯峨:唔啊——
老族长:这么说来,帮着小平小安打开摄像机的也是小师父,我两次到这移山庙里来,也都正好被你撞见……
老族长:难道说,小师父来到谋善村,其实是先祖特意安排给我的警示……
老族长:人老了,糊涂了,明白得太迟……
嵯峨:族长施主,小僧只是在大炎境内四处云游,碰巧行脚至此,耽搁了几日。
嵯峨:没有小僧,也会有另外的一个人出现,另外的一些情况发生。
老族长:老汉原本只是想啊,几十年了,也没为谋善村做些什么,难为大家伙儿还叫着我一声“族长”。
老族长:我总得……
老族长: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害人又害己。
老族长:两条人命啊,老汉该怎么交代……
嵯峨:施主的计划,本来也不怎么周详,甚至有些拙劣呀。
嵯峨:不过,施主现在后悔的,是没能“再算得清楚一些”?
老族长:……
老族长:我在想,要是、要是小师父能早些来到谋善村就好了。
老族长:早些遇见小师父,老汉也就不会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就不会做出这些事……
嵯峨:唉,族长施主,小僧方才已经说过了,小僧只是云游至此,没有那么大的分量。
嵯峨:再说,谁的心里,没有恶念呢?
老族长:修行之人,不应该渡恶劝善吗?小师父身为僧侣,心里如果有恶念,难道不会坏了修行?
嵯峨:施主为何觉得,心有恶念,便会坏了修行呢?
离开夕先生的画卷之前,小僧有缘见过身为赌徒的自己。
那个小僧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骰子与筹码的诱惑,典当了木鱼,变卖了身家,放浪形骸,呼朋引伴,做了许许多多伤天害理的勾当。
当年离开寺庙之前,住持爷爷叫住小僧,一人一棍,好生打了一场。
从斜月初升,到日出东方,小僧也不懂为何住持爷爷一招一式都在苦苦相逼,似乎不为切磋比试,而是性命相搏。
小僧已然忘了那一场比试的结果……
只是偶尔会有些恍惚,最后小僧的长棍悬停在住持爷爷的头顶,那一瞬间小僧是否突如其来动了敲下去的念头呢?
嵯峨:许多恶念,都在意料之外,但又是如此顺理成章。
老族长:小师父你……
嵯峨:不仅仅在画卷中,梦境内。
嵯峨:小僧也曾在饿极的时候,遇见怀有身孕的母兽,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是“比起那公兽,更加肥硕”。
嵯峨:小僧也曾阴差阳错身陷囹圄,在被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时,手差点按在了身后的薙刀上。
嵯峨:但现在的小僧,仍然只是施主你所见的小僧。
老族长:……
嵯峨:小僧记得住持爷爷常常念那么一句经:“会馋会渴会生恶。”既然免不了,且放它在心间,也没有什么妨碍呀!不过只是一些念想罢了。
老族长:只是一些念想……吗?
嵯峨:记不清具体是在什么时日,以及什么所在了,小僧曾有幸与一位刀客相识。
嵯峨:那刀客端的是个奇人,一心求世上最好最利的刀,但偏又心地善良,不愿意再造杀业。
嵯峨:刀客在山中搭了一间草庐,小僧陪了他整整三个月,看着炉火生了又熄,熄了又生,刀坯锻了又熔,熔了又锻。
嵯峨:最后他终于得了一把刀,形若飞云,光彩夺目,只是没有开刃。
老族长:没有开刃?
嵯峨:他说,不开刃,就不怕伤到别人了。
老族长:……
嵯峨:伤不伤人,不在刀,而在自己呀。
老族长:小师父……真是个通透的人。
老族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通透、想得明白,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约束自己,不让念想变成行动。
嵯峨:小僧反倒觉得,正因为约束并不容易,所以更应该晓得,放任被约束之物时,会有怎样可怖的景象。
嵯峨:就像每日守着时辰敲钟诵经,经年累月,免不得想偷懒,但停掉一次,少敲一声,此前的功课,便都失去了意义。
老族长:……
嵯峨:多少人只是想着向天求一滴雨,但最终招惹来的却是一场山洪。
嵯峨:恶念与恶行,一字之差,千里之谬。事情因施主而起,但最终如何收场,在念头成为现实的那刻,便不再受施主的控制了。
嵯峨:所以,事到如今,施主又岂能靠着一句“我没有想到”来交代所有的事情呢?
猎户:小石,爹是在帮着他们,但爹也是在帮咱们自己……
猎户:咱们在谋善村住了这么多年,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方小石:……
方小石:爹,我知道你当年在荒野上游荡,靠打猎卖野味讨生活,吃了很多苦,只想求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方小石:好不容易找到谋善村,靠着一年一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买下了“三亩三”安家。
方小石:你舍不得这块地方,舍不得这间屋子。毕竟寄人篱下,所以遇到什么事,都是能让一步是一步。
方小石:当年娘跑了,他们欺负咱们是唯一一家外姓人,非要把那座破庙迁到“三亩三”,你答应了。
方小石:如今他们要拿走我的名字,把我变成死人,你也答应了。
方小石:以后要是再遇到别的什么灾、别的什么难,他们再要咱家的地、咱家的屋子,要咱们的性命,你也要答应吗?
方小石:活路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猎户:爹知道……
猎户:可你现在要是下去,当着调查员的面把全村人都供了出去,事情要怎么收场哟!
猎户:爹就算了,说不定都没几年好活了,可你才15岁,要怎么在村子里待下去哟!
方小石:莫非咱们就一定要待在这村子里?
猎户:……
方小石:大不了离开谋善村,离开这大山,在移动城市里安家。
方小石:没地种也没关系,反正移动城市里机会多,我可以做各种活计,我还可以学武功,变得跟仇姐姐一样厉害,赚好多钱,给你养病。
方小石:你别不信……这三年我走南闯北,哪儿都去过,五行八作,什么都熟。
猎户:你这孩子,跟你娘一模一样。
方小石:……
猎户:当年,他们全村人都想着守好挖山人开垦出来的土地,靠天吃饭……
猎户:唯独你娘,一心想着走出这片大山,去玉门、去尚蜀、去龙门……去听都没听过的移动城市里,“感受不一样的人生”。
猎户:你娘嫁给我,也是因为我是个猎户,跑过很多地方。
猎户:直到我用全部的积蓄买下了“三亩三”,生了你,像只老驮兽一样没有了挪窝的意思……她才相信我来到这村子,不是为了歇脚。
猎户:那个货郎把她哄走的那天,我追到荒野上,只来得及把你抢了回来。
方小石:……
那个女人在几年前离世了。
她寄了一封信。过了好几个月,信才到了我的手上。
信封里只有一笔钱,那是她的死亡赔偿,留给小石。
她跟着那个货郎去了移动城市讨生活,可半年后又回到了荒野上。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经转了五六位信使,口信已经很模糊了。但我摸着那封薄得可怜的信,似乎也不难猜。
那笔钱,我后来交给了村里,用来修葺被小石炸毁的移山庙。
猎户:孩子,如果在移动城市里活着真的比在谋善村容易,你现在不会在这里。
猎户:这三年,别说大事业,如果你真的学到了本事,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那你敢告诉爹,你为什么会被人家仇姑娘押着送回来吗?
方小石:我……
仇白:……
猎户:爹不是舍不得这个地方,舍不得这间屋子。
猎户:爹都准备好了,那笔赔偿款经爹的手时,爹就拿了去找你。谋善村这个家,就当作没了。
猎户:但这个时候你回来了!仇姑娘带着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爹就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你出去了。
爹不是生来就在这山村里的,外面的地方,爹也闯过……可那样的生活真的就比这山村里好吗?
这个世道,或许有很多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活法。
爹只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后半辈子。
平平安安活下去,已经很难得了。
方小石:如果您所谓的平平安安过完后半辈子,是指的连名字都没有,我不愿意!
猎户:名字能换来粮食,能换来钱,能换来咱们后半辈子的安宁……
方小石:爹,我不接受——
方小石:方小石不是这山上的一根野草,荒地上的一头畜生。
方小石:我宁可死了——
少年激动地喊破了嗓子,他激动地后退,脸憋得通红,差点摔倒。
他的声线稚嫩却沙哑,颤抖的尾音被山顶的大风扯动,歪歪扭扭但是清晰地传了开去。
猎户:你这个倔孩子啊,爹说不过你,也不指望你能体谅爹……
猎户:但是爹今天不能让你离开这山顶。你要是走了,爹就一头扎到这悬崖底下去。
猎户:……
方小石:……
仇白:……
猎户低下了头,少年看起来像是冷静了下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再开口。
细沙扑在人的脸上,春天的荒山上,风还是这般干燥。
没有人说话。剑客悄悄向着崖边挪动了几步。
方小石:爹,你抬头看我。
猎户:(摇头)
方小石:爹,是不是只要方小石死成了,对所有人都好?
猎户:是……
猎户:“方小石”,不应该活着。
小时候他经常将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头从山崖上踢下去,耐心听远远传来的声响。
他和他的名字,都像那些石头。
他现在,真的让自己成为了那样的石头。
坠崖的速度似乎也没那么快。他甚至想起了和仇白在树林间遇到的那只牙兽,想起了那头畜生临死的眼神。
那是怎样的不甘心,怎样的惊恐,又是怎样的……解脱?
是风吗?
风托住了他的背。
春风穿堂,扬起一阵细尘。日头很高,正是暖和的时候,这座旧庙里反而平添了一丝寒意。
老人佝偻的背影轻轻颤抖,但他依旧没有起身。
云游僧朝着老人走近了两步。
老族长:老汉我现在回过头来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恍恍惚惚,好像做梦一样……
老族长:那个上山埋炸药的人,那个亲自写交给官府的申请信的人,还有刚刚在这里对着调查员撒谎的人……真的是老汉我吗?
老族长:你说这一切要真的是梦,该有多好……
嵯峨:小僧曾听人言“痴人前不得说梦”,族长施主自省,自己现在算是痴人吗?
老族长:说起来真是可笑……
老族长:三年前,方小石炸了移山庙后离开了村子,而老汉那天晚上用的,却还是那孩子当年做的土炸药。
嵯峨:呃……
老族长:当时赶去猎户家,从方小石的房间里翻出了他没用完的土炸药,本意是好好收着,以免再被人拿去惹出什么祸事来。
老族长:想不到啊,竟然、竟然是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嵯峨:呵,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嵯峨:族长施主,事已至此,你心中到底作何想?
老族长:唉……
老族长:老汉自己死不足惜,只是觉得,对不起所有人。
老族长:小石那个孩子,虽然想法偏执了一些,做事莽撞了一些,但本质不坏,当年毁了先祖这间庙,也是为了他爹,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
老族长:况、况且这件事本来和他没有干系,他才15岁,还那么年轻,就这么被……逼死了……
老族长:那个少年,虽然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到这大山里做什么。但好好地来,却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家人就算哭断了肝肠,也等不到音信……
老族长:可老汉连在先祖面前替他祈祷,都只能叫他“方小石”……老汉不敢去想,这样的一个魂灵,会不会永远无法安息,只能在谋善村游荡……
老族长:小师父,请你不要再靠近了。
嵯峨:那日偶然在此间听到施主的祷告后,这几日,小僧得空都会为那位少年诵经超度。
嵯峨:只是住持爷爷并未正经教过小僧几卷经文……但愿心诚,多少能有些作用罢。
老族长:……
老族长: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两条人命,要是官府追究起来,这全村几十户百来口人都要因为老汉受到牵连哪……
老族长:老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先祖原谅,只能、只能……
嵯峨:嗬呀——
嵯峨:斩却歧念!
老族长:……
嵯峨:呼——
嵯峨:这是最后一包土炸药了吧?
老族长:老汉一直藏在怀里,还以为小师父没有发现……
老族长:我本该在小师父来之前就了结了自己的,可是思前想后,竟然迟迟下不了手……
老族长:三年前,方小石就是在这里拉了炸药引线,老汉的胆魄,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孩子……
嵯峨:莫非施主以为,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便足以让这几日的事情统统有个了结?
嵯峨:谬极,谬极!
老族长:……
嵯峨:事到终局,施主便想着一死了之,好生利落。
嵯峨:可即便那日,施主不知小僧在此,对着自己的先祖倾吐原委时,也只念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村子,而不曾坦白炸药与那少年之死的真相!
老族长:……
老族长:老汉我……
嵯峨:如果那一晚,那位无名的少年没有经过山脚,炸药仅仅炸塌了土石,泥石流单单冲毁了驰道,施主也会如今日这般了结自己吗?
嵯峨:施主又如何得知,除了那位少年,有没有一只偶然飞过、落地梳理羽毛的小小羽兽溺毙在泥沙里呢?
老族长:……
嵯峨:事已至此,驰道将会如何?这间庙将会如何?这个村子将会如何?
嵯峨:哪怕没有引来山洪,施主也应该为那滴不该落下的雨悔过。
老族长:……
老族长:老汉、老汉会向官府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
嵯峨:唉……
老人将被拆了引线,劈成两半的土炸药收拢在身前。
跪得太久,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他再次伏倒在地。
凉意瞬间倒灌进了额头,他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身,只能伏得更低。
……
面前的两人折腾得热闹,挖山人始终没有反应。
泥塑眼眶处的泥块剥落了几块,分不清它的眼神是落向庙内的残梁,还是庙外空空的土地。
云清风暖,正值春分。
???:清醒了吗?
仇白:嗯,虽然眼神痴痴呆呆的,但好歹黑白分明……看来没有伤到脑子。
仇白:之前还说,你至少知道怕死。现在竟真的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
……
仇白:我还是救了你第三次。
仇白:这山崖那么高,你还真敢跳下来。我毕竟不是羽兽,这次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你……谢……
仇白:不必谢我。是我将你带回来的,自然要保你周全。但没料到你真的会跳下来,反应还是慢了些。
……
仇白:不想说话,就不说吧。
仇白:应该还能走路?我可不准备回村里了。
仇白:要是不知道该去哪,你姑且再跟我走一段路吧。
……好。

仇白:你之前不是问过我的故事?或许现在可以说给你听。
仇白:当年官军攻破姜齐水寨,我爹和其他水匪尽数伏诛,而我逃了出来。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我也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仇白:这片土地上,没有名字的人很多,如我,如你,还有那个差点成为“方小石”的少年。
仇白:一个人的名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要清楚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仇白:想要立身立命,对抗不公不义,和你是什么身份,真的有关系吗?有时候没有名字,反而可以发出更多的声音,做更多的事情。
仇白:放下无谓的执念,才能认清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仇白:这些话,不指望你现在就能懂。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会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但如果你真想学武功,这段时间我会教你。
仇白:等到哪天你的本事足够立足,或者自己想开了,找到了身在这方天地新的凭依,可以随时离开。
仇白:但身陷低谷、得势后为祸一方的也大有人在,你要是成为那样的人,我会杀你。
……
仇白:唉。教你江湖人常说的另外一句话吧,跟“后会有期”意思差不多。
……
仇白:来日方长。
听明白了吗?
……嗯。
那就走快点。
……好。
铎铃篇:独见寒山
感染日记:
今天去过医院,心里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也确实没想到,原来自己的身体里真有“石头”。
我从小就是医院里的常客,面对医生下达的最终判决时,心里反而没有什么实感。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被无数电影和书本探讨过的问题,对我来说也不再有意义。
只是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完成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
常常在想,我们的眼界是否已经不知不觉被局限在眼前所见的环境,还有电视上描绘的那片大地当中?
我们见惯了光鲜亮丽的高楼、霓虹璀璨的夜晚,却忽视了庞大得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移动城市,其实也只是这片大地的很小一部分。
而人,又是何等的渺小。
所以这最后的作品,我希望是一部纪录片。
我会走出我所熟悉的环境,走到尽可能遥远的地方,去看从未看过的风景。我想知道,在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住着哪些人,他们又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话说回来,独自完成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肯定会有很多困难吧……何况是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光是要带的设备就让人吃不消了。
嗐,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说不定走了一半,矿石病突然发作,生命和作品就一起结束了。
倒不如想想,这部作品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呢?
信使:一共是337封信,还有25件包裹,你看,再核对一下?
邮局员工:数量没问题……就是这么多东西,你搬得动吗?
信使:小意思,不是每次都一样嘛。
信使:这次大概是半个月的行程,中途还要去一趟西边的镇子,听说有件很紧急的货物要送。
邮局员工:每年刚开春的时候都格外忙一点,你多受累。
信使:哪里,应该的。
邮局员工:就是……还有那个……
信使: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邮局员工:最近开春,给家里人买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保养品。本来想你要是得闲的话……
信使:得啦,还废什么话,快拿出来吧。
邮局员工:谢谢信使姐!
信使:你怎么老是叫我姐,我记得你还比我大几岁来着……
邮局员工:嘿咻——
信使:这叫……几件?
邮局员工:所以没好意思说……
邮局员工:要是不方便的话……
信使:行啦,放上来吧。这么多东西都装上了,不差你这点。
邮局员工:多谢你!
邮局员工:对了,你要是见到我爸妈,还是麻烦帮我带个好。就说明年过年,我一定回去。
信使:好,我记着了。
信使:走了。
您好,可以打扰一下吗……?
信使:欸,是在叫我吗?
是的!
抱歉冒昧向您搭话……请问,您是这里的信使吗?
信使:这片山区的信和货物都是我负责送的……也算是吧。
信使:你是……?
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电影导演……我正在拍一部关于这片山区的纪录片。
我能跟着您一起走一段路吗?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您能同意对您的拍摄……
信使:……
我……我不是坏人!
我的身份证件应该是丢在了从上一个村子来这里的路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您看!我的这个包里,真的只有拍摄设备……
信使:你是说,纪录片?
呃……所谓纪录片就是……
信使:我知道纪录片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我想要记录生活在这片深山里的人们的生活,可是对环境不太熟悉……作为信使,您一定是……
信使:我懂了。
只要允许我跟着您走一段路就好,我保证不会打扰您的正常工作!
虽然不太能付您拍摄酬劳,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把您的名字写在致谢名单的最前面……
信使:倒不是在意这个……
信使:好……好吧……
信使:虽然不太明白你到底打算拍什么……
信使:但只要不耽误我赶路的话……
给父母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留下了简单的告别信,希望他们能原谅一个不善言辞且时间紧迫的人不辞而别。
父母总是想将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我体谅他们的付出,但也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希望他们看到这部作品时,能理解我这一次远行的意义。
当我的双脚踩在真正的土地上,而非人造地块上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喜悦。
这短短几个月的见闻,可能比我过去十几年人生里的经历,都要有价值。
我终于见到了干净清澈的星空,见到了被天灾翻犁过的土地;我见过在荒野上忙碌的驰道施工队,见过千里奔波的天灾信使。
我路过荒无人烟的戈壁,路过冻结无声的冰河,也路过安静祥和、生机勃勃的村庄——在除夕的晚上,那里的人们热情邀请我留下来做客,喝一杯他们自酿的米酒。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在浮躁的故事里编织讨好观众的桥段,赚来或多或少的票房,骗来几声大笑或者几滴眼泪,之后便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作品不应该是阅后即弃的一次性消费品,而应该有留存的价值、承载的重量。
比起在虚构的故事里尽可能地捏造“真实”的人物,那何不直接去记录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最本真的样子?
就像现在,摄像机记录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有意义的。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我都想去见证。
虽然时日无多,但我感觉到了自己正在真实地“活着”。
……而这样真实的感受,也让我更加害怕终点的来临。
导演小记:
天还没有亮起,星光与晨曦交替的时候,信使就要扛起沉重的行囊,匆匆开始一日的行程。
在这样偏远的山区,运送货物与信件,甚至是传递消息,都需要人力。
独自在深山中跋涉,要面对的困难有很多。像这样一位信使,每天需要走十几里山路——
信使:是几十里。
信使:十几里的话,这一座山头都翻不过去,还送什么信?
抱歉,我记错了,这一段旁白我会重新录的……
信使:我说……你还走得动吗?要不把你的背包给我。
不……不用……
我还……可以……
信使:可今天从上午到现在,我们才送了一个村子。比起平时送信的速度,已经慢了很多了……
非常抱歉!我会努力跟上的……
信使:算了,别勉强自己。
信使:看你也不是经常活动的样子,在野外累垮了反而更麻烦。还是就地休息会儿吧。
信使:给,喝点水吧。
信使:还有这个绷带,你绑在脚踝关节上,不然等到明天,你会发现自己的脚一动都动不了。
谢……谢谢……
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说好不会影响你工作的。
信使:哈哈……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相信过,一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城市人,能在这山路上跟得上我的脚步。
信使:说起来,我还挺好奇。你用摄像机拍了这么久,到底拍了些什么?
就是……沿路见到的风景,人物……
信使:我也看过一些电影,拍的都是华丽好看的大场面,漂亮帅气的明星演员……
信使:这里只有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有!
只有“真实”才能谈得上“美”,那些粉饰过的光鲜美丽的场面,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欺骗……
记录不为人知的风景,还有那些在一去不返的时代里消失的事物,让更多人看到,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信使:唔……
正好,趁着现在休息,信使小姐,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
信使:采……访?
只是问你几个问题,要是有不想回答的,不说也行。
信使:可以倒是可以……采访的话,是要对着摄像机说话吗……
请问,信使小姐,你一直生活在这片山区吗?
信使:也不是,上学的时候离开过几年,毕业以后又回来啦。
能不能请你,从你自己的视角介绍一下这个地方?
信使:这有什么好介绍的……
信使:就和你见到的一样,是普普通通的山区。地理位置比较偏,人口不多,平时也不会来什么外人……
信使: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没怎么变过样。这些年最新奇的事,也就数驰道修过来了吧。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靠什么生活的?
信使:只要年景不是太糟,大家种的粮食基本够自己生活,多出来的也可以拿去镇上换些生活用品。
信使:别看这里干旱,气候正适合一些水果生长。
信使:早些时候,我还试着打开一个商路,把村子里种的水果卖到城市去。
信使:唉,不过路上运输成本实在太高,后面就不了了之了。
我注意到,这一路上遇到的村子,好像住的人都很少,看起来空荡荡的。
信使:对啊,其实从好多年前开始,这片山区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搬去了移动城市。先是年轻人,然后是孩子和老人。
信使:虽然这里没什么变化,但是移动城市扩建的速度倒是很快。城市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年轻人当然都乐意往城市去。
信使:到了前年,我老家那个村子,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们都搬去城市里了?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信使:没办法,感染了。
……
信使:去城市的话,倒也不是过不下去。但想想这么多年,自己最擅长的事也就剩下在这山里带路了。
信使:与其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讨生活,不如干点自己力所能及、利人利己的事……
信使:再说我要是走了,谁来送这里的信呀?
像这样的生活,会觉得很辛苦吗?
你有没有抱怨过,这一切都很不公平?
信使:辛苦?
信使:你告诉我干什么事不辛苦啊?做自己擅长的、熟悉的事,反而还适应些。
信使:你说抱怨、公平什么的……嗐,大道理总是说不清,不如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
信使:我说啊,你是不是把生活在城市外的人想得也太惨了。
信使:这里的生活是平凡、单调了一点,但怎么也不至于到需要别人同情的地步。
信使:靠自己的努力换来踏实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嗯,说得也是……
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里落后的环境又该怎么改变呢?
信使:“改变”?
信使:这里的环境,不是每天都在改变?
信使:今天搭建的房子总会比昨天结实一点,明天的庄稼也会比今天的长得高一点。
我说的当然不是这种改变!
而是,更宏观的、结构性的改变……
我认为,人们不应该被出生的环境所限制,不论生活在哪里的人,都应该享有平等的资源、平等的机会……
信使: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想要把道理落实,也总得从实事做起呀。
信使:停停,这话题怎么越扯越远,都开始不着边际了。
那,不想聊这个话题,就聊聊你自己吧!
信使:我自己?这也没什么好聊的吧……
作为一名信使,曾经的遗憾,将来的愿望,送信的过程中最难忘的事?
信使:难忘的事……
信使:……你把摄像机关了,我就告诉你。
嗯,没问题!
信使:其实有一次,我急着去送一批很急的货物,只能连夜赶山路。
信使:当时天上下着雨,山道两边的泥土受潮松动了,不少石块从山上滚了下来……
你的感染,该不会就是——
信使:不是不是……
信使:有一块不小的石头,眼见着就要砸到货物上。我当时也是着急,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想着用角把那块石头顶开……
信使:然后……我左边的这只角就断了……
噗——
信使:你是不是笑了?
抱歉抱歉!不是笑话你的意思——
信使:算了,想笑就笑吧,总比刚才一直绷着一张脸好……
信使:我自己都觉得挺好笑的。折断的那截角我一直带在身上,提醒自己以后最好不要在雨夜赶路……
信使:也想着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能找医生接回去……
信使:其实一个人送信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蠢事,还遇到过挺多有意思的事……
信使:只是平时都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机会给别人讲……
现在不正是机会,还有什么故事,都可以讲出来呀。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在送信的时候,也不一定是“一个人”呀。
“你会以怎样的心情回顾自己的一生?”
一路上,我试着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而得到的答案也总是相似的。
人一生里的无数曲折,好像真的可以被三言两语概括。
当那名信使跟我平淡地说起山村的环境、失落的故乡、自己的感染……就像谈论着某天饭后散步时的见闻。
可我依然无法想象,在她简短又平静的话语后,有多少难以言说的艰辛酸楚,甚至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无力。
是啊,面对名为“现实”的巨大怪物,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无力。
话说回来,我自己又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还能用镜头记录下多少事,又还能做到多少事?
我还能,留下些什么?
信使:这片荒林……我们今晚就在这扎营了。
在送信的路上,晚上只能这样休息吗?
信使:一般会留在村庄过夜,有时在日落前没能赶到村子里,就只能这样凑合一下了。
信使:你也算运气不好,头一回赶山路,就碰上了只能在野外过夜的情况。
信使:不过亏你坚持到了现在,我还以为你早早就会说要放弃呢。
哈哈……其实换作以前,我可能真的就放弃了。但是现在,我有非坚持不可的理由……
信使的工作,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很多。
信使:再难走的路,来来回回走上几年也都会习惯的。
信使:对你来说,这样的经历有过一次也就够了吧。
可是我离开以后,还有许多人,都被困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在想,或许有一天,人们可以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
信使:这样的……生活?
嗯,如果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情况,或许就可以给这里带来改变。
信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在说,想要改变这里?
信使:说得好像,你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改变什么一样……
我一个人的能力当然是有限的,我能做的,也只是进行一些呼吁,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如果有可以改变这里落后现状的可能,当然是值得所有人都去努力尝试——
信使:够了。
我——
信使: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是带着什么态度来拍这个所谓的纪录片……
信使:你说着想要了解这里人们的生活,可是你究竟了解了什么?
信使:你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如何耕作,在什么节气该做什么活;不知道该怎么在荒地上打一口井,甚至不知道一斤粮食的价格。
信使: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了解的不多,但我亲眼见到了这里的现状。
你自己不也说过,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吗?
信使:是,我们这里的生活是很贫苦、落后,远不如城市富足。
信使:可是就算这样,留在这里的人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尽最大努力活下去。
信使:而你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评价我们的生活?又凭什么空谈“改变”?
我……
信使:你口口声声说的“关怀”,说到底都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信使:你已经不需要我带路,我也不会再跟你拍什么纪录片了。再见吧。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请等一下——
信使:不要再跟着我!
卡达:铎铃姐姐,这摄像机我已经尽力去修了……你看看,里面存储的内容有没有丢?
铎铃:……嗯,谢谢你。
卡达:这个型号的摄像机可是去年的最新款啊,价格差不多够我半年的工资了。我之前心动了好久还是舍不得买来着。
卡达:可这个摄像机怎么会摔成这样?它的主人也太不珍惜了点……
铎铃:不,不是这样的……
卡达:所以这里面到底拍了什么?
铎铃:……
铎铃:一些……风景吧……
桑葚:铎铃姐,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铎铃:多谢。
桑葚:啊,如果你要现在看的话,我可以先回避——
铎铃:这情况不是还不错嘛,还弄得紧张兮兮的,吓我一跳。
桑葚:虽然我不是专业的医生,可这个数值也不算乐观吧……
桑葚:以后在送信的时候,还是要严格做好防护措施才行。
铎铃:嗯,谢谢你啦。
铎铃:多亏你告诉我还有罗德岛这样的地方……还有之前,关于那个村子的事。
铎铃:多谢你,做了很多。
桑葚:我赶过去的时候,本来以为只是一场意外的自然灾害……完全没有想过,灾害背后还有那样的事……
桑葚:只是很可惜,如果我能再早一点赶到的话,是不是就可以……
铎铃:别这么说。这样的惋惜没有意义。
铎铃:面对这种事,每个人都是无力的。
铎铃:桑葚小姐……那个死在山洪中的人……
桑葚:抱歉……我联络过“春乾”总部,尽可能核对了近期收到的人员走失报告,但还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铎铃:这样啊……
桑葚:毕竟现在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桑葚:对了,这个摄像机里的影片,能找到更多信息吗?如果能有更多线索的话……
铎铃:他……也是个感染者……
铎铃:除了这个……
桑葚:可是这样也……
铎铃:没关系,我还是会继续找的。
铎铃:我相信他一路走来,总会留下一点什么……
是啊,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见过千山万水,还有那么多美丽的风景,在某处一定还会留存着你的消息。
桑葚:对了铎铃姐,最近我还要再去一趟谋善村。
桑葚:那边山洪防护工事的重建工作应该已经完成了,我还要再去检查一下……
铎铃:正好,一起去吧。
喧闹的人群:哎哎!有我的吗?有给我的信吗?
喧闹的人群:别挤,别挤!我看到有我的信啦!
信使:大家都别急,信不会丢。排好队,一个一个取……
信使:王叔,别哭啦。这不是有信啦,有信就是好消息!
信使:张婶,是有儿子大学的好消息了吧,看你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恭喜呀……
……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面庞。
人们围在信使身旁,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张单薄的纸片上承载的消息,盼着大山之外,自己牵挂的人的一点音信。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最真诚的期待、最真挚的情感。隔着镜头,我也能感受到那样热烈的情绪。
他们的期待并不多,他们的情感却丝毫不匮乏。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再跌宕起伏的人生,都可以被简单概括。
生老病死,喜怒哀惧,悲欢离合。
信使:欸,你在拍什么?
两个月不见,村里好像已经换了一番面貌。
虽然是农闲时节,村里的人们还是忙个不停。村庄的空地上好像又多了几口井,人们围在田垄边,研究着新装上的灌溉设备。
一滴露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抬起头,这才发现,村口的那株老槐竟然也稀疏地开了几朵花。随着初夏的暖风摇摇晃晃,对着行人摆首。
她突然想起了有人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当你趁夜色赶路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还有藏在路边岩缝里的花?”
铎铃拿起了摄像机。
开朗的小孩:准备好了吗,我要按开关了!
犹豫的小孩:你确定它不会爆炸吗……
开朗的小孩:三——二——
开朗的小孩:看!它动了!
铎铃:小平,小安?这是什么?
开朗的小孩:这是我们自己从书上学的,用修建驰道废弃的工具修的一辆拖拉机!
犹豫的小孩:你别到处嚷嚷,万一让大人们知道了,又该骂我们了!
铎铃:你们自己做这个拖拉机,是准备要干什么?
开朗的小孩:去龙门!
开朗的小孩:我们早就想去大城市看看了。
开朗的小孩:听说那里有很大的购物广场,有很大的电影院,还有族长家院子那么大的钢琴!
犹豫的小孩:龙门再好又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得回来……
犹豫的小孩:最近村里这么多事,又要打水井修水渠,还要重新修移山庙……
犹豫的小孩:族长走了以后,村里有好多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开朗的小孩:这都是眼前的小事。要看长远点,等我们再长大一点,不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开朗的小孩:信使姐姐,你去过城市,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铎铃:嗯……
铎铃:没见过的地方,去亲眼见见,总是好的。
铎铃:对了,我来给你们拍张照吧。
铎铃:照片可以带在身边,以后就算不留在这里,也可以记得故乡的样子。
开朗的小孩:好呀好呀!就当为我们俩出去闯荡江湖留一个纪念!
开朗的小孩:过来小安,我俩就坐在这拖拉机上照。
铎铃:好,都来看镜头,再笑一笑吧。
铎铃:三——二——
如果你最后的愿望,就是走完这趟旅程,完成这部纪录片,那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地去帮你完成这个愿望。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你拍摄这些画面的意义。原来在我习以为常的地方,也有我未曾注意到的风景。
就像那些消失的村子,像那些离开的人们。
他们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消失,但还是有办法抓住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非常感谢你给我讲了许多故事,也听我讲了许多故事。
只是很抱歉,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你。
与采访对象闹得不欢而散,又是意料之外的困难。但是剩下的旅程,我还是要走下去。
那场争执,也让我反省了许多。也许书本上的理论真的不足以认识生活的全部,我对“苦难”的理解依旧浅薄。
人生是被规定了起点与终点的旅程,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路。
虽然道路各不相同,但都会因为各自留恋的风景,与名为“命运”的洪流撕扯,与名为“现实”的庞然大物抗争。
那样的抗争即是“苦难”的来源,但那样的抗争又总是可敬的。
所以我想,其实我的遭遇,只能算是运气不好,而远远谈不上“不幸”。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反而又释然了一些。
那就尽自己的努力,继续向前走吧。
对了,如果再见到那位信使的话,我应该向她道歉。
唉,不如就现在说吧。
尊敬的信使小姐,您好。
手头没有纸笔,只能把“道歉信”以这种形式录下来。
很抱歉信使小姐,说了惹您不快的话。
其实很想为自己辩解,我并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意思,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去做一点“实事”——就和您一样。
其实,我真的很敬佩您。因为您的坚持,还有勇气。
毕竟我还没有办法像您一样,这样“真实”地活着。但多亏了您,我离“真实”更近了一点。
再次为自己无意的冒犯道歉,也为自己不成熟的认知感到惭愧。
希望有一天,这封不严肃的道歉信能转交到您的手中。
道歉人——
???:哎哟!
不悦的少年:喂!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好奇的少年:你是说,能把见到的东西全部留在这个机器里?一直留下去?
嗯,只要是拍下来的画面,都会一直留着。
好奇的少年:那你能不能把我也录进去?
可以是可以……
那,你想说点什么?
意气风发的少年:嗯……我叫方小石!是立志要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厉害的大侠的人!
意气风发的少年:记住我的名字,不久以后,你一定会在别的地方听到的。
好,我会记得。
意气风发的少年:唉,不跟你说了,还有一个大魔头在后面追着我……
意气风发的少年:我先走啦!再见!
嗯。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