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洞

眼前尽是一片骇人的黑。
黑影从深邃的洞中幽幽地溢出,继而似水流般汇聚成涌浪,不顾一切地向城邦奔袭而去。黑浪撕扯着书屋,贪婪地撕咬、吞噬着城邦里的一切物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一会便被“黑”所囊括。
那是一片可称为虚无的黑。陷身其中,我全然感知不到一丝光亮。我用力挣大眼睛,一瞬之后,映入眸中的却是卧室里熟悉的天花板。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呢?
我揉了揉眼睛,缓缓走下床去。
听闻近日有人在7号洞窟附近目击到了新的“仌”。所谓“仌”,按官方的解释来说,不过是一种低劣的哺乳动物而已。其落后的群居方式与久居洞窟之中的生活特质都是其缺乏“智慧”的外在表现。但因其外形与人类较为相近,且在历史中与人类有所牵连,故赋其名为“仌” 。
作为城邦基层执行机构“智者学派”中的一员,我奉职前去调查核实有关情况,并在必要时刻履行对“仌”进行“演进”的义务。所谓“演进”,其实也不过是运用适当手段对“仌”进行编号及教育,帮助发掘并实现它们的劳动力价值罢了。作为一种身体机能近似于人体的生物,它们姑且对于城邦的发展来说还是具有一定价值的。
乘上开往城邦外洞窟区的特别专列,我出神地窗外望去。
不同于城邦之内,城邦外的资源再生速度十分之快。参天的茂木交叠而生,高处的枝干似藤蔓般缠绕、堆叠于一体,同那层层叶片一道编织成数张密网,将本该倾泻而下的阳光拒之门外,把一片暗绿色的阴郁封锁于其中。受内外光亮程度不断变动的影响,“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放映在列车内的传世至理在车窗上忽隐忽现。我移步到列车最前处,在同驾驶员打了个照面之后,转而又望向列车前方。地上的轨道重复着向后飞去的动作,与其说列车正穿行于密林,不如说正擎着车灯的它,奔徙于黑暗的洞穴之中,向着那在黑色的笼罩下模糊成一片的,不见一粒光点的远方跑去。
我不禁想起了同样在漆黑中奔跑的人类先祖们。
据史料记载,“数万年前地球遭遇陨星,四处荒夷,焦土遍地,唯有躲到洞窟中的生物得以生存。其后一直生存于洞窟之中,并对于外界世界渐渐失去了感知。直至某一天,有生物突发奇想,顺着黑寂探索到了洞外的“真实世界”,并返回洞中对其它的生物加以诉说,邀众逃离洞窟。但最终只有少者同其走到了洞外。最后留洞者在无边黑暗之中沉浸于愚昧,而走出洞外的生物拥抱了“智慧”,并发展出了如今的人类社会……”
“嗞嗞嗞……”
伴随着一阵紧急的刹车声,列车的滚轮在驾驶员念力的操控下突然停止了运动。
貌似是前方的轨道出现了破损,而几只“仌”正在对其进行抢修……
“嘁,真是有够拖拉的,修个路都修得这么慢”,驾驶员不耐烦地喃喃着,随即抹了一把脸,短暂停顿几秒后又摇下车窗,向着窗外喊道,“感谢各位的辛苦付出,还劳烦各位再加把劲,帮助城邦外早些恢复交通秩序!”
“呜嘶!”仌们不约而同地高声回应着。
由于已离目的地不远,我便于此下了车。路经那几只仌的周围时, 我不由用余光打量了一会它们。兴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它们更加卖力地挥舞起铁锹。
可以看出这些仌已经接受了相当程度的“演进“教育。虽是在劳作,但它们仍穿着肉眼可见的布满黄渍的衬衣。破烂的牛仔裤在地旁缭乱的杂草的映衬下显得莫名合景。
我未做多余的理会,加快脚步从其周遭走过。行有不远,又不禁回头瞥了一眼——围成巨口状的丛木、明亮得眩目的车灯、高举铁锹的影子、直直蔓延向列车脚下的铁轨……这一画面忽叫我想起梦中多次出现的那个场景,不知为何,一阵寒意向我袭来。
……
结果,我并没有在7号洞窟旁发现任何未经“演进“的仌的踪迹。不甘白走一遭的我,想着最近恰有几只仌在接受“演进”,于是转而又前往了附近的“学院”。通过重重严密的检查后,我路过礼堂,走进了101教室。兴许是听到了我脚步的声音, X先生摘下了特制光学镜片,转头向我打起了招呼,我一如往常摆了摆手。
结束了枯燥的寒暄,他伸了个懒腰,以略带抱怨的语气说道:“这些家伙的语言天赋……啊不,不只是语言,各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家伙简直是毫无天赋。不论我用多优质的导管,都无法加速向其大脑输送指令,果然对待畜生就是不能用人类的方法呢……也不知道上面‘公民议会’那帮老家伙什么时候能出台个鼓励条款……”
“省省吧,要不是义务生育制,你现在面对的‘演进’目标可就不是这几只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这么不体面的事,不太可能被放到台面上来。嗐,‘智者不入爱河’的结果就是智者的数量愈来愈少呢。最近我研究了一下古代先贤们的‘家庭制’,发现好像那种生活也许更有利于文明的存续啊……”
“得了吧,烂报看多了,‘家庭是人与人之间矛盾的温床’这话忘了?明明大家出生时就都已经接受过‘除欲’手术了,你怎么还能对那虚妄的爱欲产生这种空中楼阁般的想念?”
“前段时间我看到有古书写着‘爱能促进人成长’这种话来着……也许那玩意真能提高人的‘智慧’也说不——”
“历史导库里还有着‘爱等欲望会限制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从而阻滞人智慧的积累’这种资料呢”,X先生鲜有地打断了我,饶有兴味地又说道,“这些低档的性征,也就只有仌那些愚昧生物持有罢了,可以的话,我还想对它们也进行‘除欲’手术呢,也许这样一来它们的生产力又能提高了呢……”
“嘛,也许吧……”我换上工作服,着手摆弄起桌上的导管,并用大脑引导起身旁一台空置器械的运作。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类的大脑不断进化,并产生了一些的特别的能力——对不同物质的控制,也就是“智慧”。人类从小便通过导管向大脑传输相应的知识的方式来为 “智慧”的产生做铺垫,并在后天的形而上思考中增强自身对其的利用能力。每当闭眼冥思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条散发着光亮的长绳,据说,那便是“先验”。当然,这都是人之外的劣等生物所不可能拥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智慧”多者可以控制复杂构造的物质,更有甚者甚至可以直接制造出某些特定的物质……城邦区域内资源再生速度慢,充满光线的原因便是有不少人在负责草、土等资源的区域性控制。而我则恰好在数据具体化传输方面较为擅长,因而负担起“演进”相关的工作。
导管的那边,是一只幼体仌。不仔细去看的话,其外貌与人类婴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听说,隔壁102的那帮家伙‘演进’效率很高啊……果然是,用了那些方法了呢……”X的话打断了我那近乎疯狂的思考。
“啊啊……那些?难道……”102的 Y先生我是认识的,倒也像是会做出什么大胆尝试的人……
“是啊,再这样束手束脚下去,等其他室的人都进了‘公民议会‘,我们还得在这浪费时间面对一群畜生……而且这也算是浪费了实验积累‘智慧’的大好机会啊……
“我说,要不,咱也……”X看向了桌面上空余的导管。
“这样加大脑部负载,不会导致不必要的死亡么?”
“别总在无意识间把人权赏赐给那些畜生啊!没人会为在竞争中被淘汰掉的畜生默哀,除非他能从中获得利益。再说了,死了一个,再繁衍一个不就是了?为适应环境而源源不断地繁衍,以求提高种族存活率,这不就是劣等生物的延续方式么——”
……
“不过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还是不希望培养出什么残次的作品。”结果到最后,X还是以这么一句话将他的“完美升任计划”停留在了理论层面。
走出教室时已是午后。虽时钟上指的是“12”,但因这树丛的关系,整个世界还是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连接着教室的排水坑不时散发出股股催人作呕的腥臭味。我本想透过窗户看一眼102里的情况,但那扇窗却不知被谁从里涂抹上了厚厚的颜料……
……
接到“学院”发生爆炸的消息时,我正在家中进行日常冥思。
来不及披上外衣,我便冲出了门外。虽是休息日,但按照往常来说,这个时间点的X先生应该仍在教室里忙着培育他的“作品”们……
我站在列车前端,望着前方飞速靠近的漆黑深林。平铺于地上的铁轨就如同那个深渊巨口吐露出来的长舌,似乎随时都能把列车卷吞而噬。
望着远方发呆了好一会后,我猛然间注意到驾驶者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看起来……仌的就业范围又扩大了。
“先生,很高兴能为您服务,看您一脸着急的样子,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仌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新安装的驾驶器,一边流利地向我问候道。
“有些……紧急情况。”
“好的,请您放心,我一定尽快运送您到达!”
……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上周“公民议会”的新宣告——城邦已经基本进入了“自动化”时代……
我想起了某次与X的闲聊。
“欲望是种在生物基因里的锁铐。欲望能驯服生物,甚至能引导其做出一些有违其本念的事,包括压迫同族……因而可以说,欲望是构筑‘自动化’社会必不可少的软木架……亦可以说是一堵维持着秩序的围墙。”
“你这是在阐述选择性进行‘除欲’手术的必要性么?”我看向X略有所思的脸。
“不,我是在阐述昼夜更替的必然性”,X耸了耸肩,突然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开玩笑的。”
在我仍沉溺于追忆之时,列车响起了到站铃。
我火急火燎地跑下车,拨开门口守卫的仌群冲进了大门。烧焦的墙壁上残存着深黑色的烟迹,看上去,一切已逐渐恢复了秩序。往下一看,102的窗户大开,地上散落着一地的附着了颜料的玻璃碎片。我捡起其中一块,用手指轻轻揩了一下,并拿近鼻子轻轻嗅闻起来……毫无疑问,那是血液。我抬起了头四处张望,终于在围墙边发现了正默不做声地站着的X。
“发生了什么?”我逐渐向他走进。
“……
“呐,我说……也许,围墙并没有你我所想象的那么坚固。”X转过头,轻轻说道。
……
院后墙的空地上摆着几张床,而床上无一例外地绑着本次爆炸的罪魁祸首——仌。
Y站在仌与人群中间,头上绑着的绷带渗出一抹血迹。
“这几只造反的畜生,竟违逆城邦规定,抗拒“演进”,甚至制造爆炸伤害尽心尽责的公职人员!
“作为‘老师’的我,也是于心不忍……但是!为了起到更好的教育作用,为了建设更好的社会——
“经学院管理者的一致决定,剥夺这几只畜生的生命权!“
Y的话音未落,其身旁的几只仌就走上前去,将一种特殊的药剂直接注入床上几个“造反者”的脑中。那是一种能够溶解大脑的试剂,受刑者将会承受极大的痛苦,而对于人类来说,溶解大脑又意味着否认“智慧”,因而这往往被视为最为残酷的刑罚。
稍带着一丝恍惚,我走出了后院。
……
往后几个月,正如X所说的那样,围墙松垮了。但有一点他似乎没有猜到,也就是围墙倒塌的方向。
“自动化”开始不久,便有不少人向“公民议会”抱怨“某些生物的能力低下,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体验”,尔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类似的声潮愈发汹涌。
“公民议会”因此出台了相关条例,对仌的工作进行绩效,并派专人进行核验,但还是抵挡不了人们书写投诉信的热情。
无奈之下,“公民议会”又当众处罚了一批“失职机器”。但如薪柴般被点燃的群众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后面,处罚方式甚至由体罚变成了极刑……很不巧,在某天路过广场时,我看到了行刑床上的一个身着驾驶服的熟悉的身影。
……
“很抱歉,先生……”他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单纯只是欲望,就能让他说出这些话吗?我已经有些糊涂了。
……
我不知道那天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返回住所的。
……
在这之后,各地普遍出现了罢工潮,甚至出现了袭击。没错,来自仌的袭击。只是不同于“学院“那次,这次的袭击出现了不少死亡的人类。于是群情被点燃到了一个空前的地步,即使是那些有些许接纳仌的服务的人也产生了动摇,减少了仌提供的服务的需求。而那些本不想参与袭击却被排挤甚至伤害的仌,被迫接受”造反者”的庇佑,在其中也逐渐认情了人类向其提供的”认同感“的廉价本质,并放弃了人类许以他们的“智慧”。不到一年,“自动化”就宣告破产。
与此同时,城邦社会正被分裂成两极。
……
第二次接到“学院”发生爆炸的消息时,我正在家中读报。
城邦正大力清剿“造反者”,因而也准许 “学院”在休息日继续运作。
由于列车已经停运,我被迫自行驱车前往。
这是第几次进入这片深林了呢?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旧时的轨道因为缺少打理,已经长满了齐腰的杂草,而道路也已难再辨清。走走停停后,我终于来到了“学院”的门口。
与往时不同的是,这次大门前并没有守卫的仌。
踏过倾倒的大门,“学院”里的寂静之气扑面而来。这其中似乎已经毫无生气。空中还弥散着一股混浊着焦味的血腥之气。我轻脚踏入礼堂,迎面看到地上一滩血迹,蜿蜒而向101教室。
里面的仪器均已损坏,玻璃碎片与纸质资料散落一地。顺着血迹,我将目光从地板移动到桌面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头颅,一个插满导管的头颅……虽然已是面目全非,但我仍能认出它的主人。
兴许他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倒塌的围墙压倒吧。
我用布轻轻盖上Y还在滴着血的头颅。
死者很明显并不唯一。但是以X的才智,也许他很早就富有预见地逃走了吧。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走出大门,绕到后院的墙外。
碰巧的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心中挂念着的X。他正露出个头,睁大眼睛地从墙内看向墙外的我。
“什么嘛,还以为你也……”我挥着手阔步走近。
但当我走近时,X却未改变自己的表情,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察觉到有一丝不对。
……
围墙之上,承载着“智慧“。
……
我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车,一脚油门疾驰而归。
我始终无法让刚才看到的情景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去。
……
但当我临近城邦大门时,我看到了更具有冲击性的一幕——漫天的火光、声带撕扯而出的尖利的呻吟声、“呜嘶”的嚎叫……
我又调转了车头。
城邦里的火点燃了树林,光被从人类的手里归还给了自然。
窜天的火焰燃烧着,咆哮着,卷席着天空,原本漆黑的树林俨然成了光与焰的地狱。那是一片耀眼夺目的白。
我发了疯似地驾驶着车,一边躲避着从天而降的染着火焰的枝干一边前行。后视镜里,满目陨星。
火舌爬行的速度很快超过了我,窜到了我的前方。不巧此时,我的车也罢起了工。
我掰开车门,没方向地乱跑着。突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处可供逃避的地点。
那是7号洞窟!
我钻了进去,把全身藏匿在黑暗之中。此刻,我只想躺下身来把这一个荒唐的梦睡醒。
但无论如何,我都没能睡着。
……
目下尽是一片刺眼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