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情】《点睛》
(一)
雨下下来的时候,云罗镇已近傍晚时分,太阳仍未落山,天色也还不暗。
原本就忙着收拾摊子打烊的水果摊摊主加紧速度,裹了摊上垫着水果的罩子,往回猛地一兜、一扑,果子们纷纷被卷回推车,在匆忙的脚步声中乖巧地任人推着走了。沿街的店铺们叉竿一支、一收,窗子便严丝合缝地闭上,任风把窗棂晃得吱嘎作响。拄杖的老人们看着身旁擦肩而过嬉笑奔走回家的孩童,不慌不忙钻进最近的屋檐下,兴许还能讨上一口茶,或同屋主人唠上几句家常。
雨打在凉茶摊的遮阳棚,啪嗒啪嗒,交错而落。远处竹林的烟尘味,连同数日来的灰黄色泥土一并被雨水打落,一节一节,洗出原本的碧色。
路上很快变得泥泞了,云罗镇只是个偏僻的小镇,即便是市集的路,在雨后也会变得不好走。
道路两旁的居民又悄悄支起窗,感叹雨势的突然,一边望着已然变得冷清的街道,一边同家里人商量今晚吃什么。
眼角只随意地那么一瞥,不知什么时候,路那头,一人一马已出现在视线内的一角,顺着看过去,那人牵着白马,缓缓向这边走来。
随着那人靠近,才勉强看清了身形:那是名女子,一袭白衣,没有撑伞,手握缰绳,牵着白色的马儿前行。雨势不大不小,正如透过模糊的帷幕。缤纷的市集,两团白色的影子显得格外晃眼。
牵马的女子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白衫白鞋,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走着。鞋底满是泥污,鞋子裤子溅了不少泥点子,她浑然不觉,只牵着马走。
脚步在缘竹客栈前停下,她向小二报上姓名——雪柳,顺着牵马小厮的接引,亲自将马儿牵入马棚,又问店里借来干毛巾,细细替马儿擦净毛发上的雨滴,附在马儿耳旁哄了几句,直驯得服帖了,这才进入客栈大堂。
(二)
雨下得突然,梁不一的画摊开在路旁,紧挨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可人家是挑担的,扎满糖葫芦的稻草棒子往肩上一扛,一蹲,一起,左右手各扶一担,呼哧呼哧地跑远了。他呢,只能手忙脚乱将画粗粗收起,顾不得齐整,粗略拢成一堆,卷了笔墨纸砚一齐收进竹篓背上,一手举过头顶,以袖遮雨,奔逃钻入缘竹客栈。
奔逃之前他瞥见路那头牵马过来的白衣人,只一眼,顾不得多瞧,匆匆而逃。
因着雨势,客栈的人比往日更多,客人大都聚在门口,眼巴巴盼着雨停。也有人顺势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两壶小酒一盘花生米,悠哉悠哉嚼着,愿意拼桌的人索性也点一碗阳春面,惬意等待水龙过境。
拨开人群挤进客栈,梁不一疾步来到屋内西北角。西北角是闲置的一处角落,不开窗,并未放置桌椅,只装饰了几株盆栽。他卸下竹篓抽出画轴,一幅幅摊开,齐整地摊在地面晾晒。雨水洇开墨迹,画面斑驳,每幅画受损程度参差不齐,梁不一望着一地画作,痛心疾首。看着看着,忽又笑出了声。
三两个街坊旧识走上前,与梁不一攀谈,四周逐渐围了几个好奇的人,欣赏起地上的画作。掌柜冯贺财也走上前:“梁先生方才笑什么?”
梁不一冲他一拱手,道:“冯掌柜。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倒没什么由头。”话头一转,又道:“出门时走得急,我本想带伞,犹豫再三,侥幸欲赌它一赌,不想还是输了。看来还是天意难违呀……”话音未落,眼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向这处走来。
方才那名牵马在雨中行走的女子冲他微微颔首行了一礼,便径自端详起在地面上铺开的画。梁不一与他人闲聊之际,注意到她看画的目光不似他人囫囵吞枣,只耐着性子扫了一两张,便匆忙跳至末尾,而像是无声地阅读每一幅。她目光流转,时而沉思,时而皱眉,仿佛真在思索。十来幅画,唯独她仔仔细细瞅了老半天,旁若无人。
“姑娘也对画有兴趣?”他忍不住发问。
“不,我不懂画,只是随意看看罢了。”她摇头,摆了摆手,又道,“有两幅画我瞧着颇有意趣,不知先生可愿割爱?”
“这画淋了雨,画面已大打折扣,若能卖出去自是万幸。如今摊在这儿,不过是想寻到这路过的百十人中那一两名愿意垂青的有缘人,若能被瞧上,总也好过烂在我的小破屋子里。”梁不一道。
冯掌柜笑道:“一到下雨天,梁先生就带着他的画钻来这儿躲雨,为此,可没少挨我们东家的骂,哈哈哈!”
“不知姑娘想要的是哪两幅?”梁不一又问,“我替姑娘收起。”
她目中含笑,未曾犹豫,很快指了其中两幅。梁不一替她收起画轴,心中微微一动——那是受损最严重的两幅,画面几乎已面目全非,不辨原貌了。
“敢问姑娘,因何选了这两幅?”将画轴交她,接过她递来的铜板,那几枚捏在她手中的铜板尚存几分余温,梁不一握了握,方放回荷包里。没有缘由,竟抱有一丝侥幸想要追问。才问出口,又自觉暧昧,生怕给人难堪。
她略显迟疑,道:“我不懂画,先生的图在我看来都很好,并无高下之分,只是这两幅画在我眼中,更多出了几分天然。”
“天然?”
她点头道:“也许在先生眼中,这两幅画已然毁了,因为它遭受雨水侵袭,同原图大相径庭。我却以为,在先生的笔墨之外,这是重新被雨水雕饰了一番。”她一手持着画轴上部,借梁不一的手摊开其中一幅,指着上边的水渍道:“这些洇开之处皆有潋滟之感,我并不知先生原先想创作什么画面,却觉得这两幅画氤氲朦胧,颇有意境。”
“……”梁不一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冯掌柜也笑着,摇头鼓掌。
那姑娘却拱手道:“见笑了见笑了,我一介外行,胡言乱语,先生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聊了这么半天,还不问姑娘姓名,倒显得我有些不知礼数了。”梁不一正襟拱手,冲她鞠了一躬,“在下梁不一,心口不一的不一,敢问姑娘芳名。”
“雪柳,雪中的柳枝这个雪柳。”
这时,客栈小二唤道:“雪柳姑娘,您叫的热水已备好送到房中了。”
她点点头,回身冲梁不一和冯掌柜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先告辞了。”
梁不一拱了拱手:“姑娘慢走。”
(三)
云罗镇上只有一家学堂,学生不多,人不齐很难开课,倘若时运不济,甚至需要等上几年才能凑够适龄的学子,一堂课上的学生或许大至十四五岁,小至五六岁皆有可能。学堂的教书先生也不多,梁不一便是其中一名,就住在学堂配备的别院。
没有课的时候,他带上自己的字画,在路口支一个小摊,等待有缘人来买画儿。他也接代笔书信、春联、挽联等等所有需要写字的活儿。云罗镇名字虽好听,其实地处偏僻,识字的居民也不多,但凡能用上的地方,他都来者不拒——缘竹客栈的春联同样出自他的手笔。无论客栈老板怎么数落,他的春联该买还得买,一年一换不说,有时兴起了,一年几换也不稀罕。这一来二去,客栈老板也给他介绍过不少代笔书信的生意,可以说,正因这一手好字,才使得他在云罗镇站稳脚跟。
彼时,梁不一是一名初涉宫廷、壮志凌云的画师。那时的他血气方刚,不畏强权,自认才华为凭、傲气为骨,定可节节攀升,加官进爵,坐享荣华。不想美梦才做了个头,惊雷便劈到耳畔。到底是初入官场,心直口快,一着不慎,便惹人嫉恨。涉足时间虽短,树敌却不止一二,不知谁人筹谋策划,最终强安了个罪名,将他发配边疆,满打满算服刑了三年。
三年,他的意气风发被磨去棱角,锉去锐气,曾经堂堂画师,一夕沦为阶下囚。他也在这三年中学会了苦中作乐,如今成了一介布衣,索性改名“不一”,不再当什么高高在上的画师——那都是前尘,散便散了,不值一哂。
刑满释放,他不敢回乡,那些个权贵知他出身籍贯,唯恐牵连家人,只能另寻他乡作故乡,停停走走,一路辗转来到此地,凭着唯一擅长的书画为生,在此一待就是十多年。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乱了思绪,墨点滴落在画纸,梁不一略微一怔,灵机一动,当即掭去多余墨汁,迅速添了几笔将那墨点扩散成其他物事。
脚步声渐近,声音主人伴随着一声“梁先生”出现在梁不一眼前。“是你们啊,陈星、鸿全。”梁不一抬头一瞧,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忙搁下笔作揖,“雪柳姑娘。”
李鸿全冲梁不一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梁先生好。”他是学堂年纪最大的学生,年方十三,早些年父亲在外给人当长工,一年回家一趟,待到三弟降世,母亲朱春雨身体每况愈下,没几年便卧病在床。朱春雨盼着至少能有一个儿子出人头地,本打算攒了钱送大儿子李鸿全进学堂上学,回到家再教两个弟弟识字,可病痛来得急,光药钱就花去大半,最后是梁不一替他家负担了一部分学费,李鸿全才顺利念上书。
陈星则是学堂年纪最小的孩子,才满五岁,生性机敏贪玩,性子跳脱。他家是当地大户,他又是家中幺子,十分受宠,为人任性,三四岁时就嚷嚷着要来学堂念书,好不容易盼到了五岁,便迫不及待地来学堂见这些小伙伴了。
“什么事这么匆忙?”梁不一开口问道,看向雪柳。
“天气热,几个孩子想下水玩,喊我帮忙看着。”雪柳道,“我怕一个人看不住,便叫上他们来问你一声。”
“雪柳姑娘会水吗?”
她摇摇头,目光无意间瞥到画面:“先生这是在画……大公鸡?”
“哦……哈哈,说来惭愧,方才不小心将墨落在纸上,只能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了。”梁不一笑道,“这还只画了小半个翅膀,亏得姑娘能看出它是什么。”
雪柳掩口一笑,还未接上话,一旁的陈星已拽起梁不一的袖子将他往外拖。“先生快走其他小伙伴都等急啦——”陈星鼓着嘴,脸蛋因为使劲变得通红,“我就让雪柳先生来叫你一声谁让你在这磨磨蹭蹭这么久的快走啦——”
梁不一惊恐地举起没被拽的另一只手,生怕不小心触碰屋中堆积着的墨宝纸张,如履薄冰地在陈星和李鸿全的簇拥下离开了屋子。雪柳摇头笑着,举步跟上。
(四)
云罗镇西边有条河流,弯弯曲曲通向南部。河水不深,才到大人膝盖,镇上有不少居民天热时来此戏水玩耍,孩子们也爱下水,拉上小伙伴,成群结队地来玩。
孩子们很快便玩开了,脱了衣裳叽叽喳喳在河边打水仗,雪柳虽有些羞赧,仍督促着这群孩子,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她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的边缘,含笑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梁不一回头瞥她,唇角挂笑。
“来学堂教学这些日子,雪柳姑娘可还适应吗?”
她恍然着示意自己身侧的位置:“啊、梁先生请坐。——多谢关心,我原先也当过教书先生,适应得很快。倒是我,有些惴惴不安,还担心过是否会抢了先生饭碗,惹得先生记恨我呢。”她眨眨眼睛,乖顺的眼神隐隐透出几分狡黠。
算上梁不一,学堂总稳定有两至三名教书先生,只是另两人先后因故离开此处,梁不一又教写字又教书,又指导背诵,还得督促学生们做功课,雪柳这一来,可说替他分担了不少。这些情况她初来学堂时便已清楚,当下提起,不过是句调侃。
梁不一笑道:“哪里哪里,姑娘说笑了,姑娘来之后,往日最皮那几个学生都乖巧不少,倒反让我省心许多,不再猛追在他们后头检查功课了。”
“……”她想了想,“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和我去过的一些地方不一样……感觉十分亲切,人也和善。”
“噢?”梁不一饶有兴趣地扬眉,探询地看向她。
雪柳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孩子们:“我是说,孩子们很可爱。鸿全在课上特别认真,看着文文弱弱,总是朗读得最大声,有一回他没吃早饭,念着念着就头晕眼花,差点晕在课堂上;陈星年纪最小,可背诗最快,反应也最快,就是贪玩,我还记得他闹着非要放风筝的那回;王孝、李达川他们总喜欢…………诶,先生稍等。——鸿全,你们看着点陈星,当心别让他摔了,护着点他!陈星你靠边点,到我这儿来!”
梁不一眼看她着急地站起,不免会心一笑:“姑娘不同他们一块玩吗?”
“这……多谢先生关怀。”雪柳道,“我自小体弱,怕是不便和孩子一同嬉戏,虽然心中向往,实是有心无力。”
“如此……是梁某冒犯了,抱歉。”
“无妨,和先生坐着谈天我便已满足了。”雪柳笑说,“而且,我还想多听先生说些学生们的趣事呢。”
一个多时辰过去,孩子们玩倦了,四散追逐着回家,雪柳也向梁不一告辞。
“我送你。”梁不一道。
“就不劳烦先生了……”雪柳道。她方才坐在河边,孩童们玩水时河水溅湿了她的外衫,即便站在大日头底下,透了风也有凉意,眼下大块的云遮了阳光,她两手不自觉抚着双臂,这句话才说完,梁不一的罩衫已披在她肩上。
“……”两人一时都怔了。梁不一垂下目光,才去瞧她:“不劳烦,咱们都住学堂别院,左右也不远,几步路脚程而已。”说完又补充道:“既然姑娘体弱,旁人多关照些也是应该。再说,即便姑娘住在别处,我也愿意一送。……不知是否唐突姑娘了?”
雪柳摇摇头:“多谢……有劳了。”
回别院的路上,日近正午,此时正遇上一家人办白事,去世的人是镇上的老人赵贺升,享年九十一岁。
(五)
赵贺升老人虽是耄耋之龄,却耳不聋眼不花,腿脚灵便得就像他说话一般利索,没事还爱拄着拐杖出门散步,找人谈天。他说在家里实在闲不住,家里人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干坐着又憋得慌,只能出门。他随身带一把缺了口的蒲扇在树下看人下象棋,兴起了就跟人下上几盘。那把蒲扇据说在他小时候就有了,陪了他快一辈子,后来老蒲扇缺了口,他的牙也缺了口,他和它都到了这个岁数,他认为怎么也不该丢下自己的老朋友,便一直带到现在,无论秋冬春夏,干啥都带着它。老人为人和善,村里大人孩子都爱同他说话,孩子们称他一声“赵爷爷”,像雪柳这样二十出头的后生,也跟着这么叫。
老人生平没什么病痛,这回走得急,谁也没想到睡了一觉就没再醒,家里人本以为他还在睡,临近中午才发现人已经走了,这才匆匆忙忙着手准备后事。
梁不一和雪柳途经此地,驻足时被赵家的人叫住,让梁不一帮忙写一对挽联。
赵家不是大户,又事出仓促,灵堂尚未布置完成,简单上过香,雪柳冲赵贺升的灵牌棺椁拜了几拜,又同他家人低声耳语了一阵,从后堂取了些纸做的金银,化入金银盆。
梁不一帮赵家人贴好挽联,又干了些其他的活,一块帮忙布置。云罗镇虽不大,镇上的人来往却十分密切,一说送的是赵贺升老人,来帮忙的、追悼的人都不少。雪柳给老人烧纸吊唁,身上衣服早已烘干,待忙活得差不多,日头早已朝西偏了一大截。
离开赵家,时近傍晚,雪柳将罩衫归还梁不一,二人并排走着,肩与肩流淌着默契的沉默。
梁不一不时扭头,只用余光看她。她的面容始终平静,也许已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许没有,只是不曾多言。他想问,却没问。
“是赵爷爷指路让我到学堂去的,”倒是雪柳先开了口,破了他的疑问,“在我举棋不定、犹豫是否要留在此地的时候,他说,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去学堂看一看,还说他过去也曾是学堂的先生,二十多年前便辞退了。今日听闻他离开,我忍不住……想要送送他。”
“嗯,我明白。”梁不一道。尽管他来云罗镇时,赵老先生早已从学堂辞退数年,偶尔翻阅学堂内留存的书画,还能看到老人以前留下的墨宝。
“我到学堂去的那日,梁先生可还记得?当时陈星非闹着大家陪他放风筝……”
——梁不一自然记得。
雪柳到书院去的那天,陈星正在把两位随行家仆往院子外头赶,他说想和学堂小伙伴比赛放风筝,可家里的下人只会让着他,无论做什么游戏从来都是他赢,没意思得很,非让他们俩回家。家仆自是上前哄他,哪知却不奏效,哄着哄着,陈星越发气急败坏,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耍起赖皮,又是甩手又是蹬腿,还不让抱不让靠近,像一只竖起刺的刺猬,任谁也不让靠近。
梁不一哪里会哄小孩子,只会讲些中听不中用的大道理,一番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却宛如水过鸭背、狗咬乌龟。站在门口的雪柳也愣了,腿才迈过学堂门槛,正犹豫着是否应当后退几步再迈回去。一抬头,二人隔着偌大的院子四目相对,刹那间的心领神会在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化作低下头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底还是鸿全有办法,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草编的蚱蜢,一下吸引住了陈星。鸿全家中有两个弟弟,为了哄弟弟开心,他学会了编好几种不同的蚱蜢,随身带着几个,以备“不时之需”。陈星哭着哭着就停了,眼前的蚱蜢和原来编的又不一样,吵嚷着要鸿全哥哥送他这一个。鸿全把草蚱蜢捏在手里,道:“蚱蜢可以送你,风筝,咱们大家待会也可以陪你放,保证不让着你,可咱们说好了得先上课的,君子一言,后半句什么来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星飞快接上,眼泪一抹鼻涕一吸,喜笑颜开。他欲把那蚱蜢抢到自己手里,却被鸿全轻轻松松躲开。
鸿全又示意梁不一的方向:“你瞧,梁先生在那儿等老半天了,是不是?咱们是君子,是不是得信守承诺?”
“那、那……”陈星冲大门口狠狠一指,“你让他俩都在门外边等着!不许靠近,不许听课!等下了课再来!还、还要把门关上!我不想看见他们俩!”他这一指,正巧对准门边的雪柳,顺着方向一看自己指了个陌生人,又默默缩回手。
“大白日的,学堂的门可不能轻易关。”鸿全道,“你不想看见他们,让他们在外头待着,放学再来就是了,不然你也不好独自回家,是不是?”他将蚱蜢放到陈星手里,陈星噘着嘴,点点头,终于默认了。
一出闹剧及时收场,学生们往课堂里走,唯独梁不一停在原地,等待雪柳上前。
“梁先生辛苦。”雪柳忍着笑意,憋出嘴唇一抹完美的弧度,像是客气极了时的假笑,眉毛眼睛的神情却一点也掩藏不住。
“哪里,让姑娘见笑了。”梁不一拱手道,“到底还是梁某学艺不精,十分惭愧。”
“那么看来先生得专门学习编个蟋蟀蚱蜢什么的,才能震慑住你可爱的学生们。”
二人相视一笑,只轻轻一触,又各自避开目光。
“原来先生也在此处任教。”雪柳道。
“姑娘怎么有空来学堂,莫非也要入学?”
“我随意看一看罢了,若有机会,说不定能和先生共事。先生还有课,就不打扰先生了,请。”
“请。”
梁不一回身走进课堂,雪柳独自在学堂四处参观,很快,课堂便传出朗朗读书声。
天色晴好,惠风和畅。他在台上教课,见她自窗外路过,于是隔着课堂,遥遥地,冲她微微一笑,略一颔首。她也微笑还了一礼。
那日放学,大家依约陪着陈星去比赛放风筝,雪柳也在梁不一的邀请下一道去了。陈星年纪小力气也小,拽不动风筝线,鸿全便带着他一块玩,可这小家伙好胜心强,让鸿全把风筝越放越高。后来风急了,两个孩子也拉不住,一个没抓稳,线轴一脱手滚了出去,追也追不上,风筝头也歪着脑袋直往地面钻。
风筝飞得太高,不知掉在了哪儿,找到线轴的时候,线的那头已然断了,风筝头不知所踪。陈星哭着要去找风筝,叫他的家仆拦住。鸿全打着灯笼去找了好久,第二天只带回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筝头。
最后的最后,鸿全又花费数日,重新补好了那只风筝头——看着更像是他重新做的一个。
多年来,雪柳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走了很久,找了很久,不知该到哪才能找到。
——那时她便想,或许可以留在这里找一找。
(六)
八月十五过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几乎是一转眼便入了冬。冬日的某一天,李鸿全登门拜访,向梁不一和雪柳辞行——他不再念书了。
鸿全的娘朱春雨,统共活了三十四岁,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朱春雨年轻时身强力壮,是个结实的姑娘,她干的都是男人干的苦力活,因为觉着工钱高,还来钱快——至少比绣花织布一类的要快,她不会绣花,便随着男人打井、搬砖,在工地上忙活。那时她丈夫李有成在临镇当长工,鸿全还年幼,她就背上鸿全去给别人家盖房子,就这么一直干到鸿全会说话走路。
夫妻俩聚少离多,各自为生活奔波,李有成一年回来一次,鸿全五岁那年,朱春雨怀了第二个孩子李享,“享”是享福的享。
李享出生后,鸿全已能帮着娘一块照顾弟弟了。娘要出门赚钱养家,他在家做饭干活,帮娘带弟弟,五六岁的小娃娃,就这么开始学着背更小的娃娃。
鸿全十岁,家中第三个孩子出生,朱春雨也许是连年劳累累坏了身体,临盆时突然难产,眼看与阎王殿只有一纸之隔,却不知什么原因,奇迹般转危为安,就连接生多年的产婆都啧啧称奇,直夸她吉人天相。李有成听闻难产噩耗赶回家中,看到的是母子平安,不禁泪如雨下,遂为三子取名李望——这就像是老天开恩,给家里留下了一线希望。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春雨侥幸捡回一条命,身体却眼看着一日比一日糟糕。为了方便照顾她和孩子,李有成辞了临镇的工,留在云罗镇当木匠养家。两口子原本攒了些小钱,想着等鸿全岁数够了便供他到学堂上学。
让鸿全去学堂一直是李有成朱春雨夫妇的想法,家中总共三个孩子,只要让最大的那个上了学,回到家就能教两个弟弟识字,相当于省了两份钱。然而朱春雨病得突然,需要长年服药调养,这一来二去,又筹不出鸿全的学费了。最终是梁不一听闻消息,自愿出资相助,鸿全才顺利上了学。
身为家中长子,鸿全十分明白自己肩上的重任,学习也格外勤勉;李享年纪虽小,已经开始跟着爹学习木匠手艺了;李望自小就懂事听话,从能站稳走路,便懂得帮两个哥哥一齐照顾娘。就这样,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如今朱春雨病逝,家中一直紧绷的弦也断了,鸿全决定不再靠梁不一资助念书,而是更像个“长子”那样,也如同他爹年轻时那样,到临镇干活,赚钱养家。
家中贫苦,他只能带些食物果蔬到学堂的别院,拜别梁不一,又拜别了雪柳,雪柳没有收下。
“鸿全……”雪柳看着他,鸿全十三岁,如今个子已快和雪柳一般高了,“你将来若有机会……还会回来念书吗?”
鸿全笑了笑,垂下眼:“有机会再说吧,我出去也就干些粗活,会识几个字,还能写,够用了。”
梁不一道:“你娘那儿……要缺什么钱,再来问我要。”
鸿全摇头道:“梁先生,我受你帮助良多,无以为报,今后是不会、也不能再问你借钱了。你们尚且自顾不暇,一枚铜板恨不得掰成两份用,如何还能再帮助我呢?丧葬的费用我是问陈家借的,也算是照顾陈星这么久以来一点小小的报酬吧。今后等我攒了钱,再慢慢还给你们。……哦,对了,还有一事,希望两位先生能答应我。”
“请说。”梁不一道。
鸿全道:“两位先生都知道,我家已有两个弟弟,再加上我与陈星交好,我待他就像待第三个弟弟一样。往后我不在了,希望你们能多关照着点他。他虽然娇纵任性,人却不坏,年纪又小,先生们只要多一些耐心,一定能把他引向正途,千万莫要生他的气。”
雪柳道:“我们会的。”
梁不一笑道:“小小年纪,已经比我还像个先生了,不得了。你放心,陈星我们会替你看着,不会为难他的。等你回来,只要我还没老得挪不动腿,你这个学生——我还教。”
鸿全也点点头笑了:“多谢先生,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从今往后,就此别过。”
他一撩前襟,蓦地跪下,躬下身,缓缓冲梁不一叩了三个头。
“鸿全,不必如此——”梁不一本欲上前阻止,却被雪柳制止了。
“梁先生大恩大德,李鸿全永世难忘。”鸿全跪在地上,低着头道,“眼下鸿全未有可偿还之物,只盼先生能收下我这三拜。”
“…………好。”梁不一应道,目中隐隐含泪。
鸿全抬头,起身,眼里也有了泪光。
“那……我走了,梁先生、雪柳先生,珍重。”
“臭小子……珍重!”梁不一拍了拍他的胳膊。
“眼看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你离家在外当心别着凉。”雪柳叮嘱道。
“好,谢雪柳先生。”鸿全回身笑道。
他二人目送李鸿全离去,直至身影消失才回屋,而鸿全一直没再回头。
几日后,果真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很大,很快便停了,学堂没有课,梁不一吃过晚饭,在屋檐下遇到外出归来的雪柳。
“雪柳姑娘。”他叫住她,“吃了吗?”
“方才在冯掌柜他夫人那儿吃了。梁先生吃了吗?”
“才吃饱,正打算消消食。”
雪柳走过来站在他身旁:“那正巧,不如先生同我一道赏雪,如何?”
“求之不得。”梁不一忽道,“鸿全离开……有几日了。”
“嗯,想必应该找到了好的东家。”
他看向雪柳:“雪柳姑娘……看上去并不十分难过。”
“啊……应该算是……看惯了吧。”雪柳淡淡道,又平静地回望他,“我看着,像是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吗?”
“不不不,并非此意。我无意冒犯,抱歉。”梁不一连连摆手,“我倒反觉得,姑娘向来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从容。或者说,正是因太过从容,我才想问上一问。”
雪柳笑的同时叹出一口气:“梁先生以为,什么是命运呢?你相信命吗?”
“命运?我相信。”梁不一道,“你呢?”
“我…………信,也不信。比如此刻我能和先生一同在此赏雪,一定是命运使然。可……”
“可?”
她抿起笑,没再回答。
他侧头去看,那睫毛一眨一眨的,原先向着天空的方向,又渐渐地、落寞地垂下来,她暗暗含笑,什么也没说,他陡然发现竟读不懂她此刻的神色。
雪停之后不久便晴了,夜幕降临后,才逐渐露出本来的天色,清冽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刮在脸上,刮去身上的暖意,刮走树顶成群的麻雀,刮落树梢最后一卷枯叶,也刮出天幕下一颗一颗若隐若现的星辰。落了雪的远山,轮廓在眼中并不真切,似要融进夜色,却又始终隔着一层,将融未融。唯独雪与星星,在夜里同样耀眼。
忽然,雪柳打了个喷嚏,梁不一望向她,她带着笑,睫毛沾有细小的水滴,破碎的晶莹,随舞动上下翻飞。
——倏忽,他听懂了雪落与星光。
(七)
之后的故事,既是水到渠成,也是瓜熟蒂落。
一年多以后,镇上北边的一座小院终于建成,梁不一和雪柳离开学堂别院,搬了进去。院子不大,只有一个屋、一棵树,一口井,还有一间小小马厩。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房子是二人合资盖的,雪柳当了随身多年的首饰,梁不一卖了压箱底的陈年旧作,加上二人这些年的积蓄,又问乡亲朋友们借了一些,好不容易才凑齐。
院子里的树,他们商量了好久才确定,梁不一坚持要种与雪柳同名的“雪柳”,雪柳最终拗不过他,于是院子里也就真的栽上了一棵雪柳树。
入户籍那天,梁不一才看到雪柳的父姓:秦。
秦雪柳、秦雪柳……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品,真好听。
正如云罗镇大多数人家那样,从此往后,他们也成了一对清贫的夫妻。
鸿全离开云罗镇一转眼已两年多,学堂的学生依旧只有几人,短短两年之中也来过别的教书先生,只是都留不长久,到头来还是梁不一和雪柳在此任教。
和世间所有离别一般,噩耗传来的那天降临得过于突然,比五六月突然变天的雨点砸到脑袋还要猝不及防、还要疼。
陈星意外落水,没能及时救上岸,享年八岁。
——这得从鸿全离开学堂说起。
自打李鸿全去了外地,在学堂里一直粘着他的陈星哭着闹着罢课了好几日,再来学堂,像变了个人似的,黑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皮不闹不任性了,似乎懂事很多。而这“懂事”,才持续短短不到三日,便又“不攻自破”了。
到底是孩子,爱笑爱闹,耐不住寂寞。鸿全不在,其他小伙伴招呼他,他自是不会拒绝,没几天又疯玩了起来,只不过有时遇到些好吃的好玩的,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偷偷留下一份,嘴上仍旧什么也不说。他不说,梁不一和雪柳自然也不戳破。毕竟,心里能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如此,到了陈星八岁这年,学堂里来了个六岁的女孩,名叫张芳铭,芳是馥郁的芳,寓意品格美好,铭是铭记,矢志不渝,听说是她娘给她取的名。陈星待芳铭很好,陪她一块念书做功课,带她出去逛街吃东西,给她编好几种不同的草蚱蜢,还一块放风筝——就像鸿全从前待他那样。
陈星是幺子,家中都是哥哥姐姐,年纪也比他大得多,不常一块玩,学堂里头一回出现比他年纪小的孩子,让他也感受了一把当哥哥的“威风”——把芳铭当作自己亲妹妹,不准任何人欺负她。就像他从前粘鸿全那样,芳铭也爱粘着陈星,上哪去都得跟着。
偏就在这天,学堂没有课,芳铭也叫不出来,陈星唤了几个其他的小伙伴一道放风筝,又赶走两个随行家仆,哪知放着放着,谁也没注意谁,都在盯着风筝呢,人就不见了。
线轴躺在地上,另一头轻飘飘的,几个孩子根据陈星刚才站的位置,猜他是到河边捡风筝去了。大家沿着方向找,没多久就找到了陈星:人很快被捞上了岸,可已没了呼吸。
在他落水不远处,发现了一只被树刮得破破烂烂的风筝,正是鸿全当年给他做的那只。
依照云罗镇的惯例,溺水的人必须火葬。陈家痛失幺子,陈星生前最爱的那只风筝,以及他珍藏的各式各样的风筝,一并随着他小小的身躯消失在了火里。
葬礼太忙,雪柳身体不适,梁不一让她留待家中,自己忙到晚上才回。
陈家招待了晚饭,梁不一饭后踏着月光回到家,雪柳正坐在院里看星星,就那么痴痴地,一眨不眨,呆望着天空。
“在想陈星?”梁不一问她,从屋里带出一件披风罩在她身上,靠着她坐下,“夜里凉,你身体不好,多穿点。要爱惜身体。”
“不止陈星。”系好绑带,套上帽子,雪柳挽住他的胳膊,脑袋倚着他的肩,“谢谢。”
“很久没见你这样难过了。”梁不一搂住她,“好好吃药,别多想,没事的。”
“是啊……死生无常,我应该早已看淡了才对。”雪柳笑着,却很疲惫,还没等撑起一个完整的笑,嘴角就耷拉了下去。“可我还是很难过,陈星他还那么小……”她悄悄抹眼睛:“别告诉鸿全,他受不了。”
“嗯,我知道。”他一手把她搂紧了些,一手去握她的泪湿的手,攥了攥,“别想那些,对身体不好。”
“让我说吧……”
“……”梁不一叹了口气,点点头。
“先生你说……他们会有遗憾吗?”
“谁?”
“赵爷爷、鸿全他娘,还有陈星。”雪柳道,“换了是我,我想我还是会遗憾的。”
梁不一想了想:“鸿全他娘和陈星不好说,但赵爷爷应该没有遗憾才是吧,毕竟他年事已高,儿女双全,又没病没痛,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我先前也这么想,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敢确定,毕竟我们不是他。”雪柳道,“从前我觉得,人要是像一具空壳,活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后来我又觉得,人只要活得久,就总能找到意义的;如今嘛……”
“如今怎么了?”
她笑起来:“如今我觉得,生命无论长短,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我一直在找所谓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索性不想了,过一天是一天。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无所谓长短,无所谓结局,只要得偿所愿,就是有意义。”
她摇头晃脑地说,说完自己又笑了,梁不一也想像她那样笑出来,却没成功。
“于是后来我换了一个问题。”她又道。
“什么问题?”
“赵爷爷去世时我看到了,那把蒲扇就和他睡在一同睡在棺材里,那真的是陪了他一辈子的老伙伴呀……”她仍旧笑着,“我时常会考虑,将来的某一日当我走了,该让什么与我一同离开呢?想了很久,总算有了答案——不如就挑一幅先生作的画,如何?墨宝如珍宝,一笔一画,都是先生花费心血和时间织就的,于我而言,每一幅都是无价之宝,只要先生愿将其中一幅赠我,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开心的。啊……到时先生可千万别将它们投入碳火里,否则我会心疼的。”
“……”梁不一只点点头,搂紧了她。
天空中有无数星辰,亮的、暗的、不那么亮的、不那么暗的……许许多多,成千上万。可人只能在晴朗的时候看到亮的星星陨落,看不见那些暗的、不起眼的星星,在被云层遮蔽的背后,甚至就在同样晴朗的夜空,就在人的眼前,悄无声息地消亡。
(八)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雪骢去世了。
雪骢是雪柳那匹白色的马儿,跟着她途经许多地方,看过不少风景,自打来到云罗镇,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直到雪骢也离开,方意识到这个梦做了很久、很久。它接连几日未曾进食,雪柳都看在眼里,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它阖上了双眼。
“雪骢”是自“雪花骢”简化而来,本来“雪花骢”是个泛泛的称呼,哪怕去掉一个字也是极其普通的名字,无关风雅。然而“雪骢”这一称呼,却因特指某一匹马儿而有了特殊含义。世间有千千万万匹马,又唯独这一匹成了她的“雪骢”。
头回跟梁不一说的时候,他笑着揶揄:“你这是图省事,偷懒取的名儿吧。”
雪柳道:“我是雪柳,它是雪骢,怎么也算我的姐妹了。”
“都姓雪,是很罕见。”梁不一乐不可支。
雪柳将它葬在院子里,院里种有许多花草,可以陪伴它,不至于寂寞,一如它在世时陪伴雪柳那样。
自从记事起,雪柳就被单独锁在家中别院养着,没见过娘,只见过爹,还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听闻她还有年龄相仿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统统没见过。她从家中下人中“听闻”这些,听闻在墙外某处的另一个院子里有她的这些“家人”,感觉亲切又陌生,荒唐又真实,十分奇妙。
她身体弱,长年需要吃药静养,起初她爹还来瞧过几次,带上大夫来问诊。大夫说她先天不足,并断言她活不到二十,打那之后,连爹都不再来探望了。她是由各个姆妈喂大、带大的,这些姆妈有的工作时间短,没几个月就离开;有的时间长,带个几年,好容易熟了,便又辞工走了。
别院清冷偏僻,亦无玩伴,除了幼年时来授课的先生,终日只有她与姆妈相依为命。她曾养过一只捡到的雀儿,却因它被关在笼中,同病相怜,最终放归,从此没再养过其他宠物。十二岁那年,最后一名照顾她的姆妈去世,亲爹已有五六年未曾露面,又独居数年,她将屋中典籍看遍,家里连家仆也再未派来一个,药也断了很久。也许是当她死了,也许是忘了,详情不得而知,她也不再执念,当下收拾行李,带上了所剩无几的首饰银钱,挑了个阳光好的日子,离开这死寂的、空壳般的囚笼。
雪柳认字,得多亏她爹。
六岁的张芳铭被送来学堂时,她爹说女孩子嫁人早,要读书自然也得趁早,若是到了夫家大字不识一个,白白惹得旁人笑话——笑话的还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张家。雪柳看在眼里,只是笑,不作声:她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得将张家替换成秦家。
待芳铭她爹离开,梁不一问雪柳:“作为学堂的一名女先生,雪柳先生可有什么话要说?”
雪柳道:“没什么可说的,我若是她,也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兴许活到现在如今这个岁数还不识字呢。”她转头望他,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梁不一竟品不出她说这话的滋味。
出门后,雪柳向人打听了马市的方向,买了匹白色的小母马,她唤它“雪骢”,从此以后就是她唯一的姐妹了。她骑着雪骢,行走不到半日,又翻身下马,同它一起,一步一脚印地走。
兜里银钱不多,幼时所得的金银首饰她当掉几个换了路费,又留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每辗转到一处,山穷水尽了,便给人当教书先生,待攒够盘缠,又去到下一处,并不久居。如此生活数年,直至来到云罗镇。
安顿好雪骢、订好房,她扭头去看那个引人注目的角落:淋了雨的画,就这样摊在客栈地上,哪里能卖得出去?那掌柜也上前,怕不是要赶人了。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掌柜非但没赶人,反和那人攀谈起来。她心里好奇,上前一观,却被人问了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只得胡乱搪塞。心念一转,眼前这位先生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卖画为生,怕也是一位苦命人,不如帮上一帮,买他两幅画。
在云罗镇停留期间,雪柳留雪骢在客栈,自己四下闲逛,看孩童跳长绳斗蛐蛐,看树下老人们下棋,看牛棚老牛吃草,看鸭子成群结队下池塘,看雨从房檐落下,看夕阳时天边布满云霞……也不知真是云罗镇与别处不同,还是她的心终于生出了牵挂,竟会注意到路过的小孩子同她打招呼,也会留心路边摊前热情的大婶们和她介绍当下哪种蔬菜水果最是新鲜脆甜。
也许此处确是个有趣的地方,可,要不要留下?
左右摇摆之际,遇到一位手拿蒲扇、精神矍铄的老人家,那蒲扇缺了口,她观棋的时候注意过好几回了。老人家也记得她,说她神色迷茫,问可是要找什么东西。
“兴许是吧,”雪柳道,“我要找的东西,这儿不一定有。”
“你想找什么?”
“……”雪柳坦诚道,“我也不清楚,甚至不知要到哪儿才能找到。”
“这样吧姑娘,”老人道,“你到我们镇上学堂那附近转一转,我从前呀,就在那儿教书。我们镇上正缺教书先生,眼下好像只有一位在任吧,学生……少是少了点,可你若想留下,就问问他们。这云罗镇啊,容还是能容得下你的。真要找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安定了再找也不迟。”
“谢谢您,老人家。”
“嗐,”老人把蒲扇一挥,笑道,“谢什么谢。诶对了,那学堂里呀,应该还留有我的书画,你去帮我瞧瞧,那些小崽子可有在上头乱涂乱画!”
“请问老人家高姓大名。”
“我叫赵贺升,你记得帮我看看啊。”赵贺升道,“不和你多说了,我跟那几个老家伙下棋去了。”
“好的,赵爷爷,谢谢您。”
拜别赵贺升,雪柳来到学堂,正巧又遇到了那天的画师——梁不一。
云罗镇总共也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在镇上徘徊这几日,打过几次招呼,便已看好几位乡亲面熟了,雪柳暗暗感叹此地的特别。这其中,自然也包含有对那名梁姓画师的好奇。
在学堂任教后,她曾问过梁不一,为何留在云罗镇。她本以为梁不一是本地人,自从得知他也是辗转来此之后,雪柳很是吃惊。
“说不清,也许就是喜欢这里的远山,也许是风景,或者……这里的雾气格外迷蒙,让人看不清晰。”梁不一道,“抱歉,我也说不上原因。”
“我似乎能够明白先生的意思。”雪柳笑道,“换言之,也就是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吗?”
梁不一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雪柳也笑了,踌躇许久,还是问了出口:“那么先生……为何会选择成为一名画师呢?”
他那时的眼神,也正如雾中远山,看不真切:“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介过客,有幸得以见证四季荣枯,岁月流转,于是便将它们收于笔下。那些风花雪月,从来与我无关。”
“这么说来……先生倒与我有几分相似。”
梁不一话锋一转,却道:“我梁不一擅山水、鸟兽、景观,唯独不擅肖像——”
“嗯?”
“那么,”梁不一笑问,“这位新来的教书先生,不知可否作为我的画中人,让我肖像一幅?”
“当然愿意。”雪柳微笑道,“我对作画一窍不通,往后若是方便,烦请先生指点我一二……”
“自然可以。但,梁某也有一小小请求。”
“先生请说。”
“我看姑娘平日素爱穿白衣,只是这白衣入画,难免有些寡淡,如若姑娘能换一身衣服,自是最好;倘若姑娘不愿,如今这样,也无伤大雅。”
她垂下眼,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若不喜欢太花哨……素一些的,也衬你。”梁不一柔声道。
她只听见心跳如雷,恍然不觉间轻道:“能帮上先生,自是最好……”
“哪有什么帮或不帮,我也不过是‘假公济私’罢了。”梁不一笑着,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模样。
她的心却乱了。
辗转奔波多年,也许是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只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罢了。
(终)
又是一年谷雨,雨水密布的时节抽空放晴了几天,一觉醒来,院中的雪柳树开出了花,阳光透过厚实的叶缝层层筛落,撒下一地斑驳。
细碎的白色小花,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雪柳很喜欢这碎雪般的花朵,从屋里搬出一张细长板凳,非要梁不一给她画幅画。
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瞧着面色红润了,才肯让人画。
趁着天气好,梁不一抬来长案,摆好笔墨纸砚,为她作画。他怕她久坐着体力不支,便叮嘱她作一个倚靠的姿势,身子有了支撑,不容易累。她闻言照做了。
作画时间很久,日头悄然升高又西坠,不知不觉,雪柳倚着树,悄无声息睡着了,没听到梁不一唤她。
他在图上悄悄添了个人,留待画好再给她惊喜。
画完最后一笔,他在落款处印上一枚章印,捧起画卷左右端详,喜极唤道:“雪柳!画完了,你来看看。”
雪柳不答。
他又唤了一声,她没应。
他顿了顿,置下画卷,上前伸指一探鼻息。她端坐着,此时嘴角仍挂着笑,头上落了几朵碎花,刘海有些乱了。他静静上前,悄然坐到她身旁,理好她额前碎发,替她吹去头上落花,轻搂她入怀。
自后望去,那画面宁静恬淡,祥和美好,他二人也正如画中的两人,神仙眷侣一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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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纯属虚构杜撰,与一切现实存在的人名、地名、团体组织等无关。
灵感来源:
“我也曾把我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却因为爱上了你,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张卫健《身体健康》,作词:林夕。
后记:
故事是高中时构思的雏形,但只有两位主角和极其简单的设定,连毛坯房都算不上,这回借活动改动和丰富了整个框架,也更改了故事内核,一口气填完了。
感谢坚持填完坑的自己,还有给我鼓励的小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