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喂!醒醒!该交卷了!”重重叠叠,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在他昏昏沉沉的脑海中回荡,这催促的声音令他后脑一阵发紧,终于那回荡的音节逐渐停息下来。他醒来了,抬起头看到桌前熟悉的老师,脸上带着无奈又好笑的神情静静地望着他。他好像是睡迷糊了,又转头看向四周,周围人也都带着笑意的围观着他,霎时间他被目光的铁杆给围住了。他揉揉眼睛,将自己桌上涂鸦满了的试卷交了上去。老师接过试卷,也就摇摇头叹着气回到了讲台上。
又睡着了。他心想着,随后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突然他看到前座的同学掏出了一本书看着,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冥想五分钟,熟睡一小时》,以他的智商,很快就得出只要能够冥想半个小时,他就可以晚上不睡觉了。这样就能在烧烤摊多打几个小时的工,就能多挣点钱了。直到前座翻页,他才意识到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便又有些兴致缺缺。又趴在了桌子上。
“砰!”突然一瓶水砸在了他的桌上,他无奈的起身,逆着那流淌的水滴沿瓶身向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略有肉感的肥嫩小手,随后是白皙的胳膊。再往上就是那张天天映入眼角的可爱脸颊。
我就知道
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就去拿那瓶水,结果还没摸过去,水就被对方拿走,拧开后狠狠灌了一口。随后那家伙像是耀武扬威一般扬起小脸,汗水顺着下巴流过玉颈,在窗口透过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幽的暖光。像是那书里犬牙交错的小溪,好想摸一下,他有些出神。“喂,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色狼吗?”对方略带嗔怪的声音传来,听到这埋怨的声音,又想到刚才自己脑海的想法,他突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烧。连忙两手合十,抬到头上不停的道歉。这幅滑稽模样逗乐了女生,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水放到他桌上。“喏,给你带的。别太感动啊,色狼。”女生乐呵呵的调笑到。
他只好撇撇嘴,无奈的让出身子,方便对方回到座位上。对方回到座位上就从包里掏出手帕开始擦汗。“又去打球了?”他拧着水,漫不经心的问道。女孩刚擦好汗,翻着书包头都不抬的说:“没,练舞去了,刚训练完。”他点点头,没有管对方有没有看到,只是没再说话。
“喂,训练累吗?”他翻着习题,转着笔问。她手指指着下巴,抬起头想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开口:“还好吧,挺累的,不过跳舞真的很有意思。”他又点点头,突然嘴里蹦了一句:“那我能学不?”这话倒是逗乐了同桌的人,她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你这骨骼清奇的,我觉得可以来跟我一块儿学跳舞,学费只要998,舞王奖杯抱回家!”他有一瞬间计算了一下998到底要花多久挣到,后来又想起这只是玩笑,于是摇摇头笑着说:“看在给你补习的份上,能不能便宜点?”
“便宜多少?”
“9块8?”
“有你这么讲价的?”
“咳咳,这不才显得咱们熟嘛”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其实998已经很便宜啦,我练舞都好几千呢”女生翻着习题,毫不在意的随口补了句。
闻言他看着自己的习题册,在答案的最后一页,页脚上面写着23.6。还好我买的是二手的,才十三多块。他有些庆幸的想着。
“喂,这题怎么做啊,教教我!”还在计较着那个摊位的二手书便宜的他,思路被同桌捅来的手臂打破。他将视线转到题目上,随后掏出笔,一边说着一边写:“这里做一条辅助线就行了,你看现在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看到同桌瞪大的眼睛中满溢着的清澈的愚蠢,他无奈的扶着额,将这个过程都讲了一遍以后,让她自己做一遍。
他百无聊赖的翻着自己写满符号的习题册,静静分析着,这些题目有的很简单,自己能静下心做一遍就能学会,不过也有需要多做两遍的,也只需要两遍。他有点自得的想着。念及此处,他回头看向班级后墙贴着的倒计时——距离高考还有235天。235天好长,不到一年好短。他这么想着,于是又低下头开始做题。时钟滴滴点点的走着。
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沉寂的班级也终于隐隐透露出来连绵不断的欢呼声,只不过迫于班主任的压力,没人敢真的大声欢呼罢了。他看不出什么表情,收拾着东西,脑海中想的是抓紧坐公交去家楼下的烧烤摊干活,现在才十点,末班车到家要十几分钟。这样还能干到一点钟。
“喂,你天天那么急着走干嘛啊?这么着急睡觉?”可能是因为他动作太大太快,妨碍到了同桌,于是就有了一声略带调侃的疑问。“有事儿。”他没有细说,只是动作轻了一些。收拾好以后,背上书包,冲着同桌挥挥手就离开了教室。她看着他匆忙离开的的背影,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
来到烧烤摊,他对着老板和老板娘打招呼,随后将书包放在桌子下面。开始穿起串来,旁边的老板手中的烤串在火炉上翻飞舞动,金黄的油脂迸射到炉壁上,在火舌的舔舐下奏出滋啦的音符,肆意的散发着自己的香味。老板捏起一把调料,红的绿的粉末在空中落下,如同雨水一般滋润着本就丰腴的肉串,旋即,更加张扬的香气扩散开来,如同进入高潮的合奏,顺着一旁的风扇,将这和谐无缺的令人垂涎的“乐章”送给街上的每一个人。
而在烤炉旁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老板一边烤串一边笑哈哈的夸赞他道:“小家伙,你别说,你上次给的那个配方,还真就比之前我配的好吃,你小子有干烧烤的潜力啊!”过来拿串的老板娘闻言白了他一眼,然后才调笑着说:“人家可是高材生,哪能像你这大老粗一样受这种苦!以后啊,人家小家伙肯定是当名牌大学的教授,当科学家的,怎么能干你这活!”他默默地听着夫妻俩有些置气又好笑的互损,偶尔给予一点回应,更多还是专注于手上的活。
夜越发深了,烤肉的香气也越发勾人,这烧烤店里的欢声笑语也温暖着夜晚,吸引着更多客人的到来,这让他心里又开心又无奈,因为这样一来,他的活肉眼可见的增加了。又是要穿串,又是要给老板娘递盘子,偶尔的一点闲空,也需要盯着大锅中滚沸的面汤,计算着面条的时间,当然,这也让他的工资有了十足的长进,当领到钱的那一刻,所有疲惫一瞬间都好似无影无踪了。凌晨一点多,他告别了依然热闹的烧烤摊,背着酒客们的喧嚣与笑语,也背着老板老板娘的忙碌与汗水,沿着昏黄的路灯回了家。
回到家以后,他没有开灯,因为他知道母亲早已睡觉,但他也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因为他也早已疲惫。他轻轻打开自己的房门,将书包放在桌上,然后脱掉衣服,挂在衣柜的把手上,简单的用水龙头下水桶里的水擦拭了两遍身子以后,他没有刷牙,因为他压根没吃晚饭。他习惯性的用睡梦和白水对抗腹中的空虚。狠狠灌了一口她给他捎的水以后,他看着手中的水瓶,他好像还能看见那早已干涸的水迹,好像又顺着这水迹看到她那流下汗水的脖颈,他苦笑着摇摇头,将胡思乱想扔进便坑,跟那些污秽一路滑进化粪池。
他回到卧室,桌上和母亲的合影已经有些褪色,父亲的样貌好像清晰,又好像也褪去了一般。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他已经想不起了,或者是不去想了。那时候的母亲还没这么多白发啊,他感慨着。我也笑的很开心,他突然想学着照片里的自己那样开心的笑,于是勾起自己的嘴角。可怎么笑他都觉得不像,他没去厕所照镜子,而是关上灯,一如既往的抱着照片在床上睡去了。
在意识彻底沉睡前,他不由得夸赞自己:幸好我出汗也没有汗味,不然的话又得洗衣服浪费水了。第二天,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他抱着照片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以后就穿上衣服,摸着黑出了房间,小小的客厅中间的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母亲做的早饭。一碗鸡蛋茶,还有一袋馓子。他将金黄的馓子掰碎了泡在鸡蛋茶中,馓子在鸡蛋花里沉浮翻涌,有时像是逆流而上的扁舟,有时又像是被浪花卷起的海带,又渐渐平息,他突然觉得这碗里有点像残荷画,但他没有时间欣赏,只好用勺子捞起一勺又一勺的泡软的馓子和蛋花,送入口中。然后一口将泛着甜味的蛋茶喝完。抹了抹嘴,他背起包,锁了门,离开了家。
于他而言,高中的每一天都只是一天而已,无非都是同样的早出晚归,同样的做题考试,同样的打工学习,同样的心如止水,唯一能掀起一点波澜的,或许只有咳嗽的母亲和问题的她了。他在某个平淡的下午问过她,问她以后想干什么,她歪了歪头,然后略带迷茫的说:“或许是当个医生吧”他有些诧异,反问道:“那你干嘛练舞?”她好像有点生气,瞥了他一眼,然后扬着语调说:“谁说医生就不能学跳舞了?那以后我要是救不了病人,好歹还能给他跳个舞送行呢。”他有点哭笑不得。
“那你呢?你想干什么?”对方这略带好奇的反问,令他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我?我肯定是考大学啊,然后大学毕业再去找工作吧。”“谁问你这个了,我问的是你想干什么职业,真是的,驴唇不对马嘴。”“哦哦,我啊,我可能也会当医生吧?”“哦?那不错啊,那说不定以后我们是搭档呢。”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只是母亲常常对他说,考上大学了生活就会变好,他也许不是想考大学,他只是想让生活变得好一些。
“那你为啥要当医生啊?”他又没来由的蹦出一句,她出奇的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因为我想救我外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过了一会儿,“我们还是说说跳舞吧”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可她好像不怎么愿意:“我跳舞也是因为我外婆说我跳舞好看,她很喜欢,我才去学的。”“你跳舞确实很好看。”他只好跟着奉承。
“那你喜欢吗?”她猝不及防的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脱口而出以后,他反应过来,于是脸一下就红了,连忙摆手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觉得你跳舞好看夸夸你而已,别误会!”看到他慌忙的辩解,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后才接着说:“逗你玩的啦,笨蛋。我外婆前年就去世了。我想学医是不想看到更多人像我一样失去外婆,学跳舞也只是因为习惯了用跳舞去发泄罢了。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学医?”
他沉默了,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她想学医,他才顺着说想学医的吧。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她误会了,也只好心里好笑又无奈的承下来,接着提笔做题。
突然,班主任打开了后门,什么也没说,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跟自己来。他和她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解,他跟上班主任,惴惴不安的来到办公室。老师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看他,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在纠结什么。
最后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面,推给他说:“孩子,你自己看吧。”然后两只手绞在一起,手肘撑在桌上,手臂遮掩了他阴郁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看了起来。当看清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时,他有些恍惚,随后手指死死咬住手机,手背的青筋虬结鼓起,好像是一群愤怒而绝望的龙交缠在一起。他想尖叫,却只能张大嘴巴,失了声。班主任看到他这幅模样,也用手掩着面不忍去看他,内心也开始自责,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手机跌落在桌上,就如他的心跌入深渊,没有发出声音。那泛着幽幽荧光的屏幕上,只是几句长短不一的消息:
18:38
“老师,我今天工作的时候倒了,得住院,老板不准我回家。麻烦您告诉他,我这段时间要出差。”
“好的,您注意身体啊。他是我们班最好的学生,我肯定会帮您的。”
20:03
“老师,他们说我的病可能治不好了”
20:33
“求求您,告诉他我出差了。”
“如果我不在了,求求您,照顾他到上大学好吗?我家里有卡还有存款,您到时候从那里面拿钱,等他上大学以后里面剩的我全给您。来世我再给您做牛做马,求求您了!”
他没有再往下看,他只是感到愤怒和不解。他愤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愤怒。他不解,是因为对世界不解。他自认为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可偏偏灾祸总会降临。而且不是降临在他身上,反而是在他最深爱的人身上。他此刻很想指着天空,咒骂这贼老天,让所有的不幸与灾祸都降临到自己身上。但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老天爷,他此刻甚至无比希望老天爷的存在,比任何虔诚的信徒还要虔诚。因为如果有的话,他愿意给老天爷当一辈子板凳,来换他母亲一条生路。然而滑落的眼泪割开了颅内的幻想,他的嘴角渗入了一抹酸涩的味道,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眼无神的瘫坐在地上。仰望着坐在板凳上的,从指缝里用复杂的眼神偷偷望着他的班主任。
“喂,你干嘛去了?怎么回来了一句话都不说?不会是因为上次考试睡觉没考好被训了吧?”她对刚才办公室里所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只是以为他被训了一顿,语气中还带有一些调侃。他听到她的话,嘴角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沙哑着说:“没事儿,没什么。”
她看他这个表情,想笑又没敢,只是拍拍他的肩,故作老态的说:“没关系小伙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下次考好去狠狠的打老班的脸就好啦,把他脸都打肿,打成猪头!”他没有接话,只是转过头跟刚到后门的班主任郑重的说:“老师,谢谢您!”
她瞬间把头缩了下去,像一只小乌龟一样趴在桌上,默默刷题,一句话不敢说。老师则还是紧锁着眉头,略有歉意的对他叹了口气。他见状又郑重地说了一句:“老师,您放心,我心理素质很强的。”老师又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随后拿起手机不知给谁打电话去了。
他望着老师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像个生锈的木偶一样滞涩的转过身子,机械的拿起手中的笔,胡乱地翻着习题册,哗啦哗啦的纸页声轻轻响起,好像是灵幡挥动的声音,又好像是纸钱摩擦地面发出的噪声。她之前就因为他不仗义的不提醒有些气恼,现在听见他又一直不停地翻页,哗啦啦的惹人心烦,就气鼓鼓的凑过来冲他说:“你干嘛呢!别乱翻了!吵到我了!还有你小子,刚才不提醒我是吧?”
他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手却还僵着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机。她愈发感到奇怪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小声问道:“嘿!嘿!没睡着吧?再困也不至于这样啊,好歹你趴着睡啊。”他趴下了,埋着头。
“看来是真困了”她嘟囔着,直到看见他耸动的双肩,和压抑的喉音,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务室?”,她有些慌张的询问道。他只是不答,喉音却逐渐演变成了啜泣,最后那啜泣也终于压抑不住,如同雷雨后的春笋一般在沉默的班级中突兀钻出。她傻了,在众人狐疑和讶异的目光中举起双手表示与自己无关。可下一刻,她就连忙从书包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别哭别哭,给你手帕你擦擦,到底怎么啦?”
他闷头哭着,就好像这世上谁都不存在一样,就像他那即将没人再存在的家里。那哭声好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又好像是许多人。那哭声里有被压迫的奴隶口中愤怒的哭喊,那哭声里有眼见亲人去世的平民口中的哀嚎,那哭声中还有绝望的病人的咳嗽,那哭声中又有动物被遗弃的幼崽的呜咽,最后终究归于人新生时的沉默。
他接过手帕,从桌上爬起身来,没有去管袖子上沾湿的泪痕。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说:“我也想学医,跟你一样”她瞪大双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扭过头去看窗外,可外面早已经黑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也扭过头去,看着漆黑的窗外。就好像未来的人生一样,看不见什么光,也看不见什么未来。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碎片,有儿时一家人吃饭的场景,也有父亲离去的场景。有第一次考满分的场景,也有因为考试睡觉只答了半份卷子的场景。有吊儿郎当课上看漫画的场景,也有走上主席台接过荣誉证书的场景。然后又闪过许多,医生,冥想,出差,跳舞,调料等等,所有这些都融合搅拌在一起,终于杂糅成了他眼前的这片黑暗。
“天真黑啊”他喃喃道。她的语气听不出平淡,好像是在念着什么一样:“你知道子夜么?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又喃喃道:“最黑暗的时刻么。”
“但那是在黎明前。”
“是啊,在黎明前。”
风从皎洁的月亮上顺着月光流淌下来,穿过婆娑的树叶,在斑驳的影子里辗转腾挪,涌入窗子,哗啦啦的吹起桌上的书页,好像是离去了的亲人,最后一次叮嘱挚爱的孩子一般。风停歇了,书页落下,封面上高悬的月亮边,挂着两个大字:《子夜》,但所幸那封面的底部,分明有橘白的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