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八章
从太傅府出来的时候接近正午,坐上马车进入主干道发现街上车水马龙,原来是朝议散朝,诸位大人的车马有序的在路上缓缓行驶。官员的马车一直都有尊卑之序,虽然阮籍坐的是太傅家的马车,按太傅的品级叫停后面的车马插队轻而易举,但虽然是太傅家的车,车里坐的却不是司马家的人,阮籍无官无职,所以老老实实停在路口等到官员走完再驱车。眼见车上的官员们腰上的印绶还是高品级,知道这队伍要走完还要小半个时辰,索性下车在旁边的酒家坐下来,让老板娘沽酒来吃。先盛了一碗稻米酒,看见一位小娘买了一壶青梅酒,又要了一碗青梅酒,再叫了旁边店里的炙兔肉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阮籍不过打发时间,嘴上吃着,心里还想着早上的话。阮籍知道凡是当官的人大都喜欢弯弯绕,他偏偏就不喜欢,想着既然猜测太傅是想招揽自己,不妨趁着他不设防时问出来看看,结果得到了答复太傅说他差得远。先前他因为迫不得已受到招揽出仕了两次,每次都是几天就辞官回家,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做不好的。当然太傅也没说他做不好事,只是说他连最基本的修身都没做好:连知我和无我都没有做到。这实在是一种打击了,自从我因才声名鹊起之后再没有人批驳他连基础也做不到,更别谈什么做事了。……虽然现在这情形也是没有什么事情做,自己迷糊的一塌糊涂,这是不能自欺的。
毫无疑问,太傅以为济世就是正道,拿黄帝做例,需要德比十日,普照万物。阮籍抬眼看了看头顶上亮的只有一团金白的太阳复低下头。
……黄帝之余泽如日月永寿。
本来对黄老之术十分感兴趣,自从不愿做官之后就想过要和众仙一样与日月同寿,但是所识所知多是些旁门左道,不值一提,凡是书上所记的众仙之法各不相同,看来看去也没有能实行的。左思右想,竟然没有自己能走的路了。
德比日月?如今连路都找不到,谈什么品德礼仪?这样转念一想,难不成真要去做官?阮籍沉吟片刻,想起官场上那起子“名士”虚伪做作,一面清高一面受贿,更有甚者拦路明抢,下面的奴仆提刀杀人,也包庇私藏。内室之中投毒害命的也屡见不鲜,还非要遮遮掩掩,表面看来干干净净。阮籍只觉得旁有屎溺,一个人对着空气冷哼一声,灌了一口酒。后来又想着,这是自己从前想的太好的缘故,以为新朝经过波澜必定上下齐心,自己应征定能大展宏图平定蜀吴,开创盛世,成为周公,姜太公这般人物。谁知竟然摊上了明帝曹叡这样的君主,频频修建宫室,引得天公之怒在位期间天灾频发,朝堂制衡倒能做到,文采继承其父曹丕,就是不大理会民生,所以民不聊生。后来齐王芳登基,明帝选了两人辅政,又是风波。不说别的,那曹芳连曹叡的一半也赶不上,即无才学也无主见,朝中风气渐渐有了汉末的味道……。阮籍气闷,不愿再顺着想下去。嚼了几口肉,无赖看着街上的行人,有的锦衣而行,有的街头乞食,低头哈腰赔笑的,沉默无言驾车的……。老庄都说世间本无,但是世上的人大都不能知晓这些,那乞食的人如何不羡慕穿锦衣的?低头赔笑的又真愿意如此吗,做此何所迫?沉默驾车的真愿行这行业,做此何所迫?所迫者,欲也。饕餮之腹,无底之洞。想着夹起一块兔肉……。
口腹之欲。
好好的呆在车上不好,怎么偏偏要下车来消遣些小吃?
世上的每个人哪一个不被欲望牵扯。
阮籍不由得想:既然根无,欲存之何为?
欲乃万恶之本吗?既然沽酒,养珠也能成仙,房中术也能得道,庖丁解牛做杀孽亦有其道。这便说明行万事入至极之境皆可得道,非欲罪。可偏偏人欲所起,常常行恶……。欲之所存,究竟为何?欲为有,万物根无……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的话闪过脑海。欲之所存,有之可续。自然的接上前论。想起医道所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若无秋气收敛,阳气永浮与地面,阴气永伏与地下,阴阳之气不得运转,若不运转,则不为有。只是欲心盈溢,难免苦痛。这世间即留欲存,不免纵出贪淫掳掠之徒,却又不许,设阴司,归罪身后,实在令人费解。不知蛇鸟虫兽可有欲淫之罪吗,可会迷失本性?难道阴司独为人设?何以使人迷失至此?
阮籍百思不得其解,心下道,若有人闻说此想,必然讥讽嘲笑,四顾行人如流,只自己所思无人能解,又想起竹林几人了,不知道山涛听到会作何解,嵇康又会说什么,最想知道的是阿戎,他小小年纪不知会不会有惊人之语……
“啊呀,果然是嗣宗!”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阮籍偏头去看,来人是前两日与太傅讨论五石散时提到过的何晏何侍中。何晏外衣披一身黑色朝服,内里的衣襟一层碧绿一层鹅黄。看来是将明艳的衣衫穿在里面,就算是上朝时乌泱泱的一片黑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何晏。其实对于何晏来说衣衫并不是他的标志,他最显著的标志是白,何晏长得非常白,不似中原人,倒像戎狄,但是五官与众人无异,也不算无异,毕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年近半百风姿不减。
来了,曹爽的说客。虽然来人风度翩翩和自己一样喜好老庄之学,但是依旧不能让阮籍忘记何晏就是浮华案的罪魁之一,上流名士的奢靡之风便是他起的,连年灾荒,缺水之年,竟然提议诸友比拼存水之量!对比无水可吃只能在背阳处苦苦求生的小民,简直非人!
阮籍见到他立即没有了心情,不自觉的放下了著。何晏见他既不行礼也不邀请他坐下眉头皱起来,转念一想阮籍行为怪诞应了道家的天性自然,慢慢放下对阮籍无礼而起的不快,在他身边坐下。
自说定要到太傅府读书的时候起,这件事情就已经无法避免,是以阮籍不想其他,缓缓吸足一口气,安定下心来重新拿起筷子吃喝起来。
何晏神情坦荡,坐下之后将系朝服的腰带松开,将朝服解开整成一件外袍,露出内里劲松白鹤纹理的碧绿锦衣。见到阮籍手边的酒和炙肉,招呼店家买了一碗稻米酒和一碗桃李花酒,又叫了炙羊肉,然后自顾自的折起衣袖,边折边对阮籍说道:“早早在街口看到了司马太傅的车,以为太傅病情好转,结果仔细一看车上没人,车架一晃就过,只来得及看清空车没看其他,所以疑惑的紧。还是同车的王玄王侍中眼神好,告诉我是你在近旁吃酒,我下车来看果然是你!”吃食已经上齐,何晏拿著拨弄了几下羊肉夹起一块闻了闻,又端起两碗酒依次闻了,似乎是心里有数才安然吃了,“我的文会开了许多次也没见你应约,圣上登基不久你连月评旦也不去了,听说你之前去云游,还当见不到你,听说你回东都,辅嗣(王弼)忙要请你,谁知你又闭门读书了,总是凑不见,如果不是今日碰上还不知道几时能见呢。”和阮籍遇上总会显得他人话多而阮籍话少,不过是因为阮籍话少所以别人不得不说罢了。阮籍并不喜欢这般刻意搭话,所以更不愿说。但是没办法如今非应付不可。“还未谢过侍中所邀,只是在下崇尚庄子自性之论,便依照自意,随性行走,有话说来:有缘自见。”
何晏哈哈一笑:“我也以为是这个意思!所以今日有缘,你我方能相遇。既如此巧合,下午嗣宗便随我去参加文会吧,夏侯太初如今回京述职,正好也在,难得好机会能凑到一起,倘若错过了这几天,太初可就返回关中了。”
“这样不妥。”远远又有人来,阮籍何晏双双闻声回头,原来是司马昭从马车上下来。何晏的左右仆从纷纷上前行礼喊他“司马议郎。”司马昭如今为议郎,在陛下宫前值守,和别的郎中不同,议郎可以参与朝政,但官职和何晏比起来还是差许多,故而车架排在后面,现在才到。
“子上来了,怎么不见子元呢?”何晏脸上笑颜颜的,不过语气却比和阮籍说话时低上一分,看来司马昭突然插话还是使何晏恼怒的。
司马昭快步上前对两人行礼,礼过之后方答复:“兄长今日轮值,朝议之后便去禁军交班,现在恐怕已经接上班了。”何晏附和:“为陛下效命,是忠义之理。”司马昭称是,然后又朝两人一礼,在阮籍右侧坐下,与何晏对面而坐。
何晏微皱了一下眉头,对司马昭的未请而坐心有不满。司马昭反而微笑起来,如今何晏和曹爽一势与他司马一势争权,朝中要职被他们替换的狠绝,司马一势现在被死死压制,这样的情势下便无什么可敬之理了,况且他素来知道何晏不喜欢他们司马兄弟,所以何晏心有不快,司马昭心里就痛快。
这边何晏心里暗暗想着今天的来意,瞥了一眼阮籍。自己坐在阮籍左侧,客位,为主的阮籍一句话也没有,他何晏便不好开口训斥司马昭了,想来阮籍也不在乎礼仪。
“子上刚才说到不妥,不知是何不妥呀?”
“昭非故意扫兴,实是明日便是休沐,何用今日臭烘烘的前去清谈,明日清洗沐浴之后,一身兰芝桂香,行雅事,吐慧语岂不更好?”
何晏闻言差点绷不住,脸色一僵,勉力调整表情说道:“孔子居险地七日能自若,庄子于涂中能迎来使,不过几日未曾沐浴,我等闲人能有什么脏污?金玉之器便是掷于泥沼仍是金玉,其质不能变矣,何况是几日蒙尘。”
“金玉蒙尘乃是憾事,金玉之贵,需拭尘奉于尊位,使金玉之质得彰才是吾辈之幸。”
何晏和司马昭一左一右相互攻伐,阮籍似浑然不知,情志不减,手中的著也拿的稳当,本来就是最先吃的,这会儿就吃完了,于是又加了一份拌盐的油炸花生豆,这一举动惊回了两个人的注意,司马昭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连一杯水也没有,于是叫来店家,点了上等的十酿酒,又加一盘炙乳猪才罢。
阮籍这“主家”做的是一点也不到位,还好身边的两人一位有事相商,一位意在回护,并不理会,如此阮籍才能安定。
阮籍的稻米酒已经喝完了,吃完一盘炙肉,抿一口酸香的青梅酒解腻,再加一口咸香的酥花生,本是血雨腥风的形势,阮籍反品的一本满足。另外两人见阮籍默默吃酒,也暂时安静吃了几口肉,不过何晏目的未得,心思不安,所以虽然吃着,心里却在想着说辞。还不等何晏开口,远处街口又跑来一位弱冠的年轻人,何晏远远瞧见,心中一喜,心道天助我也!
来人是山阳王氏,王弼,字辅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