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七章
阮籍合上书坐着,司马懿听完不置可否,反又问起圣人之德:“圣人德行为何要比肩日月?”
阮籍不想竟然绕了回来,不过没有头绪,只能硬想。圣人为何要无私无欲心怀万物?因为只有德比日月可以济世?道本自然,还需济吗?不执著便是了,何须济?不过暂时也没有其他想法,就如实说了。
司马懿有些奇怪,这是明摆的答案,为什么阮籍却如此犹疑。“为何迟疑?”
“圣人游离人间之外,如何能济世?”
“这最后一段你竟白读了。真性为王,却也要依托身躯,既然为人身,自然行人事,蘧蘧然周也,周身,可能翩翩如蝶乎?上古竞德,人王俱为圣人,只现如今世人竞利,这圣人被写成远离尘世离群索居之人了。即无德于天下,何以称圣?轩辕黄帝树五谷,兴文字,作天干地支,推医重德,使万民休息,真正德比日月,最后骑龙飞升而去,此为圣人。”
“今古不同,上古竞德是以圣人为王,今人竞利是以权大为王。圣人无用,故而只能离尘了。”
“人间从来相同,若要成圣,何须为王。”
阮籍思绪乱起来,一时觉得司马懿像是要招揽自己,依他所说,成圣不需为王,那在尘世与在野有什么分别,圣人远离人间有什么不对?哦,要德比日月。只是德比日月也不一定要对人,万物与我一体,便是对哪一类都形同一致才对。以身躯论责不免狭隘。“天地为一,神圣无别。”
司马懿呵了一声道:“如有一人,一脏将死,若不施救,此人必死。若如你所说,此人已然病危,却无心医治此处,反而对手脚多加呵护使之犹如新生,岂不是谬论。”眼神突然尖锐,“嗣宗,前朝为何动荡?”
阮籍已经明白司马懿所问了:“党锢之祸。”外戚与宫宦争权,皇帝年幼无法执政。
“黄巾之乱为何寿短?”
“有兵无将。”
“汉末动荡无外乎朝中无支柱大臣心为社稷,一众文人雅士心高气傲不愿为社稷与两党浑为一体支撑国政,反脱身的干净,在野抨击国事,引文人群起激愤更增矛盾,不然你以为孔融为何非死不可?”
这话有些片面,但细想也知道不是没有这方面的原因。汉室飘摇已成往事,是以不能细知其中缘故。
阮籍沉默不语,司马懿仰天长叹:“朝中净是汝南袁氏这等庸碌之辈,社稷崩塌,尸横遍野,却要中层官员奔走计划,无权无势不能凝聚人力。我年少时也不能理解武帝所做所为,直到文帝与我分文武政,身在其位方知艰难。”
一般说到国政,主君才是重中之重,士臣次之,万民最下,头一次听说臣子为重的。不过自古以来权臣不断,最有名的权臣当属周公旦。
一心社稷,殚精竭虑最后还政与成王。
……周公也是个圣人。
对了,若说撑起江山的权臣,武帝曹操也算其一了,原来如此……。
其实不论国君权臣,天下只是需要一个能稳固江山的人罢了,如果上层没有能做到掌控全局的人,天下就会分崩离析。
“……这从古到今凡是知名的仙人,不管他是沽酒的,还是钓鱼的,卖药的,还是行商的,全都是借着人身在人间行走,就算隐世,每逢乱世也会出山恩泽百姓。所谓神圣,就是如此了。”
阮籍摸到了一些思绪,司马懿是认定了济世才是圣人之道,把大把的隐世不愿做官的神仙全都忽略了,老聃因周王室衰微西出函谷关,楚狂接舆逢乱世隐居峨眉山,还有务光,朱仲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也不必说,就算乱世济民的神仙只有一个,即存在,便是真。再说太傅的脏腑手足之论,也有道理,想来历经动乱的老人家大都是这般想的。
“我这说了许多,你却是沉默不语的,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
如果是一群人谈论还能闭嘴倾听,两人对谈却是避无可避,阮籍垂眸想了想,道:“是性命重要还是社稷重要?”
汉末时文人远离朝政未必没有躲避灾祸的想法,朝中权势滔天之人只认钱权,忠良大臣被视为敌对,予以铲除,留不得。若是强留,必遭戮伐,当如何?
“社稷重要。”司马懿不带迟疑脱口而出,“你读过王璨的七哀诗,蔡文姬的悲愤诗吗?”
“读过。”阮籍道。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司马懿念了这几句诗,然后说:“自汉末到如今,所剩人口不足汉时一郡,死伤之重,岂是几句诗辞可覆知的……动荡根源便是上层昏聩,人心不足。我原本也是保命为上,隐于乡野,后来做了武帝的文学掾才渐渐明白,许多事情就是要搏的,拿命搏。还记得《齐物论》里说的吗?‘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死生如一梦,万境无可怖……。这许多年来,死亡,流离失所已成常事,除了我们这群老人,谁还记得太平时是什么样子。我不止一次的想,若汉末时诸位文士拼死保社稷,如今我是不是可以坐在庭院里每日含饴弄孙,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能在战乱里活下来的都是幸运儿,阮籍心想。
“我等跟随武帝南征北战,收复失地,三国之中只有我大魏兵强粮足,这都是拿血肉堆起来的,若没有人向前冲,就没有社稷没有太平,人命飘荡无所依也。”
阮籍并不认为解答了他的疑问,不管什么雄心壮志都需要一个前提条件:活着。社稷固然重要,但没命去争一切都是枉然。“畏死天性,这世上也没有几人真能做到不畏生死的。”
司马懿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你是信《庄子》的,如今看来确是不信的。‘圣人博万言而未有言,知自然枢要,尊道守一,成事以一生万,万道可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置生死于度外,知真我进而知万物,后知有万道可行。‘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名句。即知万道,方知无常道……。罢了,你现在连无我都没有做到,要解决其他问题为时尚早,不说也罢。”
阮籍内心苦笑,大道理是谁都会说的,说起来笼统,谁都觉得有理,只是一到实际小事,就迷惑起来。就像你要去一个地方,别人给你指了一个方向,例如别人说:东北。但这时你离那个地方有几千上万里之遥,路途遥远,不会有路一直是向东北的,一旦有些偏差你就要迷惑犹豫,甚至会迷失方向,更甚者连前往终点的目标也会丢在途中……。按照司马懿这样说,他就像是在途中犹豫迷惑的旅人,在一个地方兜兜转转,连一个东北方向的大城都没有到达……。
所以要先做到无我?不对,先要做到知我。
许多思绪都是一闪而过的,比如这个:太傅怎么就能信有人能不畏生死呢,这等人只在传说里见过,太傅却能实信。“太傅见过不畏死之人吗?”汉初还有游侠,到如今人烟稀少人多惜命,如何还有不畏死之人呢?
“武帝曹操和荀彧荀文若都是不畏死之人。”
武帝曹操从无到有打拼出的大魏江山,若是畏死恋生,也就没有如今的疆土了。但是荀彧……。
“文若先生是武帝智囊,未见有什么不畏死之明证啊!”
司马懿挑眉:“嗣宗未听闻荀文若单骑迎敌吗?”
单骑迎敌?阮籍脑中搜索片刻才想起来,武帝迎战吕布时,当时只剩三座城池,叛将郭贡兵围鄄城,要求见荀彧,荀彧单骑出城游说郭贡,期间毫无惧色,郭贡以为鄄城易守难攻最终退走。回城后荀彧与程昱定计保下了三城,使得武帝不至于根基不在。
扪心自问,如果当时是自己遇上荀彧的情况,自己会怎么办?大体会听从夏侯淳的建议留守等待武帝回援,定然想不到要主动出击利用郭贡和张邈的关系为武帝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荀彧冷静,镇定自若的令人发指……。
稍微有点懂了……。
无我之后方能不惧生死,不畏生死才能镇定自若,镇定自若方能将所知所见利用最大化,所以万道可行。然则世事千变万化,所以遇事并没有固定的道法可行,所以无常道,也只有无恐无怖的人才能明了在这世上行走不论走那一条都是可行的。所以不畏生死并不是让人拼死,而是因为不畏生死所以才能看见更多条可以走的路。
“这些话就离圣人之德千里之遥了,不过若是要成圣,这些路都是要走的。”司马懿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时阮籍才想起来原本是要讨论济世的。
“那太傅呢?太傅没想过要成为圣人吗?”
司马懿闻其所说,拿手指翻了翻腰间系的玉玦,回道:“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鸿志,何况又在武帝近前。武帝身边人才济济,荀彧、荀攸、蒋济、程昱……,见了他们我才知我的浅薄。他们与我亦师亦友,做文学掾时,我多在倾听学习,如果说起领悟,那就是帮文帝处理政事时悟的最多,……我悟的太晚了,只能做一凡人,支撑一国足矣。”
“那太傅想让我做什么?”司马懿笑道:“嗣宗想做什么?”然后起身向庭院走去,“你还是一步一步的来吧,等你想清楚了,自然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