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风中散佚之日(一)
正文目录
第一章 CV22208709
第二章 CV22208969
第三章 CV22209072
番外1 CV22209210
番外2 CV22392816
番外3 CV22393222
番外4 CV22393245

Day 22
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正午的热浪阵阵漫过膝盖,母亲牵着我走在伞下,父亲独自走在伞外。天空晃眼的幻蓝打在树叶上,绿色、淡绿色、亮绿色的树荫彼此紧挨却泾渭分明。我一边挣开母亲的手说热,一边跑到伞外迎接热浪。
父亲和我讲述这座城市久远的历史,说星城曾是这个国家的骄傲。不远处,商场大厦的屏幕轮播着各种广告,他望着摩天楼说它们像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头顶的树荫到了尽头,天空中浮现出一串不断减少的数字,我想问父亲那是什么,回头却找不到他。母亲和弟弟从身边经过,像路上每个行人的模糊面孔。末日时钟的指针搅动着脑髓,我忽然想起那是睡夜的倒计时——
“还翻那破本子?电影都开场了!”
我猛地抬起头,母亲指着表在路对面大呼小叫。头顶的蓝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我忙合上记梦本,迎着人群的目光小跑过去。
“妈,等会我请客吧?昨晚我……”
“你的钱不是家里给的?”
母亲头也不抬地收起阳伞,抓住弟弟的手走进商场。昨夜的酒令我有些轻微的头痛,只好咽下嘴边的话,余额五千的钱包和余命二十天的生活一样分文不值。
进影厅时已经开场10分钟。母亲从我书包里取出弟弟吵着买的零食,奶茶不小心洒出一大片。我把手伸进书包里,记梦本果然已经湿透。弟弟旁若无人地拿出平板玩,屏幕的光闪到后座的男孩,我想提醒母亲,却听见电影里的妈妈说“算了,现在最糟糕的一天也弥足珍贵”。等回过神,男孩坐到了别的空位。
“问你去哪家店犹犹豫豫,怪不得读这么久穷酸历史也不想想转专业。”
筷子伸进火锅,热气混着牢骚扑面而来,浸染书包上的奶茶渍。我握紧拳头,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目光瞥见冰箱里的可乐和酒。我跟在几个同龄人身后,忽然很想知道母亲会对昨晚的事作何反应,将手伸进冰柜里的茫茫白雾。
“小允,帮弟弟拿瓶汽水。”
我的手突然一阵脱力,从酒水区掉到碳酸饮料区。冰箱门砰的一声关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伸手摸进口袋,一回头看见身后是刚才影院里的那个男孩,他奇怪地看着我,莫名的窒息感塞住我的喉咙。我连忙离开冰箱,差点和服务员撞个满怀。
“客人,当心身后。”
话音刚落,身后的服务员就犹如幽灵般从我背上穿透而过,扎成一团的头发从眼睛里生生地拉扯出来,投影出一道陌生的背影,在我后背刷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抱歉经过您。”“幽灵”对我道歉,熟练得像事先输入好的程序。我拖着一身虚汗逃开,晕头转向地来到调料区,身边走过的不是全息投影的服务员就是送餐机器人。根据《10·9时间灾害防御条例》规定,城内的工作者会陆续被来自其他城市的志愿者投影替换。这里很快就会像这家餐厅般成为一座自动化空城,幽灵陪伴星城直到冬眠。
口袋里的震动拉扯着心跳,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李景的消息。
“记得你以前问我的吗?假使存在某一瞬间A,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处于睡梦中无法感知外界的变化,时间是否就不存在。我想我现在知道答案了。”
视线在字里行间穿梭,行人化作层层掠影向我身后坠落。我按住消息想删去这条令我内心动摇的因素,但这家餐厅、这条街道乃至这座城市,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影都在眼前挥之不去。
回家路上,我落在母亲和弟弟后面很远,如同原地踏步般行于街道。我想知道母亲对22天后的睡夜是什么看法,可她忽然像梦里那个陌生女人般惊恐地张大嘴,问我怎么可以怀疑这座城市。我说我既没说末日也没说停滞,怎么就成怀疑了;她说我如果相信梦会醒来,就应该像什么都没发生,因为梦是醒来就忘记的东西,更别提有什么看法了。梦中的黑影渐渐盖住了天空。脑海里有个声音教唆我逃离这昏沉的城市,可我已经被名为A的时刻封锁。曾几何时星城乘着高速发展的快车,人们惊异于一夜间遍地的共享经济、如积木层层叠高般打印出的高楼大厦,渗透到各行各业的AR投影……一切无时不刻在改变,直到我们习以为常的时候突然停滞不前,再无令人惊异的新变化。
昔日的繁华早就如泡沫散尽,只留一座落后却自以为是的老城一场不醒的梦。
Day 21
傍晚是以落日为原点渐变开的通透蓝,天文钟叮铃铃敲了半分钟,车窗外的天空逐渐晕染墨色。巴士驶过步行街的十字路口,倒映着霓虹灯的玻璃瓶雕塑立在广场上,周围的圆形水池源源不断地洒着泉水,冲刷空无一物的瓶子。
“小伙子,坐两趟来回了还不下车么?”跨城巴士再次停在星城的边界,司机透过反光镜与我对上视线,眉毛上的疤很显眼,“这都小年了,快回家吧。”
“师傅,您这两趟没开到终点站。”我指指车的前方,尽头的高速近在咫尺。
“这就是终点站了。”
“应该在更前面吧?”我打着马虎眼。司机不耐烦地朝后挥了挥手,只让我快下车。我只好起身走到车头付了下趟的车钱。
“你这何必啊?”司机叹了口气,无奈地关上车门。“所有巴士都砍了跨城的站点,没有车能开出星城。早点下车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那您为什么不下车呢?公交线路早换成无人驾驶了吧?”
巴士在路口停下。司机默默地点了根烟,凝视着前方的跨河桥。
“我已经下车了。”他说,“在这座城市,我唯一想做的事就在这儿了。”
绿灯亮了。我望向窗外,霓虹灯扫过只有我一人的车厢,夜色中夹杂着隐隐乐声。巴士再次驶过广场,我看见自己的灵魂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在空无一物的玻璃瓶里。
Day 19
狂风毫不客气地冲进窗户大开的客厅,以花风之名却难掩强盗本性,装模作样地翻几页书就盯上桌边父亲剥去外衣的瓶装咖啡。瓶盖听见咖啡摇晃的求救,窜上风背想回去盖上瓶子,但打翻的咖啡已经吞没了书上小允洒洒的诗篇,沿着桌子流到凳子上污染椅垫。这一切本不会发生,但凡父亲离开时记得盖上瓶盖,那首诗就能幸免于风。不过也无人怪罪他,因为家里谁也不在。明明上一秒还听见浴室里谁的歌声、啪塔啪塔的键盘声,现在连风也没了影,街上也空无一人,这儿就如阴沉的天上欲落不落的梅雨,好像随时有什么降下来,但什么都不会到来。整个世界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
这是我经常梦见的情景。猛睁开眼,枕头像在汗里洗过一样。时间在名为睡梦的静止之中屏气凝息,直到我醒来才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又梦见那片沙漠,醒来看见宿舍群里发来一张日出的照片。何宇明原来一直没回家,昨晚在外面骑车游了整夜。李景这么多天还在学校,问我们要不要找一天去看剧社的戏,郑子卿回他“日子过得够戏剧性了看自个去吧”,转头和家里人去买年货。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是啊,现如今唯一值得做的就是一家团聚。我打开电脑,搜索起适合除夕夜观看的影片。从自己喜欢的电影里筛选掉母亲不感兴趣的闷片,继父嗤之以鼻的小成本片,弟弟看不了的限制片。要正面人物的主角,要积极向上的结局,要有教育意义,要正能量……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影库发着呆,直到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厨房里飘出米香,客厅里响起小孩与狗的嬉戏打闹,我还是没有答案。
冬眠广播前,身边的同龄人早早找到将来的出路,只有我还没走出学生的状态;冬眠广播后,明明是我第一个收拾行李,但只有我至今还游荡在无所事事的荒漠。什么都没改变,被放逐的人只有我。窗外渺无边际的幻蓝渐渐褪去色彩,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不停地向下滚动鼠标坠落到网上的言论中,只期盼哪里来一场血雨腥风。
事已至此,即便找到想做的事也毫无意义。
Day 17
去酒吧的路上碰见一家琴行,想到琴弦不贵就打算买一套。店里暖黄色的灯光映在木质墙板上,各式吉他挂在刻意做旧的墙上,悠扬的琴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走近钢琴想一睹演奏者的身姿,却看见空荡荡的钢琴椅和无人自弹的黑白琴键。
“透明的钢琴家,不觉得就和这座城市一样吗?”身后响起声音,我马上转过头,老板凭空投影在面前,“各行各业自动演奏着每日工作的乐章,维持往日的旋律。”
老板悲悯而又尖刻地望着我,像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
离开琴行后我去了别的店,到处是机器人和投影,城内的工作者好像彻底被这些来自其他城市的志愿者替代。直到黄昏时分来到酒吧,看到店长一脸平常地招待着客人。
“晚上好,今晚想喝点什么?”
“和以前一样就好。”
我走到昨天的老位置坐下。店长像以前一样请我稍作等待。我的视线像被施以魔法般跟着青柠汁淋在冰块上流淌到杯底,想到一路上空门大开的商店不禁问他:“星城的服务业早已经是自动化的天下,店长怎么不给自己放个长假呢?”
店长挥一挥长柄小匙伸进杯中,冰块绕着杯壁转了几周。我一时间看得出神,直至他将酒杯搁在杯垫上递过来,连带着两张印着“末日安可LIVE”字样的门票。
“有人嘱托我将它交给您。”店长把两张票搁在桌上,对我说,“关于客人您的问题——我只用调一杯酒就能路过一段故事,这世上还有别的地方有这种美事吗?”
举起酒杯,清爽的芳香掠过喉咙,不知为何想起多年未见的父亲。店长脸上的笑容头一回那么明确,即便在夜色中也不暧昧透明。
吉他包还靠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看来芥茉忘记了把行李带走。
“我刚刚买了琴弦,要不让我把弦换了吧?”
店长将吉他交给我,我带着酒杯去到沙发那边。将吉他平放在桌面上,取出未拆封的琴弦,按照琴行老板说的区分开弦的粗细。门口的风铃响了又停,我松开旧弦,用起弦器撬开固弦锥,刚取下旧弦准备插入新弦,吧台就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你应该先把面板擦干净。”我望向说话的人,老陈警官单手撑在桌上回头看着这边,“最好再找个光线更好的地方。”
“多谢您。但这吉他不是我的,如果擅自带去别的地方,店长没法和吉他主人交代。”
“那放在吧台上吧。店长,把灯光稍微调亮一些?”老陈指了指上方的灯,见店长有点为难,他挑唆道,“店里就我们仨,等有客人来了你再调回去就好了。”
我抱着吉他有些迟疑,接着看到吧台的灯光真的亮堂起来,丝毫没了酒吧的气氛。
“请两位客人快点,半个小时后就是营业时间了。”店长不情不愿地说道。老陈挥手招呼我过去,气氛愈发焦灼起来,我将吉他置于吧台,拿出擦拭布拂过吉他面板。
“记得把指板也擦干净。”
我手忙脚乱地固定好琴弦,老陈时不时提醒我细枝末节。汗水滴落在一尘不染的吧台,店长不时地拿起桌布擦去汗渍。我旋紧最后一根琴弦调准音高,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吉他不禁咽了咽口水。最后由在场唯一懂琴的老陈拿起吉他检验,我大气儿不敢出,直到他弹出的饱满而有穿透力的乐音叩响耳畔,我才浑身脱力地坐回椅子上。
“恭喜你小伙子,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的换弦。”
老陈举起酒杯。我和他碰杯,一口气饮尽所有的酒。
“年纪轻轻别总喝鸡尾酒。来,给他续一杯冰黑啤,”
“混着喝不会醉吗?”我担心喝成昨晚芥茉那副样子,回家可不好交代。
“干杯!”老陈情绪高昂地举杯邀酒,对我的顾虑充耳不闻。店长切合时宜地调暗灯光,我抓起酒杯有点上头,险些灌醉了这一夜。时间匆匆流逝,我知道夜已经很深,临走前想起了老陈上次也是穿着警服来的酒吧。
“说起来,警局里不放假吗?”
“后天就过年了,放什么假?”老陈警官喝了不知有多少杯,涨得脸上通红,“从冬眠广播以来城里是越来越乱,大家脱下警服也松懈不了。你以为人们上街来抗议,但其实是去自杀。刚刚来的路上就有个人想跳桥,唉,太多人连十几天也活不下去啊。”
老陈气愤地捶着双腿,忽然间老泪纵横。他说起七年前在枫城接手的一桩盗窃案,犯人不满于时灾局的管制措施,盗走一位调查员的时间储备装置——这种装置储存着能够穿梭时间的资源,并可以释放时间作用于特定对象,使之回到过去或去往未来。警队多次组织抓捕,每次与犯人只一墙之隔却扑一场空,被他逍遥法外。
七个月前,老陈突然接到犯人来电,对方说厌倦了在时间里逃亡的生活,希望他早带你解脱自己,要么尽早捉自己归案,要么就此放弃。老陈向他保证一定会抓到他,不久后追着线索,满是干劲地来到一息尚存的星城,想不到现在除了安眠什么也不剩。
“他既然想要解脱,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们自己在哪呢?”
“我不知道。或许对他来说这关乎输赢,或许他觉得我们可能放过他。”老陈饮尽手中的酒,泪痕映着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但是他错了。只要他一天还在这座城市,我就一定会抓到他。”
“您还认得出他的样子吗?”
“那还用说吗?就算人山人海也能一眼找到他。”
老陈坚定的话触中我遥远的记忆,想起了多年前同样背负偷盗罪名逃出城市的父亲,至今下落不明。我看着通讯录里早已停机的号码,有些怀疑他就是老陈说的犯人,身在何处疲倦地想被谁找到。
将最后一杯酒与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同饮下,我离开酒吧。昏黄灯光斜打在老陈身上,影子恰好落向邻座,好像看见他抓到逃犯的那天两人在这儿喝酒。
“警察同志,你一定能找到他。”
我不知为何眼眶湿润。老陈短暂地愣了下,举杯向我示意。
“借你吉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