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先生与狼小姐》（四）
格林好像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他梦到血与火泼洒，剑与牙相击。接着一切归于沉寂，雨下了起来。
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团干净柔软的干草上，身上盖着自己那件羊毛外套。它的一只袖子被扯了下来，还有几处被火焰烧寮出边缘焦黑的大洞。格林忍着脚踝和头部的剧痛站了起来，雨确实在下着，让天色看起来与黄昏无异。他捡起了地上的提灯，借着灯光他发现自己就在谷仓边上，不远处，那个埋葬了哈夫村村民的大坑已用沙土填好。
那不是梦。
“尤夏。”格林喃喃道。他举起提灯，一瘸一拐地向晒谷场走去。
临近黎明，厚重的云层遮挡了冒出头顶的太阳，一切淹没在昏昏沉沉的黑暗之中，只有格林手中的提灯能提供一点照亮。从谷仓到晒谷场，这段距离不算远，那近百名匪军的尸体几乎铺满了道路；可那又很长，格林走了很久，依然没有找到尤夏的一丝痕迹。
格林环顾四周，劫后的村庄看起来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那些墙壁上的斑斑血迹很快会被这场大雨清洗干净，空气中的焦臭和血腥味也会水汽稀释，很快将变得细不可闻。那场屠杀的存在——连带着尤夏的存在一起，正在被时间和大雨一点点冲刷着，可能明天太阳升起时，一切都不会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些热情高昂的歌声再也不会响起了。
“尤夏！”格林拼尽全力大喊起来。“尤夏！你在哪里！”
已经变得空旷的村中，回应格林的只有嘲弄般地回声。
那果然还是梦吧。格林想。不由分说地在夜晚闯入，又无声无息地在黎明溜走，不是梦又是什么？或许，只要当成梦，就能继续像一个普通的商人生活下去。他的马车毁了，但是没关系，他存下的积蓄还够他东山再起。再有十年，他依旧可以一点点攒下自己的商店，然后——等到晚上清点完当日的账本后，走上二楼，坐在窗边继续写完昨日未尽的故事。他将有一生的时间去遗忘这短短一晚的奇遇和波折。
不。格林死死攥紧了拳头。手上堪堪愈合的伤口在用力之下再度崩裂，血混着滂沱的雨水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裤脚。
这是他和尤夏故事，这个故事不应该仅由笔写上想象出来的结尾。
“尤夏！尤夏！”他又再度呼喊起来。“我就在这等你！”
雨还在下着，很快格林全身都已经湿透。本就伤病在身的他，此时在雨中几乎站立不住地微微摇晃起来。“原来等待这么难熬。”格林自嘲地想。
等待的人是多么傻啊。放任着时间在自己面前奔去，却腾不出手哪怕摸摸它的尾巴。无聊、无助，好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生命被技巧高超的刽子手切削下一片又一片。而那些等待的人，就这么排着队去浪费自己的时间！时间就是金钱，金钱！作为一个商人，正如此挥霍着自己的财富，难道不可笑吗？
天逐渐亮了起来，格林怔怔地看着逐渐晴朗的天空。他从未这么讨厌过日出，那逐渐明亮的天色似乎在提醒他，夜里的要结束了——他的故事要结束了。
“我就在这等你。”格林心里一沉。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扔掉了提灯，几乎将鞋子甩飞！格林刚才灌铅似的双腿此时竟飞也似地向村外跑去。
他的目标，是那个两人相遇的山坡。尤夏说过，会在那里等他。
他奋力地冲向山坡，好像军团第一个冲锋的旗手，直到气喘吁吁，伤口迸裂，视线也模糊起来。可在视线模糊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那淡棕色瀑布般的长发。
“尤夏！”他惊喜地叫出声来。同时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闭着眼大口喘息着。
“汝呦。”格林听到尤夏平静的声音传来，他赶忙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
此时的尤夏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这是那神情不再有往日一丝神采。她的眼睛，好像干枯的玉。
“汝在看什么？”少女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吾其实猜的到啊。但吾就是那样的存在，没人知道，没人提起，因为吾不想让人们害怕。吾想，大大方方住在人们身边。”
“因为孤单吗？” 格林费力地说道，他的喉咙好像有一块燃烧的炭。
“嗯。”尤夏点点头，“大概吧。因为怕孤单所以藏起了爪子与尖牙，成功地住在了村庄的田野里。可没过多久，就又想着去更远的地方了。看来以吾的性格，真是不得不长出爪牙呢。”
格林默然。直到这时他才理解到了一点点尤夏的孤独。因为感到孤独所以想要陪伴，但又因为与众人间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所以注定孤独，只能接着启程去寻找下一个可以消解孤独的地方。旅商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何格林一直孜孜以求有一个店铺，有一个家。
“可那是很漂亮的爪与牙啊。”格林鼓起勇气，几乎是大喊道。
“那是当然。”少女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些许活泛起来。“吾可是尤夏大人。”
“尤夏大人，”格林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小人有事想请问大人。”
尤夏微微一愣。“也是。吾早就料想到汝不会是为了为吾解闷而来的。”
“尤夏大人，小人是想确认一下，你我之前的生意是否还奏效呢。”
“生意？”尤夏疑惑得问道。
“没错。我带您去外边的世界。而您要保佑我生意兴隆。”格林脸带微笑，但微微颤抖的声音透露了他的紧张。他心里盼望着尤夏不会发现。
“不必了呦。”尤夏平静地说着。“吾要回去家乡啦。”
“吾出去已经很久很久了，而很久之前便想回家乡看看，只是因为和那个人有约定，便一直在这里看着麦子长大，一年又一年。如今，哈夫村，不存在了。吾对那个人的约定也结束了。吾想，是时候回到家乡了。”
尤夏抬手指向身后的一棵大树。“吾就是来这和那个人告别的啊，没想到汝能找到这里来。呵，这世上跟吾扯上关系的都已经作古了呦。”
格林静静地听着，心中一些东西好像落空了。在尤夏身后，阳光彻底突破了云层，初升晨曦照在少女的身上，几乎将她淹没。尤夏的身影仿佛正因为那阳光变得虚幻起来。
单边的、一厢情愿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格林知道。
“可是债务是另一回事。”
“汝在说些什么？”尤夏惊异地回头看着面色得意的格林。
“尤夏大人，小人的外套借给了您，可现在它成了一块破旧的抹布。还有马车，那更是小人从业至今的积蓄啊！”格林望着尤夏的脸，“您可是尤夏大人，这笔帐不能赖掉吧。”
尤夏瞪大了眼睛，“汝可真是——”
“我当然知道您没什么财产可以赔偿，但是眼下就有一件事您能帮忙。”格林谦卑地微笑道。“那些匪兵的装备，我看还有些能用的上，如今铁矿石价格飞涨，带动兵甲之类的下游商品也要猛涨，尤夏大人如果能帮我把这些东西运到城里，说不定那些东西就能还上您的帐款了。”
“汝把吾当成免费的劳力吗？”尤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那双淡紫色的眸子几乎要射出光来。
“并不‘免费’，您清偿了您的债务，如果还有结余，小人愿意为您置办一些回家路上的行李，想必您也更愿意以这副模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不论如何，吾是不会干那些事的。”尤夏的尾巴难以察觉地轻轻摇动起来。
“在下只是提出一个方案，对于小人而言，您只要还上钱，就都不是问题。”格林商业式的微笑起来，“当然，必须是钱。您之前的小把戏不算数的。”
“像秃鹫一样搜刮尸体吾是不会做的。”尤夏叉腰说道，“但是吾也不是不守信用的赖皮鬼：吾可以用智慧帮汝赚钱，就用那些钱还掉吾的债务吧。”
“那如何界定您的智慧为小人赚了多少钱？”格林努力按压因喜悦而略微变形的音色。
“吾不管！吾只是不会去碰那些尸体一下的！”尤夏的尾巴高高竖起来，“还有餐费和住宿费也是汝要保证，吾可不能睡在你的马车上面。”
“成交！”格林长长舒了一口气，仰面倒了下去。
“格林？”
放下一切心事之后的格林再也顶不住疲惫和伤病，彻底睡死过去，好在那均匀的呼吸表明他大概只是需要睡得久一点，不知这次是否会做个好梦。
“汝真是精于算计啊，但却又不会骗人。” 尤夏俯下身来，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汝总是乐意把吾当成傻瓜啊——可放心吾就是傻的，哪怕明知是骗局也会想去相信。”
她坐在格林身边，远远向着北方眺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