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十三章 梦中人
“当心！我看不到这个人的灵魂——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徐冬漪的担忧不无道理。消失的江枫化作一阵气流从我身边掠过，可没过几秒，便见他瞠目结舌地在怪物背后现出身形。
“别过来！”他的声音已全无平日的镇静，“我触碰不到这东西！”
暴雨之下黑云压城。怪物彷佛被狂风刮乱了轮廓，漂浮的身躯彻底失去了人形，如同一只硕大的水母，张牙舞爪地朝我飞来。
“这东西的目标是程子康。”被徐冬漪叫作姐姐的女生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利剑，“把他带走，赶快！”
没等我回过神，徐冬漪已拽起我的胳膊向工厂深处狂奔。本就不多的体力，很快便在这场争分夺秒的冲刺中消耗殆尽。
“他们挡不住那个怪物的。”徐冬漪气喘吁吁地扶着石墙，“后门快到了，再加把劲。”
“冬漪，我真的只是好奇心作祟……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疲软的双腿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我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彻底失去了跑动的意志。
“快起来，子康。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正默默立在身旁，抚摸着我湿透的头发。呼啸的风声随之从耳边退却，雨点也变得温和起来。一股安谧而坚定的力量传遍全身，我似乎又重获了从脚下的泥泞中挣脱的气力。
然而，当我抬起头时，所见之人不是徐冬漪，而是另一张熟悉的脸。
“终于，又见面了。”男孩露出两颗歪歪扭扭的门牙，腼腆地向我投以微笑。
须臾之间消失不见的不仅是天气。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只剩两个人与一张茶桌，除此之外皆是茫茫空白，就连脚底也是一片虚无。
“你喜欢喝速溶咖啡，对吗？”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应声出现在桌上，“而且，再苦也不喜欢放方糖。”
“少来致幻这一套。”极度的恐惧催生了心头的无名怒火。
男孩自顾自地搅拌着咖啡：“时间对人的改变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你以前只爱甜食，对咖啡这样的饮品可是嗤之以鼻呢……”
“够了！你以为我跟你很熟吗？”我握紧拳头敲向桌面，吓得他一激灵，“为什么要缠着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男孩将咖啡杯护在胸前，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歇斯底里。不一会儿，脾气便被懦弱的本性所打败，我蜷缩在桌角，低头呜咽起来。
“喝吧。”男孩将咖啡递到我眼前，“已经不烫了。”
“喝了迷魂药，好让你把我生吞活剥？”
双方又一次陷入沉默。等到我抬起头，男孩才重新开口：“请放心喝吧，子康。我向你保证，你会喜欢它的。”
四溢的醇香萦绕在鼻尖，我终究没能抵住诱惑，犹豫着接过咖啡杯。霎时间，一股奇特的温热浸透了手心。这种感受与上次遭遇的幻境截然不同。那时的幻觉尽管在感官上十分逼真，却始终在心理上给人冰冷的疏离感；这杯咖啡则将真切的温度传达到了灵魂深处，几乎要盖过理智的抗拒，令我忍不住想抿上一小口。
捧着这杯咖啡，不知为何，各种负面情绪竟开始逐步消退，我终于能静下心来思考这一切。在今天以前，眼前这名一身白衣的男孩只是个反复出现的噩梦素材，一个不会主动想起的、镜花水月般的存在；可从我进入裂缝的那一刻起，这层界限便被打破了。迎接我的世界，并不像徐冬漪所说的那样由我主导。我又被带到了梦中昏暗的房间，去为他投入那场必定失败的战斗。
无论如何，迄今为止，他从未以敌人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我不是没有理由相信他的善意。
“这杯咖啡，是从哪里来的？”我站起身来，将杯子放回桌上。
“正如子康你所说，它是一种幻觉——只不过，在交错桥，虚幻和真实是没有界线的。”
“交错桥……是什么？”
“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这是我自己给它起的名字啦。”男孩害羞地挠了挠头，“要解释这个问题，首先得说明一件事：我，是一个幽灵——或者说，是一个鬼魂。”
果然。尽管已隐约猜到实情，仍有一阵震颤止不住地掠过脊梁。
“不愧是子康。换作别人，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吧。”男孩勉强地笑了笑，嗓音中流露出复杂的忧郁，“交错桥是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空间。只有在这里，活着的灵魂才能与鬼魂无障碍对话。”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没有身体、只有灵魂？”我这才发现，在又哭又闹过后，胸口没有像往常一样心跳如鼓。
“是的。是我和你一起进入了裂缝，并且让你获得了灵魂出窍的能力——抱歉啦，这样自作主张，吓到你了吧。”男孩吐了吐舌头，“但是，只有当你的灵魂能够脱离身体的束缚，我才能带你来这个地方。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永远只能以那副恐怖的模样与你相见……”
说着，男孩低下了脑袋。一股莫名的酸楚漫过喉口，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我竟然想要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
“可我觉得，这份能力不只是灵魂出窍。”我抑制住自己毫无道理的冲动，“单单用这个词，还不足以准确概括它。”
“我想也是。它是由我们两人的意识共同产生的，所以会比普通的灵魂出窍更加复杂。”男孩凑到我跟前，踮起脚尖，“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它是什么样的吗？”
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灵体，与我是如此靠近，梦中那种朦胧却深刻的情感再度涌上心头。不，这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就忽视他是一个鬼魂的事实？我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
“没问题，我这就讲给你听。当我试着发动能力时，就会听见一声嗡鸣在头颅内部响起。等这声音散去后，整个世界便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所见的景物也会同时发生变化，目光到处，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富有科技感的淡蓝色面纱。”
“还有吗？”他的眼中满怀期待。
“接下来才是关键部分。在这种状态下，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放慢了无数倍，我就像是在观看一场‘子弹时间’的电影——不，不只是观看，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没有荧幕的阻隔，自由穿梭于电影的每个角落。”
“我明白了，这是超越时间的能力！”男孩兴奋地拍起了手掌，“我真为你高兴，子康。重要的瞬间总是稍纵即逝，拥有这样的能力，你就不会再错过它们了。”
“或许吧。”我不禁也微微扬起嘴角，“不过，它也不是没有限制。每次灵魂出窍的时间只能持续三十秒左右——换算成现实中的时间，大概只有不到半秒钟。并且，使用一次能力后，起码得再过五分钟才能再次发动。”
“至少，这份能力对你是有用的，我给你带来的不全是麻烦。”他转过身去，“确定这一点，我就安心多啦。”
茶桌上出现了几个五颜六色的玻璃杯，男孩轻声哼着小曲，调起了果汁。望着他纤瘦的背影，先前的感受变得愈发强烈。尽管听起来很荒唐，但我确信无疑，此刻在胸中流动的东西，分明是亲切与爱怜。
“那个……刚才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对你说了重话，抱歉啊。”我清了清嗓子，试着舒缓语气，“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不可以，因为我忘记了！”这次的回答倒是十分干脆。
“既然这样，叫你‘小幽’怎么样？或者叫‘小灵’？你喜欢哪个？”
“‘小灵’吧。这个好听。”他的声音洋溢着喜悦，淡然而真挚。
“好。那么，小灵，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为什么你一定要与我见面呢？”
小灵埋头在花花绿绿的果汁中，并不理会我的提问。尚显稚嫩的童声流淌出清脆的旋律，仿若晶莹的雪花随风飘落。
“是为了传达某种讯息，对吗？”我半蹲下身子，将胳膊撑在桌上，“你一遍遍地给我托梦，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小灵停下手中的动作，苦笑道：“我以为，你多少能够明白的，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小灵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是，能不能告诉我，在那些梦里，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真的要将那份无从理解的情感说出来？我咬住了嘴唇。
“没事的，不必掩藏，也不必修饰。”明亮的眸子清澈如水，仿佛要将我一眼望穿，“我想听的，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
“我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要保护你。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虽然在醒来后也会自觉可笑，但每当面对那个怪人，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战胜他，带你一起逃出去。”
小灵将视线移开，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我停顿片晌，继续回答道：
“事实上，不仅在梦中如此。进入裂缝时，我自认为意识是完全清醒的，可一看见你被他扼住咽喉，我就无法再保持冷静了。我的异能中‘子弹时间’的部分，正是来源于此。要对付那样强大的对手，让他的动作迟钝下来，就是我想出来的对策。”
说话间，桌上的杯皿由远及近渐次消失，化作一道道萤火向上飞升，只留下桌面空空如也。小灵低垂着眼睛，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但事到如今，我必须得把心中的话尽数吐露。
“最后我还是失败了。我获得的能力并不具有攻击性，我再一次没能救下你。从裂缝中出来时，我还因此而哭了半天呢。小灵，你能不能把这一切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让我一遍遍重温那段画面，又为什么要给我如此沉重的情感？”
“那段画面，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你的这些情感，都是自然而然、千真万确的。”小灵扬起头来，瞳孔中闪烁起激动的光芒，“我曾一度心灰意冷，因为我发现你竟已不再认识我，在你的回忆中，已不存在任何有我的部分。可现在，我好开心，子康，真的很开心。我只能尽量再现当时的场景，不能操控你的心境——这就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掉我，在你的意识深处，一定还记得我们的情谊。”
眼泪从他白净的脸上连串滚落，打碎在浅木色的桌面，犹如珍珠身殒般散裂出凄悲。我放下所有戒备走上前，任小灵扑入我的怀中号啕大哭。
“七年了，我变成无依无靠的游魂，已经七年了……能称作‘记忆’的东西无不残破不堪，甚至连生前最后的那一小段也是一样，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连自己的脸长什么样都不得而知。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你总算来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是的，我来了。”我同梦中一样，紧紧贴住他的额头，“你不会再孤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