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
《鄂榭府崩溃记》和《丽姬娅》被认为是爱伦坡小说中最具典型性和可读性的两篇,通读下来感受到了某些贯穿如一的因素与风格。虽然爱伦坡对谨严紧凑的叙事结构、高度简练的情节模式极其注重并身体力行,但他在写作时仍脱不了浪漫主义铺张描写的窠臼。他通过大肆渲染阴森诡异的氛围,苦心经营一种恐怖怪诞、迷幻鬼魅的美学风格。他的布景往往置于古堡、暗室、暴风雨之下,人物往往是病态的、焦虑的、堕落的、残缺的(亡妻、精神病患者),简而言之,非理性的。一如爱伦坡所希冀的那样,“在短篇小说这种文艺形式里,每一事件,每一描写细节,甚至一字一句都应当收到一定的统一效果,一个预想中的效果,印象主义的效果”。当反常的场景与反常的人物两相碰撞,当濒临于癫狂边缘的人被抛掷到深不见底、鬼影幢幢的世界里,其爆发出的奇异的戏剧张力,则更令人戒慎恐惧,震颤不已。 爱伦坡的故事充满了疯狂、罪恶、颓废、迷魅、怪诞、恐怖的元素,贯穿着无常、凄恻、荒凉的意境和恐惧、绝望、颤栗的情绪,而美的幻灭、死亡的恐怖、忧郁的恐怖、对怪异现象的疑惧是他永恒的主题。其间压抑的情欲熊熊燃烧,放纵的谵妄使人堕落。爱伦坡是类小说从一开始就布下荒诞的预兆,《丽姬娅》中面对故去的爱人、妻子,我竟不知她姓什么,疑云顿生,而其后笔锋转向对其外貌的描写,则更显鬼气森森。他四处援引神话故事、宗教典故、史诗传奇,也使故事更加迷离扑朔,难以捉摸,充满神秘主义的色彩。其结局往往出其不意,在瞬间爆发出足以摧毁一切、吞噬一切的戏剧力量,小说中的世界崩落了,叙事伦理和秩序塌陷了;而此慑人的劫毁制造出巨大的、无法消释的虚空,徒留读者深陷其间、难以自拔。 《丽姬娅》和《鄂榭府崩溃记》都出现了死去之人起死回生,活着的人却心如死灰的相似情节,而在那如出一辙的尖耸空洞、阴森迷魅的古堡中,人与鬼、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无疑被前所未有地消解了。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事实上隐射了活人心中压抑最深的恐惧和焦虑——死亡意识。《丽姬娅》结尾以丽姬娅借尸还魂来制造惊奇的恐怖效果,然而最令人悚栗的并不在此。而是当读者蓦然回想到丽姬娅死的时候,她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地对死神的抗拒和对生的妄念,“凡人若无意志之缺陷,绝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从于死神。”迹近古代巫师扶乩般诡谲可怖。而她的死而复生,无疑就是这种强大的求生欲望所导致的结果。当是时,人、鬼、神不分,生与死的界限彻底消融,到底是丽姬娅还魂重生,还是我早已作古? 而死者皆为女性,被恫吓者皆为男性这一巧合则为爱伦坡的小说研究更添向度。爱伦坡大部分作品的中心人物只有两个——他本人和注定要死或已经亡故的母亲或妻子。无论是丽姬娅还是鄂榭的妹妹,都是男性的羁绊最深、眷恋最深的所在。丽姬娅是“我”心中集真善美为一身的神明,鄂榭自言他的妹妹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可两者却都死于非命,更离奇的,都死而复生;这种重生带给男性主体的不是欣喜,却是恐惧、不堪、惊悚。如此种种,都使得结局在惊人的同时,疑窦丛生。可以看到,女性,是被故事中的男性主体所臆想、依赖、控制的客体。她们的投阳重生,不是为再续前缘,而是为报仇而来!一个,为报先夫抛弃旧爱、重续新欢之恨,日夜噬磨,终害死新妻,借尸还魂;一个因被兄长亲手活埋,切齿拊心,恨之入骨,不惜冲破棺材锁链,也要一报冤愤。女性的力量只有通过鬼身才能显现,她们又何尝不是男性心中的压抑、最幽暗的鬼魂化身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