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四海之外,如果还有另一种生物存在,此刻正围拢某种仪器,借此观览地球上人类的活动,也许,会像我们参观动物园时那样,既有好奇,又满含着同情与鄙夷。读毛姆的《面纱》,久久不能放弃这个想法,总感到书页背后的他冷冷笑着,嘲讽似的对着虚空呓语:“喏,好大的动物园!” 毛姆的笔,绝情而冷酷,就像他在《巨匠与杰作》中评价福楼拜:“人类的愚蠢对他就有一种令其厌恶的魅力,他在展示其各个丑陋面时,获取到一种病态的快感。它具有一种魔力,让他坐立不安,就像身上的一处伤口,摸起来很痛,但你又忍不住去触摸。他凝视着人性,就好像这是一堆垃圾,他不去找寻里面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向所有人展示人类有多么卑劣,无论外表如何。”毛姆揭去人类遮羞的面纱,冷静地解剖着人性,连手都不抖,眼都不眨,充满不屑。 故事十分简单,就像一段旧事,有人任其烂在心底,假装忘记,有人遇到合适的时机,换个面貌将它说出来。我觉得毛姆是后者,关于成长与背叛,爱与伤害,原谅与救赎,谁都会遭遇一回。不同的是,常人在回忆时,总会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使自己的心灵归于平静。然而毛姆呢,不断引着听故事的人聚焦到人性的伤疤上,再一遍遍轻抚、按压,甚至把结好的疤掀起来,露出殷殷血水。 一个从小被父母当作商品,苦心培养包装用来攀升阶层、标榜地位的女孩,对理想夫婿久选不遂,意识到亲情的不可靠后,出于迫切逃离的心态嫁给言语不多显得与众不同的细菌学家,与丈夫远赴殖民时期的香港生活。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丈夫腼腆内向专于自我内心的体验,妻子美丽动人乐于在各类交际场所浸泡。她终于出轨了,以新的婚姻生活编织着与情人天长地久的美梦,丈夫二选一的绝招彻底将她从梦中惊醒,她从情人的办公室碰壁而归,他早已吩咐仆人为她打理行装。带着羞耻与对自我的鄙视,他将她带到霍乱大暴发的湄潭府。读到此处,动魄,惊心。毛姆写到这儿,想必也如此。 爱可以予人无限善意,亦深埋无尽的恶根。他深爱着,耻辱着,痛苦着,不得解脱。她与他相似,对象却是别人。将爱的伤害置于死亡阴影笼罩的极端环境里,毛姆有意让读者循着在死亡面前,两个命运相连的人没有什么仇恨不能消解的思路走下去,在你认为他们终将平静面对自己的伤口,并试着给予彼此抚慰的时候,作家静静地撕扯开即将结痂的血肉:她怀孕了,孩子不是丈夫的。一切自我欺骗都无可慰藉,不爱便是不爱,深爱便不能停止,他用自己做实验,临死时在她请求原谅的安慰中,践踏自己为狗,以此嘲笑人性的冷血与卑贱! 毛姆试图让女主角在宗教的光辉中获得心灵的安定,找到人性的本真。他将一所修道院里修女们无私救助孤儿,收留霍乱病人的生活描摹得安静有序,尽管死亡一次次侵袭,修女仍藉由信仰的光芒行走在光明里。修道院长超越世俗的行为照亮过她,满族格格痴狂的爱恋迷惑着她,丈夫忘我的投身工作反讽着她,却全不能使她从自我的深渊里爬出来。再次回到香港,她以同丈夫前往瘟疫区的英雄行为得到情人妻子的关心呵护,住进她的家中。就像一条狗,养它的人给它掏完心肝,也不能泯灭它可能撕咬主人的本性。她在拒无可拒的推离中,再一次无力地倒进情人的臂弯。尽管在归乡途中,船过马塞港时,她望见圣母玛利亚金色的雕像,握起双手向神灵祈愿,但是圣母的金光却始终没能普照她的心灵。 也许毛姆写到她屈从欲望时,也实在没有别的招儿能使她饱受折磨的心有所皈依了,不然,按照逻辑,她刚从宗教的天梯上滑落,见到圣母像时又握手祈祷,这一笔显然矛盾重重。她明明对亲情的疏离有着刻骨觉醒,却在母亲离世、父亲客套的情况下,以寡妇之身怀着情人孩子,狼狈地恳求留在父亲身边彼此相爱生活下去,这样写实在勉强生硬。毛姆用这样的方式了结一个人的喜忧爱恨,交代一个尝遍种种世相的人存留于世的方式,我认为未免有失草率。 小说否定了爱情与婚姻,文中正面多次描写的三个家庭,女主角与男主角,女主角情人及妻子,女主角的父母,夫妇之间无一具备触及心灵的情感,有的只是维系婚姻衍生的实际利益。事实上,小说否定了宗教,也否定了亲情,对于不能超越本性的心灵将要托付何方的疑问,毛姆自己也想不明白。 结尾有这样的句子,“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她……我希望她是个无畏、坦率的人,是个自制的人,不会依赖别人生活。找一份好的活计养活自己,而不是像我”,这是女主角向父亲表白内心时对未来孩子的期望,毛姆所能给出女人的出路,惟有人格独立与意志自由——这是通往安宁的小道。 人人生而孤独,在孤独中以自私和贪婪寻求自我保护,人人生而神似,用痴缠的方式企图拴住一切可以解脱孤独的人与物,因而频频自损及伤人。写到这里,似乎明白了毛姆撕去人性面纱后,抛给人类心灵的指引,那就是让每个个体都独立强大起来,以此摆脱与他人的纠缠、伤害。多么美好的乌托邦!可惜他只是个文学家。 不愿提及文中人物的名字,因为,黑暗的心灵本没有名字,人人皆可。在讨论人心归宿的问题上,福楼拜比毛姆高明,对人性的绝望也更加彻底,他亲手将包法利夫人及其忠厚老实的丈夫双双送上死亡之路,撕毁面纱的笔更有力度,亦更有洞见。 毛姆小说的最大魅力,在于当你端起他的作品时,犹如躲在无人角落撕肉剔骨般,暗自欣赏一幕为自己定制的黑暗电影。撕去闪光的面纱,露出动物的狞笑。观影后,你竟不知不觉心悸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