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获麟 第一章【遗扇番外】

那是一方木盒,一方精致的木盒。
盒盖上细细地雕琢着一支钗,一折扇。
它静静地安放在一处道观的正堂供桌上。
虽说是道观,却并无多少香火,山中没有什么善男信女,也无人求仙问道,只有一位老和尚偶尔会来到此处,与不常现身的观主——一名干瘦却并不显得孱弱的道人对弈,一局就是数日,期间不吃不喝,直到分了胜负才罢,如有世俗人见了恐怕要大惊小怪,只是还好,这片宁静竟一直未被打破过。
若是老僧赢了,便能赢得道人一坛好酒;道人赢了,老僧则需给道人讲一个故事。
看上去这个规则下,老僧怎么着都是赚了,但老僧却并不敢输,一旦输了就愁眉苦脸,倒不全是因为没喝到好酒,而是要讲的这个故事,必须是这道人从未听过的。
老僧心知这道士是有意难为自己,因为以他的能力,万里之远须臾可至,以他的博见,自己能找到的那点传说故事民间趣闻,恐怕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之所以许久来一次,也是因在世间云游所致,他可没有那样上天入地的大本事,只能靠一双腿走,还好他修炼到了辟谷之境,不必为了路上的吃食烦恼,但该着这张馋嘴,还有棋瘾,令他在路上也多了不少波折。
不过,这些波折倒是也给了他不少故事的题材,世间风云变幻莫测,所以他一直能靠着路上的见闻应付过去,偶尔也能赢上一局,他也不藏私,当即开坛与道人对饮,喝得满面红光才下山去。
而这一年,他不仅带来了准备好的故事,也带来了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男孩子,穿着僧衣却没有剃度,留着双叉发髻,额头上点了一点红,看上去虎头虎脑,但此时却躲在老和尚的身后,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那位道士。
道人细细打量了这个小童一会儿,脸上似有些不解,道:“绿竹,这小子,是你新收的弟子?”
被唤作绿竹的老僧连忙摆手,笑道:“你可别开这种玩笑,我这种存在哪敢给麒麟当师父。老小子你可别乱说话。”
“麒麟?”道人也笑了,“这小子身上倒是有点麒麟气息,但恐怕也不是正牌的天麟,有什么不敢收的。”
绿竹正等着这句话,立刻接过话头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说你敢收的,可别一会儿不认账!”
道人眉间微微一拧,又立刻舒缓开来,笑骂道:“你这老小子,在世间行走确是没闲着,倒从俗世学会那套骗人套话的本事了。”
没想到绿竹此时却一脸认真,甚至带些恳求:“红叶,我虽然远比你晚修成,但承君不弃,也有几百年的交情了,此番带他上来,确实是想让他寄身在你这里,哪怕挑水劈柴给你打扫道观也行,这孩子机灵过人,也吃得苦,但我在外云游实在不忍带着他,放到别处我又不放心,也只能请您老兄了。”
道人此刻倒是被勾起了兴趣,又看了一眼这童子,没想到这刚才趁着说话功夫探头观察自己的孩子,竟又藏到老僧背后,还用小手拽着老僧的袖子一拉一拉,似乎想让绿竹带他离开。
老僧抬起袖子把小童推到身前,蹲下轻轻按住他的双肩,柔声道:“小龙啊,以后这就是你师父,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强,跟着他好好修炼,假以时日,没准你就能除去血脉中的芜杂,真的变成一头天麟呢,到时候你可就是神仙啦。”
小童一脸的不情愿,双眼含泪转过身抱着老僧的脖子,哭道:“我不要成神仙。我就要陪着爷爷!是爷爷救了小龙的命,这份恩德小龙一定要报答,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小龙都要当你的乖孙子,爷爷不要丢下我!”
绿竹听闻此言脸上也颇为动容,但随即又带着恳求的神情看向红叶。
红叶倒是很少见到绿竹会为什么事认真至此,凝望着这一老一少,心中又好奇起来,这绿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有着麒麟血脉的孙子,而为何他又一定要把这孩子交给自己做徒弟呢?自从认识以来,这绿竹从来都嬉皮笑脸,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牵绊住他,也从未对自己提过什么要求,哪怕自己的赌局确实有些难为人,他也没有开口恳求,而是走遍世间为自己寻找奇闻异事,如今这般情境,多少令他重新认识了绿竹这个人。
绿竹见红叶道人面带思索,没有反对,心中一喜,但是他没有表露在面上,摸摸孩子的头,给孩子擦了擦眼泪,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孩子似乎也哭累了,耷拉着眼皮,靠在他肩膀上,渐渐睡去。绿竹压低声音对红叶道:“棋咱们还要下,不过要等孩子睡下。这次如果我赢了,我不要你的酒,你需答应我收下这个孩子;我输了的话,我就把关于这孩子的故事讲给你听,至于收徒之事,就当我没提过。你看如何?”
红叶道人摇了摇头,绿竹见此心中一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红叶的传音:
“咱们这次改一改,不论输赢,我都要听你的故事;而不论胜负,我都收下这个徒弟,至于酒嘛,管够。”
绿竹有些惊讶地看着红叶道人,虽然不知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境,但绿竹心中的一块大石也就此落地了,他轻叹一声,抱着睡熟的孩子,走进了道观的正堂。
一进正堂,绿竹就看见了供在神案上的木盒。
“还是没动静么?”绿竹双眼中也透出些许担心。红叶见此心下也一暖,叹一声:“我那徒儿的神魂之伤不是那么容易养好的,倒是那小姑娘的修炼进度突飞猛进,或许再过一两年甚至更快,她就可以化形了。”
绿竹听到此言,两条长长的白眉一皱:“这么快?这……似乎并不算是好事,物灵的修炼太快的话,根基不能好好巩固,恐怕难渡三劫啊……唉,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过于重情,于修行或许有碍啊……”
红叶却想起刚才绿竹对那小麒麟的表现,暗叹一声,却没有指出。他轻咳一声,道:“人各有命,我于命数一道钻研若此,也看不见所有人的命途,总有些例外的,物灵的命是夺天造化,况且她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也看不清她会有怎样的未来。只望她能够得偿所愿吧,我能做的也只是从旁辅助,终于还是得靠她自己。”
老僧听弦知音,明白他也好心提醒自己,郑重地对红叶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在一旁的藤椅上。孩子早已安放在内堂的床上,见孩子睡得很沉、很香,两人才来到正堂。
红叶挥手落座,一盘围棋突然就出现在两人中间的桌上,绿竹也迅速进入状态,夹起一颗白子,下在棋盘右上角。两人你来我往,安安静静地下着棋,堂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绵绵雨声敲打在石阶上,伴着时而响起的清脆落子声,竟隐隐仿佛乐声一般和谐动听。
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才渐渐住了,而这盘棋却也到了收官时刻,与往日相校,竟快了许多。绿竹一边官子,一边暗叹,这红叶虽然嘴上说看不清命数,这棋艺却永远仿佛高自己一筹,努力一下能赢,一不小心即输,当年棋艺不精时是这样,如今他靠着云游不知摹了多少古谱,也还是如此,绿竹心里也明白,红叶其实并不在乎输和赢,只是单纯喜欢下棋罢了。
而这次之所以下得快,恐怕因为两人这次都只想要一个结果。
官子完毕,绿竹一着险胜,红叶一挥袍袖,一个碧绿色的小酒坛就擎在了手上,桌上的围棋盘也变成了一个茶盘,两樽透明的杯盏已经满上,一股扑鼻的浓香顿时窜上了绿竹的鼻腔,虽然醇厚但又不不会令人昏沉,反而闻之觉爽,四肢百骸都有种说不出的温软舒适。
绿竹只闻了一闻,面上已经泛起些红晕,仿佛已经醉了似的,直叹道:“佳酿啊,佳酿。我说红叶,我知你法力高深又博古通今,但让我最佩服的,还是你酿酒的本事,我这些年什么地方都去了,也几乎喝遍了六合八荒的美酒,哪怕是传说中仙人遗落的好酒我也有幸喝过,但只有你这‘翠玉鸣’能如此香醇通透,我是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知是这次棋下得够快,还是他心中有事,这倒是他第一次问起这件事。
红叶笑道:“酿酒之道,一字曰时,要察其态循其时,要的就是在恰到好处时取出饮用,昔年那轩辕氏的臣子少康,没有刻意而为,只是单纯把谷子埋在树洞而已,却做出了令万灵皆迷醉的琼浆,只是后世诸人总觉得自己有了技巧,一定能够做得更好,用各种技术去提炼、改造,实际上只是绕了远,任何强行干涉的行为都会让酒变得不美,酒这东西也是一种接近我们物灵的存在,只不过存在不能固定,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不如任由它自己生长变化,这便是我的酿酒之道。”
绿竹听了这一席话,觉得其间似乎藏着些至理,闭上眼细细揣摩,但酒的香气却又勾起了馋虫,赶忙睁开眼端起杯,一张口便饮尽。香甜的滋味顺着口鼻漫溢着他所有的感官,舒服得仿佛整个人被拆成了有感官的几块,漂浮在一片轻柔温暖的海洋中,每一块都是至福,每一刻都是至喜。绿竹懒洋洋地想:“原来这就是最正确的‘时’啊。”但旋即又不愿再想,他想把所有的感官都用来体味这一刻的美好。
绿竹缓缓地睁开眼,看到也饮尽了一杯的红叶饶有兴味的眼神,不禁叹道:“红叶兄在酒这一道是真的令我佩服之至,适才那一杯果真比往常更加美妙。那饮中八仙我也曾有幸见过几位,还真无人能与红叶兄相比啊。”
红叶摆摆手,又给绿竹斟满一杯,笑道:“好了,棋下完了,酒也斟满了,该给我讲一讲你带来的故事了。”
绿竹听此言点了点头,细细咂了一口酒,果然,虽然依旧是琼浆,但也确实不复刚才的感受,他放下酒杯,带着点醉意的,讲起了一个关于自己,也关于他带来的那个孩子的故事。
梁园绿竹。
老僧每每需要自报家门,便总是自豪地说出这四个字。他便是这园中之竹所化。自西汉梁孝王始建,这座园子不知被多少文人名士所仰,或许正是这些文士的不吝笔墨,园中灵气澎湃,短短十余年,绿竹便成功化形,时长变成书生或者僧人的外貌,与在梁园中居住的名人结交,特别是曾与诗仙相交甚欢,也因此染上了这好饮的嗜好。
而再美好的梦总会醒,百年之后,梁园终究还是颓败了下来,虽然仍有诗人会在诗文中提到,但那仅仅就只是梦的尘埃了。老僧也只能吟诵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离开了这梁园,从此周游天下,良久未归。但毕竟他仍是梁园的一株竹子,他的根仍在那里,游历数百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去了。
当然这次回去,一方面是思念故园,另一方面,是这次的命劫,他总是觉得与这园子有关。
物灵入道,本就是从无到有,靠着修行从无魂修为有魂,是逆天之行,所以,会有这“三劫”之说。
所谓三劫,一曰天劫,即天灾,往往是五行之灾,不外乎金木水火土,对于有法力的物灵来说,只要准备得当,还是可以防住的,此劫如渡不过,天魂便会失去,对于物灵来说,就是失去全部的记忆,而物灵失去了记忆就等于失去了自己,变回原形;二曰地劫,即寿数之灾,物灵之所以长寿,是因为身体里拥有灵力,而地劫,则是灵力逸散变质,无法控制,或者原形衰朽死亡,所以地劫往往又被称为衰劫,此劫如果不能渡过,地魂便会散去,物灵会失控一般地极速衰老,如果原本寿数有余,也许还能苟延残喘取回地魂,但是失去的寿数是无法补回的,这种伤害无法随时间愈合,会永久性的影响以后的修炼,不能不重视。
而前两劫是有规律可循的,天劫在修行开始的三十年到来,地劫在修行后的六十年到来,两劫加起来,正好是一个甲子,由于时间可以预知,所以相对还可以处理,当然这也只不过是相对。
如果成功渡过了天地两劫,那么也就算是一个很成功的修行者了。但是,最后的一劫,命劫,却是万不存一的大劫。
首先,命劫的时间不可预知,最多只能知道是在地劫后的三十年内可能到来,但仅此而已。也许在渡完地劫的一瞬间,命劫就接踵而至;或许三十年安然无恙,却在下一次天劫来临后到来,命劫仿佛是藏在暗处,伺机灭杀物灵的杀手一般,谁都不知道它何时会来。
其次,命劫的规模不可预测,所谓命劫,虽然看似是针对命魂,即物灵的存在本质,但却也不一定,有时它只伤一魂,有时它则三魂皆伤,有时瞬间结束,有时绵延数年,有时它可能独伤个体,有时却规模浩大把周遭众生全部卷进去。
而最重要的是,命劫的形式不可预测。每个物灵在第一次渡完地劫后,几乎都会离居云游,或者找一个住所安身,通过结缘来让命劫来得容易理解一点,若是只居于某处,可能就在某一个瞬间,命劫来临,连做出反应都来不及,瞬间就三魂俱丧,直接消失在世间。
而结缘后,有时能让命劫成为与周遭环境之间的关系,只要有足够的运气,加之处理得当,也许单单只是受点皮外伤,便算是渡过了。而渡过命劫的物灵,只要三魂俱在,法力会凭空高出一截,寿数也会随之加增,但这种好事,也只是极少数物灵能遇到的了。大多数的物灵渡此劫时都悄然消逝了,你甚至无从知道它究竟遭遇了什么。
天劫、地劫和命劫,就是悬在物灵头上的三柄剑,而渡过一轮之后,便进入下一次的循环。当然由于命劫不可测,所以往往只论天地不论命魂,只管甲子不论三劫了。
绿竹存于世间也有近千载了,所渡劫数也不少,所以隐隐中也能有所感应。他感应到自己的命劫应在南方偏西处,而梁园正在那个方向。他准备好一些用以渡劫的物什,便迈开双腿出发了。
他虽然对于遁术不甚精通,但当了千年的行脚僧,脚力也不是一般马车能够比得上的,只是为了不吓坏凡俗之人,他尽可能地抄小道走山路避开人群,即使这样,几日时间便到达了梁园。
千年过去,梁园早已荒废得连绿竹都不忍卒看。原本是大门的地方蔓草丛生,石栏倾侧,也只有一些巨石垒成的台阶还保持着当年的雄姿,只不过夹缝间也满是青苔。门口的石麒麟也少了一头,另一头则倾倒在了草丛中,遍身青苔与水蚀痕迹使其仿佛变成了普通的顽石。
放眼望去,曾经覆压三百余里的梁园,如今保持原样的宫室已然不多,大都因为年久失修而颓败了,只有少数不知是当地豪贾出资保护还是别的原因,倒是还留存着,只是也早已不复当年的盛景。
但园里却说不上没有人烟,有一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从衣着看上去仿佛是猎户的人,挥舞着钢叉在蔓草中间拨弄,不知道是要搜寻什么,而远处仿佛有一支军队在此扎营,只不过营帐也就十余个,人似乎并不多,但是未挂任何旗帜,从甲胄制式上也看不出是宋兵还是金兵。
绿竹见此思索了一番,换上一副带笑面孔走去一个猎户身边,念了声佛号,问道:“阿弥陀佛,贫僧是在这清凉寺挂褡的行脚僧,数年未归,敢问施主,这般阵仗是所为何事啊?”
猎户抬头看见一个背负竹笈、长须长眉一脸笑意的老和尚,也合掌还礼,道:“老禅师有礼了。我们是这附近幸山上居住的猎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也就是来混口饭吃。”他走近压低声音对老僧道,“这帮官爷应该是宋人,前些天上山招我们来这地方,说是找一个长得像个小牛但是眼睛会发光的东西,说得颇神秘,我们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老禅师您这风尘仆仆的,千万别冲撞了这帮当兵的,他们脾气可不太好,特别是对归德府的宋人颇有成见。”
绿竹见他说得恳切,知他是为了自己好,连忙失利道谢,那人挠挠头弯了弯腰,又把钢叉探进了荒草之中。
“像牛,眼睛又会发光?”绿竹一边在心中思索着那到底会是什么,一边慢慢地循着记忆往清凉寺走去。其实绿竹倒是没扯谎,他确实曾在清凉寺挂褡,只不过这数年恐怕认真算来得有四百余年了,那时他还与太白、子美和达夫四人在这清凉台上一起交游过,也是一段在他长久的记忆中相当不凡的一个片段了。
绿竹心中也道奇怪,虽然百年间数次易主,但如今这应天府,不,应该叫归德府,如今已算是金人的了,这群宋兵冒险来此是要作甚?他此次来就是为了寻那命劫相关的缘分,难道与此有关?如此的话,他倒不好置身事外了。
于是他走到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后面,而从树后踏步出来的,却是一个扛着钢叉的老猎人,他捋了捋白白的胡须,一边假装在草地里拨弄,一边向着营帐走去。
所路过之处,见到了有数十个猎户打扮的人也在草丛间寻觅着,偶尔抬头看到绿竹,也似无甚关心,擦擦额上汗水又低头继续。
逐渐的,他靠近了营帐,一边装模作样的搜索,一边悄悄祭念口诀,一道一闪而过的青光嗖地一下窜到了营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