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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二)

2022-09-10 14:56 作者:星辰的遗憾  | 我要投稿

后天就将是祭典,但星野整整睡过了一天。为使时间跟上他独特的节奏,让我们把「后」字改为「明」字,再把后面的句子加以改造。即,明天就将是祭典,星野从一日的睡眠中苏醒。此外无需多言。他在茫然的梦境中迷失了自己,眼下刚刚张开双眼,大脑重新运转,紧接着睡去之前的思考。突然工作停止,因为渴求水与食物的欲望大于了重新开工的愿望。大脑是一个超集成的单核,诚然超强,但双线总会卡死。为解决上述的困境,星野的身体很顺从地站起来,凭着记忆找到水桶,喝了一口,味道很怪,马马虎虎。他喝光了它们。最妙的无机溶剂正在汇入他的身体,让我们得以有时间再次品味科学名词的伟大,无机溶剂。无机、有机,一道隔开生命与非生命的闸门,这头是你我,那头是「它们」。自然的奇迹令人们赞叹不已,感谢宇宙,它让一个原子核与另一个原子核形成的化学键如此玄妙无比,以至于造就了碳的生命,记住它被我们赋予的数字,18.0152。字母C,Carbon,任何一个受过科学薰陶洗礼的人都会喜欢上这六个字母组成的单词,因为它就是我们自己,尽管生命终究还是一团无机物,但是,就在我们所拥有的这短暂的时间里,碳发现了它自己的名字,宇宙也看到了自己,星野同样喝完了水。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又开始忙着第二个项目,即补充碳水化合物的任务,略去那些繁琐的步骤,星野终于是让一团看起来还可以下咽的食物摆在了桌上。没有任何祈祷,他直接开始进食,毕竟他的大脑仍未完全清醒。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发现肉色的手表并不是那么容易辨认时间。他又看向窗外,太阳似乎处在清晨的位置,却又在须臾间倒向夕阳。他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收音机,下意识地把它旋开,一股猛烈的嘈杂声放出,他彻底惊醒,马上又把收音机关上。他坐下,起来,坐下,在房子里兜兜转转,最后又坐下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收音机,不知所措。时间是多么奇妙的存在,一日二十四时,一年三百多天,年又以月来区分成与时钟一样的十二个区块。然而月的划分并不均匀,在这片土地上,由于受到历法的影响,「月」的称呼还时常与另一个星体混淆。从中我们便可以知道,人类的历法多种多样,不只是局限于那颗巨大的火球。上述的这些不仅是语义学的范畴,还是生物学、心理学、物理学的范畴,同样是整个宇宙的范畴。毕竟,当我们比较它们以后,就会发现它们一起指向着语义学上的同一个意义,未来。星野失却了时间,那个与过去联系起来的时间,他没有任何办法去校准那个放在枕头底下的手表,只因为他有一次忘记了上发条。他也尝试过观察太阳,但他发现时间是如此诡异而难以琢磨。他赖以生存的时间被他自身抛弃了,这个时间太阳给不了,宇宙也给不了,若是有什么上帝把全人类的钟表提前一分钟,那么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地失去那一分钟,只因为我们活在其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看看在语言上对时间描述的匮乏,星野仍旧坐在桌前,不断地打开和关闭收音机,只因为想再听到那个低保真音的世界一次。鸟鸣清越,农民们继续兴高采烈地从田野带回来秸秆,经过昨日的整理,摆在中心的那堆麦秸终于有了轮廓,指挥的人站在高台上大吼大叫,人们言听计从,循规蹈矩地干着自己的活,星野步入其中,同样大声呼喊,只是没有回应。嘶哑的声音从记忆深处迸发。枯萎的痕迹蔓延到每个角落,落木纷纷,朽烂的紫色爬上所有仍在苦苦支撑的树木,冬日要来了。余下没有用到的麦秸,全都被一气堆到中心的中心,预备将要点燃一整个夜晚。秋雨积下的水塘还没有完全干透,冬日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打上一层霜,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自然运作着它亘古不变的节律,人们堆砌起一年一度的麦秸,星野仍旧在摆弄着收音机。有生命的物体在摆弄着无生命的物体,这算是整个宇宙之中最为奇特的景观。在死亡降临以后,我们将会怎样与肉体分离,意识会怎样汇入宇宙的幽暗之中,有机会如何褪为无机,一切都是未解之谜。忽然,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在街的拐角处出现,他们都拿着麦秸,捆成不同的样子,相互追逐打闹。星野听到声音,不知为何把收音机塞回口袋,推开门去,盯着那群孩子的身影。那是纯粹的戏弄与游戏,高个扯着矮个的衣襟,女孩追着男孩吵闹。星野站在门口,远望着孩童的游戏;你已多久未曾如此了呢;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星野四处张望着,听者想要在脑海中追溯出声音的来源与样貌,但很可惜,这段声音没有声音。前者是名词而后者是形容词。让我们庆幸中文这种语言没有毫无意义的语态,因为这将是最符合时间的做法。前一个声音,星野确实听到了它,后一个声音,表明这段声音没有任何情感、声调、音色、音高、频率。因为人类发不出这种直达意识的声音,所以我们恐怕难以理解星野内心的恐惧。事实上,星野并没有恐惧,因为他很快清楚,这并不是别人送给他的声音,而是他自己意识所传达出来的声音。他其实早已习惯这种意识的融合,毕竟他在迷宫里迷路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一直没有说明。同样没有说明而可能有读者察觉的另一个被隐瞒的事实是,前一个「声音」是一个比喻。或许可以用强迫症人格来说明这种现象,但我们其实连强迫症人格本身都一知半解;多久了?那将是一段怎样漫长的时间,在意识的洪流汇成之前,自己到底是在思考什么;时间是什么;你刚刚才告诉我身处何处不再重要;这是一个新的问题;童年我不是在这里度过的;我清楚;我是在那头;我知道;在那个;我想我不需要再重复你我为一体的事实;但你头一次如此强大;这是分裂的前兆?我不知道,但我其实不想这么干,更何况他们的记忆并不是共享的,我们却是;能让我们再在哲学上停留一会吗;我明白了,那句词;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醒。你想说明什么;上一句仍旧是人的视角,而下一句就变为了孤鸿,这让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就震撼不已;我就是你;不,你不是我。让我继续吧,在所有的词当中,它最让我印象深刻。我曾在夜晚的街边无数次品味这首词;我们一起;是的,然后我与你;一起思考;一起哀叹时间;最后月亮;化为缥缈孤鸿的身影;这句词的伟大就在于意识流的变换;我们一起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我与你;分离开来;你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你。

  孩子们不曾注意到一动不动的星野,毕竟明天就将是祭典,他们只剩下两天时间可以随意胡闹,待到祭典结束,大人们回到家里,他们又得遵循各种礼教了;这是我的;不,这是我的。有那么几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在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极其强大的胜负欲,那边又有几个天性胆小的孩子对着他们言听计从,有些孩子是那样,有些孩子是这样。他们都在为加入这个群体而努力,人从一开始就是社会性动物。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少离群的动物与人,无论他们愿意离群与否。在旁观者看来,那位离群的女孩显得格外夺目。星野恍然回来,那个声音已经消退,他这一回同样也只是朦胧地记得一些感觉,任凭自己迈开脚步,向着那个被他注意到的女孩走去。天空晴空万里,就如同他被抬进这座奇怪乡村的那天一样蔚蓝。星野完全听不进去居民的劝告,无数次向着他认为的方向走去。一次次探索,一次次轮回,他每一次都会回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最后他终于绝望。坐到那面墙的墙角。此时落叶纷纷,秋风把最后的树叶一扫而净,翩翩然然,嗫嚅着晚秋的寄语。风带走炎热,留下凉意;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没有人回答。女孩听见声音,略微抬起头来,任凭她的头发流触到地上,她娇小的身躯上披着一件陈旧的衣裳,身子消瘦,但她并不是过得不好,只是因为她本来就弱不禁风;对不起,那个。她怯怯地说道;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星野回答着。星野已经问过这个问题无数次,自己、乡民、孩子,以及稗田,他刚刚想起来为什么要去稗田家,现在他很想要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女孩,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谈话对象只是一个孩子;如果我想出去的话,我该怎么出去;您想要出去;是,我想离开这里;可是他们都说你疯了;我是疯了;出不去,没有人可以出去;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谢谢;星野站起身子,他已听过这句话无数次。忽然一股惆怅漫上心头,他回过头盯着那个复又低头,微微发抖的身体,叹息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披上的那一刻,女孩惊讶地真正抬起头来,星野忽然身躯一颤。两人愣了一会;但是,您想的话,山上的,神社后面,可以看到外面。女孩说完,很快又低下头,两只小手拉住刚刚获得的外套,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点。星野瞪着眼睛,呆呆立在原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太冷了,所以不敢去玩。谢谢。女孩说完,侧过头,悄悄地盯着正在嬉戏的孩子们。现在只剩下星野怅然于落叶中,他的意识彻底丧失在风的叹息里。等到回过神来时,孩子们和女孩一起消失了,跟着消失的还有脱下来的外套。他惊悟地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口袋。他的双脚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他的收音机。他蹲下身子,拿起收音机,旋开旋钮,嘶哑的电流再一次传来它哽咽的低鸣,回响于漫无止境的秋日当中。太阳正悬挂在高空之上,迟疑地走向夕阳。广袤而渺远的蓝天吞噬了天的尽头,只留下若隐若现的迷雾,迷离在那不可知的空间里。枯叶遍地,落日金黄的余晖照耀在它们的躯体上。孤鸟振臂,流荡在天与地的罅隙之间,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星野独自一人游走在街道里,他将要离开这片村落,去往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处破败的神社。

  参道曲折而漫长,很久都没有人过来清扫它。星野独自一人漫步于夕阳的秋景,在复杂的意识中不断地幻想着这座村庄,最后一段假名脱颖而出,打退其他胡思乱想,立在他的脑海里。ユトピーア。可是原文究竟是什么?每时每刻都有一些点子迸发在我们的脑海中,而有一些仅仅是被记住,并未曾被理解。星野就曾经在某一本书上读到过这个单词,然后运用着自己的语言将其翻译过来。问题就出在这里,虽然我们用着中文在阅读着这篇故事,而且星野同样看得懂中文,但请记住,星野终究是一个日文母语者。日文只会记录下那个单词大致的读音,而且表音文字的结症就在于词语推测的困难程度十分之高。ユ既可能是发E,也可能是Y,拼起来就是Euto与Yout,究竟哪个是正确的?更何况,星野对他们的词根一无所知,前者就其读音推测后,还有可能是希腊文。也就是说,即使将两个拼法写好,放在面前,大脑仍旧寻找不到那个词可能的意义。从此,这个词的意义就在这片地区永远消失,直到千百年以后,人们再一次听到这个词以后,他们会问;这是什么意思。而这里的人则会回答,如果他们记住这词的话;这是我们的神。虽然ユトピーア本身的意义已经不可能再被追寻,但它诚然有过它的意义,那么,不如让我们再赋予它一个全新的意义吧。彼时日本的大地上仍然有人在用着阿伊努语。Ainu,人,ひと,Human,人类的语言,即阿伊努语。而在科技蓬勃以后,那位彼时青春的古稀老人面朝着自己所无法理解的设备,低低沉沉地絮出那个词以后,世界真的有因此而洁白一丝吗?Retara。它来自阿伊努语,意思是白,しろ,White,记住它,这将会是他们这个文化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记忆,因为阿伊努语其实并没有文字。没有文字就意味着它只能依靠人们的记忆传递,而事实告诉我们记忆并不靠谱。那么,ユトピーア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既然这个词以拿来描述这座村庄为目的被发现,那就让它属于它自己吧,ひみつ(秘密),永远地,至少它可以被写出来。思考停止,夕阳如约而至,出现在山顶的彼端,照耀着此地朽烂的鸟居。连注绳垂下来,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星野,继续任凭自己在风中游荡。灰尘堆积在每一个角落,枯枝垂下,将要倾倒于地。星野走上前,二拜二拍一拜,随后走上去,拉开神社吱呀不已的门。幽暗的日光从廊道尽头传来,星野顺着它走到后院。后院是一条小道,直通一处悬崖。星野走过离尽头不远的两棵树。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低矮的房屋错落在高耸的楼房之下,盘旋着不愿离去。远远望去,蝼蚁一样的人群正无休止地在街道上流动,他们或肩扛扁担,或提包疾行,或两手空空,或悠闲信步。男士们高谈阔论着女士与神,但他们的女人要么低眉顺眼的站在后面,要么待在家里,看着从邮局送来新的一封信,上面记着男人在外面放浪留下的账。灯红酒绿的街坊里挤满了男人和女人,人们兴冲冲地进去兴冲冲地出来,一家接一家地找茬。喊叫声在这里不过是一层不再羞耻的背景,人们大可以放下一切道德包袱,在金钱的洪流里稍微站立一会,感受社会秩序所带来的快乐。车还很难看见,钢铁大都被拿去造那些落入海中的飞机了,而为节省一点边角料,这些飞机大多只有起飞的资格。或许某人的眼里曾闪过一丝沉痛的悲哀,但是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之上,神正带领着它的子民走向光辉与荣耀。由于神都是众所周知的怪脾气,所以它们自然不允许任何反对声浪的出现,因而那一抹令人感动的悲哀终于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寻找都是毫无结果。夜幕终于降临,夕阳褪去最后一抹色彩,将一切真相付于黑暗,教在夜晚就会失明的人们至死也看不到。夜风籁寂,轻拨起干枯的树梢,在耳边乍乍作响,形如枯骨。从城市放出来的光直直冲入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街道那头出现了一群狂热的信徒,它们从它们的神社出发,口中喃喃着星野压根听不见的献歌,高举着灯笼与火把,卷席着街道而过,汹涌澎湃。天上正合时宜的驶过几架飞机,它们便朝着它们献歌。走过一位军人模样的小孩,它们就朝着他献歌。走过神的土地,它们就朝着它献歌。孩子们欢腾着加入这场诡异血腥的游戏,妇女微笑着,老人慈祥地望着,男人们则热血沸腾,在充满感召力的话语中互相血洗着对方的大脑,将他变为它。游街的人只走过了半条街道,人群已经扩大一倍。这似乎并不是游街,更像是一次祭典,它们礼赞着自己的神,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正如同它们的祖先礼赞自然那般稀松平常;最后我们终究要散去,但是我们拥有过当下。现在,让我们向着伟大的神献上我们最为宝贵的生命,那么这场祭典就将变成一场永恒的契约,这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的世界;人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压根不存在的目的地,在兴高采烈中离去。而星野却看到那终点的背后其实还有着一处终点。人的瞳孔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黑暗,而星野坐在黑暗中,瞳孔已经尽己所能地接受着任何可能的光线,因而他看到了那一处早就静立在尽头的灵园。仍有几个人在挖着土坑,还有几个人静静地对着墓碑浇水,耸立而默哀着。其实他们的亲人还未入土,但他们却已在缅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葬礼虽冠着死者之名,却全然不是为那或要缅怀或要纪念的家伙而准备的。或许,在墓碑里的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好友,我因为那一瞬的悲伤而为他们流泪,我为他们而流下泪水。但那个亲人或好友,确如你记忆一般真实吗。活着的人怀念死去的记忆,默哀着自己终将会去追随那无可挽回的记忆,随后亲手为自己打造一座华丽的墓碑,把自己推入其中,期望着后人能够来记忆自己。可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在他的附近继续挖着自己的墓穴。所以,当人们站在墓碑前的时候,缅怀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故人,而是他们自己,那个终将来临的死亡。星野望着这一切的发生,默默地将自己手边的收音机缓缓旋开。嘶哑的电流声再一次传来。那个缄默的世界依然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声音。

  虽然夜幕笼罩着天穹,但人们依旧热火朝天,在中心这里忙来忙去。躺着的偶像已经成型,但从漆黑的山上望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村庄的灯火微弱地照耀过来,变成映在星野双眸中的一抹难以寻觅的流光。天上繁星闪烁,与月的光芒交辉,上弦的月亮隐秘而晦涩地露出面庞,在林间洒下缥缈的月影,树杈在风的歌声里轻轻摇摆。仿佛从这高远而永恒的夜空中会传来什么,于是人们不止一次凝视它。那些巨硕的星球在宇宙中飘荡数亿年,也只是踏过宇宙的前几个音符,生命呢。让我们再次仰望这炽热而真实的夜空,数亿年前,它的高温足以将一切原子剥离开来,此时却只剩下几开尔文的温度仍在宇宙中回荡。往后不久的时间里,星系将会消亡,繁星逐个灭去,只剩下淳朴的引力仍在宇宙中回荡着生物的靡靡之音。倘若那时仍有思维能够思考宇宙,他们会如何给出一个句号,一个怎样的句号。抑或者这一切本就没有句号,宇宙是封闭的,一切都只是往复重来。彼时那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仍未诞生,可我们已经知道他会幻想出一个球模样的宇宙,那个世界没有边际,却有着有限的空间。那么,时间会如何流逝,空间会如何卷曲。在曾经,同样于这一片繁星闪烁的夜空当中,星野从未真正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所幸他正在月影中游荡,而且生命并没有长到如妖怪般令人发指,几个月的生活已经教会他沉思的魅力,再者他本就无处可说。我们可以看见他的右手兜着一个收音机,同样可以看见他头发杂乱,胡子拉碴,衣服凌乱得足以同任何一位流民比拟。他在今天之前睡了整整一天,在午后醒来,又在桌子前发呆了几个小时,随后走出房门,同一位完全不认识的女孩谈话,随后坐在悬崖上一个多小时,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听了一会早已厌倦的杂音,起身,回头走去,开始思考起关于宇宙的一切;多么不可思议;什么;你听见了吗,宇宙的赞歌;我想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听得见你;我只是在与你交流,并没有与你说话;如果你能理解语言的话,我想你应该懂得辨别词语所带来的歧义;在语言说出来之前,它就已经失真。我想你可以动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以及你手上那台机器;你别开始讽刺我;虽然你说服了我,但我仍旧是你的,毕竟我们拥有共同的记忆;在情感上;是的,情感上。但在理智上,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也是物理学家吗;我们拥有共同的记忆。言归正传,在语言的含义到达你意识的那一刻,它的本意就会被你自己影响。我们任何的话语,在你理解的东西看来,其实包含了所有意思;什么;在你思索以后,在你感知以后,那个你本生存的世界便无可抑制地坍缩。这一切发生于你的意识汇流以后,但在朦胧间,你曾经知道一切;这实在;这也是我与你对话的事实,不信,就让一个人盯着你剖开的大脑看;不,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说不定我正在看见的景色与你所见的有着些许差异,但是我们跨过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距离,连结到了一起;可按照你那套理论来说,我是个费米子;我也是,我们的身体都是费米子;所以说;但是你的意识究竟是什么,是脑中的电信号吗,如果是的话,或者不论它是什么,它绝对遵循着量子的规律,它们都是玻色子,在我脑中的真正的你也是;这实在是太疯狂了,何况这里这么热;它们并不需要聚在一起决定什么事情,也正是如此,语言的意义才会被彻底扭曲。以及另外一个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电子,是带什么电荷;电子带负电荷;但是我们所说的是同一种负电荷吗;这实在是。你。我。不,上帝啊。也就是说;我们终究无法彼此握手;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在死之后,我仍旧可以思考着这个世界,只是不知道下一秒可以思考的日子将会在何时到来;放心,你将拥有无限长的时间去等待。于宇宙的漫漫星辰之中,黑暗永恒地裹挟着生物前进。纵然我们理解了自己的思考将会存在,这一切仍旧毫无意义。在思考之前与之后,在人类之前与之后,不,而是在整个宇宙的之前与之后,存在过无数的生命,它们都在思考这些永远的谜。终究,可能性到来,把真相赋予了那个一瞬闪过的意识,它懂得了一切,而后永远地沉睡,再也没有醒来过。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这是他的名言。现在,让我们再加上一句疑问,死了以后我们还会做梦吗。梦境的真相可以通过睡眠者的喃喃浮现,只是这死亡的思想真的还能再次出现,诉说它在万古的沉睡之中所明白的道理吗。但正如之前所说的,既然这一切都有可能再次重现,那么我们将什么也没有丢,再直白点,一切将永远不会丢,生存与毁灭在可能性之中不断发生,它给予我们以真相,又令我们无法诉说。星野走在回乡的路上,真相正淹没于长夜,等待着它下一次的苏醒,取而代之的月与星的颂歌,正横亘在它们的轨道上,缓慢而悠长地走动着。这些轨道与人们最初记忆里的大相径庭,诗人所赞颂的星空,会根据他们所处年代的不同发生改变。让我们漫步于同一片星空之下,美丽的谎言,宇宙何来的上下左右,何况,它们迟早会熄灭。道路从脚下延伸,直通向未知的地域,将此地送向彼方,人们匍匐在这些曲折的道路上。隐藏在宇宙深处的思维,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凝聚出自己的一切,站在那些路上,而后向着我们走来。他们或许会像往常一样询问日期与时间,礼貌地告别,礼貌地吃惊时间的飞逝,然后消失在街的拐角处,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在惊愕中又一次被可能性摧毁意识,等待着下一次这种机会的到来;那么,你是那意识的其中之一吗。回响停止,寂静无声。

  黑暗如夜的长叹,萦绕在星野身旁,繁星在他的头上照旧涌动,缓慢得看不出任何迹象,只是洒下缥缈的光,微微照亮眼前的路途。而疑问在黑暗中迷失了自我,兜兜转转找不到回答者,只好又一次回到发问者身旁,将问题交还与他;你是那意识的其中之一吗。阴暗的低语闪过,把关于时空的一切抹去,让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只剩下了盘旋的星光。而它们照亮不了任何东西。倘若不是地球的引力仍旧束缚着星野,他绝对会精神崩溃,大叫着惨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村民不断地嘱咐他不要在夜晚离村是一件多么正确的事情,迟来的觉悟,紧随而至的抬眼四顾,以及深默的绝望,情感总是这样复杂而难以理解。或者换种说法,星野本来在山上规划好的路线,现在已经被夜晚吞噬,他迷失了方向,而看似寂静的森林中正有着些什么在蓄势待发。他站在夜的岔路口,不知所措,左手不自觉地朝右边伸去,旋开了那个旋钮,嘈杂的电流声里竟然混入了一丝丝低语。他颤抖着把收音机贴到了耳朵上。嘶哑的低语。他又把它关掉,回首望向森林深处。那个声音没有消失。而且,那压根不是人可以发出来的声音。起先是迟疑的脚步,以及望着身后的双眼。在确信自己在被追逐无疑以后,星野的身体迫不及待地同意了狂奔的提议,他转过头,向着浓稠的黑夜奔去。小径曲折而复杂,这些都是在不经意间创造的,新近的道路,至少它们还没有彻底被自然吞噬,而且相互交错,不至于突然走到一条彻底的死路,让星野只得默然面对自己的死亡,感谢自然的垂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低鸣在星野脑中不停回荡,空气中凝聚起一股不自然的张力,又仿若一抹不纯的气体,只待一点火星,就会引爆整个夜空。尽头是死路,用力吧,用手拨开灌木,直冲过去,行不通,侧过身子,这回成了。灌木在身后恢复原状,传来一阵叶子的声响。森林在短暂的瞬间重回沉寂,星光在那一瞬凝聚在空中,复又降下,脚步声再次回荡在树林里。相较于上一次,这回跑者的体力明显出现了下滑,但星野并不打算回头,脑中闪过的念头告诉他,只要回过头,他就会落得个比盐柱还惨的下场。至少盐柱还得等到降下雨才会被溶解,死亡却只是一瞬的事情。命运的羁绊总会在瞬间给我们惊喜,譬如一块不起眼的石子,就能教人在慌乱中匆忙倒地,这种倒地的可能迟早会到来,但死亡不同,死神会看是倒地先到来,还是希望先到来,而后再有着自己的定夺。可是生物无法决定那些可能,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祈祷。祈祷战争不会发生,祈祷今夜不再是最后一夜,祈祷明天的生活会好一点,祈祷特别的好运降临,祈祷自己不会在奔跑中跌倒,祈祷那次跌倒不会招惹来死神的镰刀。星野并没有跌倒,但他已经跑不动了,人类并不擅长那些要命的短途追逐战,相反,人类极其擅长长时间、慢速度的追逐,他们会在冗长的节奏里耗尽猎物最后一丝体力,然后再将它抹杀。只可惜星野并不是生物学家,他并不清楚这一切,他甚至不清楚脱氧核糖是何种存在,于是那块石头以另一种姿态出现,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星野倒在地上,森林重归平静。星野瘫在草地上大口喘气,身上全都是汗水,肌肉的酸楚会在往后袭来,唯一一成不变的,是在他脑中回响的低语。他现在有无限的时间去听清那声音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了,他屏息凝神,努力控制自己紊乱的呼吸,好让那晦涩嘈杂的声音流入他的脑海。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发现自己右手里的收音机在经过那一番奔跑之后还没有被抛弃。一股情感涌来,他吃力地抬起右手,把它移到自己面前,左手同样吃力地伸起,朝向天空,将要朝向收音机。而就在他把手伸出的那个瞬间,星野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牵起,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拉着他。低沉的话语在瞬间消失,他被缓缓拉起,奇迹般地摆脱了劳累与恐惧。风停止了言语,现在,整片森林中只剩下满天的星屑,以及一弯上弦月。星野的脑中仍旧沉浸在死亡的余韵里,丝毫没有想要去理解这一切的意思,何况,既然死亡已经过去,大脑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所以停滞不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村落的火光逐渐在夜的幕帘外浮现,星野来到了大路上,背后是那座他下午时登上的山,紧随其后的一个趔趄,那个握着他的力量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的手悬浮在空中,仍保持着被牵着的模样。好在大脑保留了回忆,他开始尝试在脑中拼凑出那只牵着他的手,接踵而至的是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只手娇小而脆弱。他正走在回乡的路上,同时不知不觉地回想起那位少女抬起头时胆怯的神情,以及她娇小的身躯在风中发抖的样子。虽然他很想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但触电般的感觉很快遍布全身。他停下脚步,拿着收音机,矗立在人世与彼岸的分界线上,回头望向漆黑的山。迷雾从彼岸漫来,很快便萦绕在每一个角落。在朦胧中,那个身影若隐若现。他惊讶,欣喜,马上步入其中,想要抓住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梦。紧随其后的是盘桓,徘徊,与迷茫。迷雾愈发浓厚,直至伸手不见五指。他四处碰壁,双手胡乱地在空气中抓取,好容易抓到的一丝真实,却马上从他的手中流走。他想要大声呼号,说出万千的话来,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任凭意义哽咽在了话语的尽头。风呜咽而过,带走了飘零而下的泪珠。阵阵低语又一次传来,他幡然醒悟,一瞬之间,梦境崩塌,巷内黯淡的灯火照耀着他身上的衣物,他正站在自家的门前,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夜空,笑着摇了摇头,擦了擦眼睛,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推开了门。踏入门槛的那一刻,人声忽然从话语的尽头传来,将一切足以怅怀的思恋雪藏,静静埋葬于宇宙那绚烂飞逝的梦里;而你,你,将在这梦中永远徘徊。

  往后发生的事情十分简单,他走进卧房,将自己扔在铺盖上。泪水浸润了枕头。他睡着了。木窗外,灯笼里的灯火摇曳几下,燃尽,飘出最后几缕烟气。最后一缕光子向宇宙深处逸散,从高空望去,夜正不可抑制地吞噬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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