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旧世记·Ⅰ人之子

既然没有养活的打算,一开始又为什么决定生育呢?
我注视着脚边装裹着婴儿的破布,扶着膝盖蹲下,又望向面前幽深肮脏的窄巷。
交织的电线松松垮垮地笼罩着头顶上空,残破的街绘被掩盖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滑腻黝黑的苔类紧紧扣扒在地面与墙的交接处,肆无忌惮地攀附向沉睡的幼婴。
这是我的二十二年前。
这个婴儿,他真幸运,没有被生育他的人卖给生存者基地,被丢弃的时间点恰好在垃圾佬们游荡之后,没有被送到砼口化工的后厨沦为生物制品的能源。
但是他也很不走运。
因为如此一来他就被抛尸的稽查队成员“长手”康利尔捡到,然后被丢给一个正在搜集儿童的无名组织,从此,迈向地狱。
我注视着他。
夜色晦暗,不见星月。霓虹灯的昏光渲染在下城27区的上空,凑巧落下半片似红非红,似黑非黑的肮脏光晕,烙在幼婴瘦小的脸颊上。
“啪嗒”
男人的皮靴声叩响了这个安静的垃圾巷,他没有走进去,站在巷子口喘着粗气。
肩上的尸体被他用力摔进破烂堆里,溅起的灰尘呛到了他自己,弯腰咳嗽时,瞥见了那个墙边的破布包。
“咳、咳,真他娘臭,呕——呃,这是啥玩意......”
他嘀咕了几声,抹了抹额前泌出的汗,嫌恶地用脚拨开那裹布——
“婴儿?”
他脸上丑陋的沟壑一下子挤作一团,粗长的双手探了过去,撩开破布,又黑又脏的指头触到了婴儿的脸颊。
“嚯啊,走运了。”仿佛老拉风箱一般的声音,他狭长的眼睛里泛出了得意。
他抱起婴儿,裹好破布,快步走出了这条垃圾巷,靡乱的街头灯光闪过他的胸章——
“Cornell”
剩下的编号则被污垢覆盖,看不清。
我叹了口气,走到巷口,抬头望天。
没有什么天空,只有喧嚣的灯光和狂放的工业废气交织在27区上空,仿佛一具蠕动的囚笼,永远嘶吼咆哮着人类的丰功伟业。
我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那时流行的万宝路,尽管不像后来一样持久燃烧,却也有了引燃丝的设计,将尾部的金色箔丝拉开,一抹火星便悄然亮起,随后,才是吞云吐雾。
尼古丁、精油,还有许多提神的成分,总之与后来相比算得上粗制滥造。
我叼着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皮大衣,沉默着。
结束吧。
我穿过渐渐繁华的街市,不再去看闪着油光的风俗店和拥挤向地下角斗的人群。矮小的扒手在他们之中穿梭,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又一位投机者奉上全部身家,然后连命一并交出。
视野逐渐被涌动的白光覆盖,身体一点一点虚化,区域意识调取终止,三、二、一——上浮。
【截止时间点:公历3056年11月28日
地域:斯兰·罗利联邦国,旧约兰,下城27区
潜行结束】
“呼——”
我推开头戴式潜行仪,挺身从舱床中坐起,“咚”的一下撞上正好弯腰的普瑞赛斯的额头。
“唔!柯罗.......”
她捂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抱歉,没事吧?”
“还好啦,嗯,你怎么样,那个记录......”
“常见的弃婴而已,你要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拿去好了,我的过去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我的视线落在她细长的睫毛上,它微微颤动着。
短暂停留了一秒后,我转过身,拔出头盔侧面的记录芯片,递给普瑞赛斯:
“记得处理。”
“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收进腰侧的储存匣里。
办公桌上摆着嵌式终端子机,全息仪,一些文件资料,还有一杯温热的茶,浅绿的茶水里飘动着小巧的茶叶。
我端起来抿了一口:
“谢谢,什么品类?”
“内部供应的白茶,贸易部进货了。”
“冬天,白茶,我看是积压的存货。但是味道不错。”
我嗤笑了一声,盖好保温罐的盖子,拉开滑动门。
雪。
狂风卷着浓雪,肆虐着年轻的新兵们。
不,对于二阶以上的苦痛来说,区区风雪,零下二十多度而已,哪怕是侧重理论的福音都不会感到太多不适,大概......着个凉,拉个肚子就是极限了。
“给点力!新兵蛋子们!运完货后解散,别让我连热汤都喝不上!”
粗野浑厚的嗓音比他魁梧的身姿更引人注目,柯尔特,少校,苦痛之路三阶,显化。
也许他只是闲着才来带后勤部的新兵蛋子们,反正以他的能力,绝不该做这个。
“柯尔特!你的蟒蛇队呢?”我提起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透过风雪和军队的嘈杂声,传到柯尔特耳中。
他转过身,右手捶胸行礼:
“我在准备突破到四阶,长官!”
“愿苦痛怜悯你,回见。”
我同样回礼,目送他骂骂咧咧地带着新兵们和三四米高的内储箱离开。
柯尔特是三阶的锋芒,往往都有中尉以上的军衔,而他带领的精英小队“蟒蛇”屡立战功,他作为队长有资格冲击四节也不奇怪。
我的肩头传来手指和衣物相摩擦的细腻触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普瑞赛斯。
她把带有少校肩章的制式风衣披在我的肩上。转身关上军用匣房的门时不忘说道:
“接下来要在这里待好久了,要注意保暖啊。”
“我都四阶了,苦痛途径的四阶。”
“哎呀,你就是七阶也要注意身体。走吧走吧,去看看控制中枢。”
“唔......”
苦痛一脉由低到高分为,内视,见我,锋芒,荆棘,升变,六阶出现分支:人子/源则。任何途径都只有六阶,七阶只是开玩笑的说法。
我看着普瑞塞斯那纤细的身姿踏入雪里,及腰的中发编成马尾,在北风里恣意摇曳。
营地上空约二百米,福音途径的固化术式逐渐形成,化作无形的淡金色屏障。缩减风雪的干扰,同时兼顾反侦查和防卫的作用。
身前的雪地被人清扫过,仅仅有五六厘米深。
我扣紧了风衣,踏入漫天细密的雪丝,走向凝实不化的茫茫雪原。
北吉利亚边境,这里一年中只有一到两个月不会下雪。等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会有小天狼星升上寂寥空旷的夜空,任何人的踪迹,都会被自然的伟力所掩埋。那些命题模糊的山脉、意蕴不清的风雪,将会化作我忠实的密友,筑成自由的旧垒。
我在等待,那场战争。
那场战争将会结束我二十二年的过往,结束这饱受桎梏的生命。
倘若说人,生来便具有某种使命,那么有且只有一个,即是叛逆他自己的命运。
我要在这片雪原上,结束一切。
为了最后的牵挂,每天我都会在心里向她告别一次。
再见,普瑞赛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