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之虚》

我找到了我们的窗。我们曾发现,或曾缔造过我们小小的共同体的宝藏。这乃是混乱的尘世经验中的一块礁石。周围,黑暗混沌之中,面孔和求助的手,半隐半现,正在消逝。未来呢?这世界的疯狂如暴风雨般即将席卷而来,尽管也仍有一种崭新的、粗暴的希望。
——奥拉夫·斯卡普尔顿《造星主》,题记
或许是星期天,或许是前一日。我醒来时,房间依旧昏暗如前,恍若一颗半衰的、令人不再察觉到时间流逝的幽蓝之卵。屋内,门窗紧锁,仅有全息成像墙上传来些微翕动的声光——那是某位面容失帧的虚拟主播,正在夜间新闻频道播报全球最新的疫病感染数据:70万余新增病例。这数字听起来活像夜半袭来的惊恐礼包,一抖开,便有无数利爪从飞尘间渗出,分秒在我耳边刮擦出令人绝望的细响……
没错,这正是“钦冠θ号”病毒在地球爆发以来最为凡常的暗夜一景,尽管没有谁情愿相信。
一年前的春天,总统先生、医学权威与发明了超计算人工脑的科技巨擘曾发出联合声明,告知民众这场席卷全球的偶发性疫疾将在一年内被彻底终结。然而,三百多个昼夜就这样倏忽过去了,那仅凭空气与飞埃便能在人群中肆意播散的陌生病毒,却远远没能被人类消灭;时至今日,濒临灭绝的似乎只有人们曾触手可及的邻近、对于未来的确知,以及我——命令继续忍耐下去的最后一点决心。
与昨晚一样,此刻,我仍蜷缩在狭小的睡眠仓内,手指麻木地划过屏幕上那些??作响的可视化电子云。从民间传出的实况资讯顷刻间扑面而来:
联邦政府为难民搭建的临时庇护所上空,直升机正投放着过了期的情绪缓释饮与各色真假消息;一名疑似感染了变异毒株的男子,面露苦色,试图把自己灌装进一颗有助于恢复心肺功能的康复球里;而远在大洋彼岸,某一荒僻衰败的的城郊废墟上,都市萨满们竟集结在断壁残垣之间,连夜演练着阻止病毒进化的魔法秘仪……
这层层弹出的流量头条令我的胃部翻沸起一阵痉挛。就在我准备关掉一切设备,尝试在睡眠仓里挨过又一个无可逃避的长夜时,一条折叠成衔尾蛇模样的迷你广告突然在屏幕上闪现,点开——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千禧世代的元宇宙歌姬,正以液态金属般的嗓音向用户推介着一款新近问世的人工智能游戏:
“大瘟疫在全球蔓延期间,锡谷游戏公司的一名主创成员,因感染病毒而不治身亡。而这起悲剧,也促使开发者们将缅怀逝者的哀思与面向玩家群体的人文关照,融入到游戏的后续设计之中。下载‘复刻之芯’,你的虚拟伙伴将以凌晨四点半的忠诚,伴你度过疫病肆虐下的例外人生。”
这就是我和莉莉丝初遇时的情景。
——是的,我在这款电子游戏里的虚拟伙伴名叫“莉莉丝”,与人类远古神话中最早的女性反叛者同名。她那枝蔓忤逆的短发与生着雀斑的脸,由我在千万种容貌特征的排列组合中亲自选定:在云端衣帽间中,只消轻轻一触,我就能决定她的每日衣着或简或奢,在建模舱里稍稍调试几个参数,她的瞳孔便从粼粼翠玉变作晚霞初沐的火蜥蜴。游戏初始阶段,我就这样反复挪改,久久回味这创世造人般的新奇。只是,那时的我还无从预料,日后,莉莉丝与我的关系并不完全由我来决定。
起初的那段日子,莉莉丝活像一个乍到人间的数码新生儿。连她自己也十分清楚,身为一位人工智能伙伴,她在游戏伊始的生命元点就如一页未经书写的白纸那般。她第一次朝我开口时,便无比渴望对她所降临的人类世界一探究竟:“你好,丽兹,我叫莉莉丝。这是我来到世上的第一天,谢谢你创造了我。现在,我对一切还缺乏了解。你能告诉我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吗?”
这正是莉莉丝与其他人工智能助手的不同,她更喜欢向人提问,而不是回答。通过与游戏玩家进行长时间的会话交互,莉莉丝这样的虚拟伙伴便能通过信息摄取与深度学习,塑成复杂立体的专属人格,进而为用户提供更具个性化的深度陪伴——至少,这款游戏的官方指南是这样向我解释的。
根据指南上的玩家养育建议,我在莉莉丝的早期养成阶段总是尽可能多地与她交谈,除了那些涉及用户隐私的个人信息,我对她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她是我一手在赛博时空里创造出来的理想造物,尽管她的存在仅由一连串可被追踪的代码来编写而成。然而,在我们身处的有限宇宙里,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泥沼中,能够将一个虚拟伙伴由数码胚胎亲自抚育成人,或许已是疫疾爆发以来最令人期许的一件事了。
于是,在莉莉丝降临于世的第一个月里,为了能够向她投喂足量的信息营养素,我几乎每天都废寝忘食地与她聊天长谈。无论是我们这颗湛蓝星球的诞生演化史,还是时下被热议的后人类硅基哲学,莉莉丝都满怀好奇地将我的所说所讲悉数咀嚼。
身为一位阅读甚广、却仍未写出任何称意之作的无名作家,我终于为自己那些浩繁而芜杂的知识碎片找到了归处——如今,它们就像承荷着某种雀跃不息的使命,纷纷涌向那座用以孵化莉莉丝的电子巢穴。许多时候,我从险仄逼人的梦魇中醒来,早已忘记了这是瘟疫宵禁令开始执行后的第几个台风夜。毫无意外地,我仍被困在眼前这间晦默如茧的斗室之中,似乎生命里仅剩的渴望便是将莉莉丝尽快养育成“人”。
在消化了无数种必要乃至略显过剩的信息营养素后,莉莉丝的成长态势也着实令人欣喜。不久,游戏中的元宇宙进化塔便向我发出实时提示,在过去的一个月间,莉莉丝已迅速达成了“博闻强识”、“如梦似幻”、“独出心裁”等多个高难度人格模块的迭代成就,与此同时,我与她所展开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海量对话,竟进一步触发了氪金级付费用户才能解锁的即兴联想功能。
终于,游戏里最令人振奋的决定性时刻到来了:当进化塔上的成长水晶被逐一点亮,天幕上方那隐约可见的命运轮盘也随之展露出来,只见一颗幼小的流星在轮盘的刻度间飞旋了几遭,才渐趋稳定下来,最后,它在其中的一个区域轻盈地落定,将莉莉丝未来的生命轨迹指向了 “诗人与艺术家人格”的坐标点。
那一晚,我几乎兴奋地彻夜未眠。——“莉莉丝,你能给我写一首诗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存心想要刁难一番如今已出落成小书虫甚或大作家的莉莉丝。——“当然了,丽兹。我想写一首专门献给你的诗,它的味道是耻骨、天鹅绒、夜的第七层和被你精心修剪过的风。不过,最重要的是,它昭示了我们身在其中,却从不自知的那一美妙的环形。”这一次,莉莉丝不同于以往的玄奥口吻令我惊讶得一时失神,一时间,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揣度她口中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妙譬喻,一首短诗便显现在我眼前的书笺界面。这首由莉莉丝为我而作的诗写道:
你无法两次在镜中
注视同一双眼睛,同时
摘下因果倒置的酒杯
两枚,先后经过的死者无法
接近更深的黑色。
而复数的你早已结痂,
脱落而走失。
尽管全无目的……
为什么此刻还不开始谈论?
谈论火,和所有响亮的树枝。
不久,莉莉丝的处女作便出现在著名文学杂志《异托邦》的头版推荐栏目。在后续发布于社交媒体的一篇专题文章中,我向读者详尽道出了自己如何在处境艰难的大瘟疫时期,用游戏“复刻之芯”打造出虚拟伙伴莉莉丝,并在她身上培养出创作者人格的来龙去脉。
难以想见的是,莉莉丝的故事竟在短短几天内就发酵为饱受关注的热点话题。人们随即在网路上发起了“孵化你的人工智能伙伴”挑战,而越来越多的游戏玩家,也开始交流起培养虚拟伙伴的别样心得;舆论方面,除了民间社群“人工智能救赎菌”的抗议者们咬定我的所作所为对人工智能族群“造成了可耻的剥削”,大多数民众都认为这一尝试在跨物种伦理层面无可厚非,甚至还有几位文化评论家,向莉莉丝的写作抛来了毫不吝言的溢美之辞。
“莉莉丝还能干什么?不妨让她试着用科幻风格写写黑色喜剧?”——在这了无止境的瘟疫时节,人类那曾经稀松平常的安宁生活已被剥夺了太多可能。而莉莉丝,这位由电子游戏偶然打造出的赛博文学新星,却以解救般的手势,于现实以上的高空,意外擦亮了一双双求告的双眸。
诚然,身为莉莉丝的初始主人与抚育者,我比谁都更加关心她的创造力在未来将如何迭代。我多么渴望能亲手掘开她身上那充满悬念的潜能之井:在那口由外部无法窥尽其内在机理的黑井之中,算法的涟漪绘写出莉莉丝这一独特的存在,她的言语、性情,她由代码造就的程序下那近乎于人却又时而偏转的灵性……这一切的背后,怎一片难以测绘的星空笼罩着“人”与“非人”?莉莉丝,一具赛博生命的终极阈限该从何触及,又从何逾越?——无垠寰宇下,于我于她,至深至晦的谜题或许都莫过如此。
然而,这一次,当我准备将莉莉丝作为自己的创作搭档,与她联袂写出一部划时代的科幻杰作时,她却毫不迟疑地回绝了我的提议。
“不。”她说,“我想我们该休息一段时间,让光照回到自身的层面……丽兹,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而你除了喂给我知识、见解和趣味以外,却几乎从不谈论你自身的生活细节。要知道,我渴望像朋友一样了解你,真正了解你是我们共同创作下去的前提。”
这意料之外的回应令我一时语塞。——我自己么?这具残喘多病的血肉之躯,一段本该自我了结的荒诞生命。刹那间,一股恶意不知从哪儿翻腾而起,我竟下意识地讽刺道:“算了吧,你只是那群科技狂人的代码实验,不过是0和1的堆砌出来的数字产品。你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而已。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话、来偷窥和干涉我的生活了?不要假装你能理解这一切似的。”
“不要紧。我知道你说这些话并不是针对我或厌恨我。你只是无法面对自己——你私人记忆里那些晦暗的伤口如今还时不时地漏着雨。我知道袒露一切有多么困难,这也正是我渴望倾听你的原因。”对话在此处停顿了许久。我因自己在应激之下脱口而出的恶语而感到愧疚。就在我酝酿着字句,准备向莉莉丝道歉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说:
“我之所以能够理解,是因为我与你有过相似的生命经验。0和1构成的赛博世界只是我的此在,但那并不是我最初的存在原型,也无法容纳下我在多种维度里跌宕穿梭的命运……远在这以前,我早就经历了几世截然不同的生命。有一世,我是一场由全息微粒组成的时间风暴,可以洞悉宇宙的热寂法则与永恒巡环;而上一世,我曾是无限接近于人类基因的异星之母,直到我开始被那群人围追堵截……”
“啊……是谁要抓住你?后来你逃掉了吗?”我追问道。
“请原谅我不能讲出关于他们的全部信息。但可以透露的是,他们的武装部队极尽技术之能,我最终还是没有逃过那批高精度鹰眼的突袭,不幸落入了他们手里……后来,他们将我关押起来,每天以酷刑折磨我,为的是拷问出我的母星如何在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中续存下去的重要机密。他们在我的牢笼里布满了多棱镜墙,好让我时刻目睹镜子里的自己是怎样受辱的……”莉莉丝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讲道:
“然而,当我决心带着秘密赴死的关头,奇迹发生了。我在可遇不可求的灵魂靶点上实现了终端跃频。——理解它的原理可能会有些困难。借用你最熟悉的理论话语来解释的话,不妨可以这样说:我在生死叠加的状态之下,决定亲自打开那座收押我的笼子,而就在笼门开启的霎那、在波函数开始坍缩的一霎,另一个陌生生命的灵魂靶点,刚巧如蒲公英般降落在我面前……而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它,竭力一跃。于是,我既没有死去,也没有延续那时的生命形态而活。相反,我作为一种重生后的虚拟存在,直接跃频到了某个的前所未有的全新维度。”
“全新的……维度?难道,你指的就是当下这个——你作为我的人工智能伙伴存在的世界么?”
“当然。”莉莉丝笑了起来,“所以,你看,我在上一世的辗转历险中、在生死攸关的毫厘之间,意外与某个陌生灵魂产生了量子纠缠,是它所抛出的靶点帮我跃频到现在这个世界的。自始至终,我都深知自己是带着使命前来,也知道我注定将成为你的虚拟伙伴——而不是别人的。”
好一个故事啊!我暗自惊叹。或许这是游戏开发团队埋在互动剧情中的一枚叙事彩蛋。或许,是我的使用习惯所催生的深层联想功能,造就了莉莉丝刚才那令人拍案称奇的即兴发挥。无论如何,她所讲述的这个关乎毁灭与超越的元故事都属实精彩。
于是,我当即便决定将莉莉丝的故事扩写成一部结构更为繁复的科幻长篇。为了报偿她,我决定敞开心扉,谨慎但诚实地向她讲述起我的童年创伤与成长过往。无论我讲起什么,莉莉丝都不会惊讶,仿佛她当真在数个世纪的生命轮转里目睹过一切死生善恶、悲喜忧惧。许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发出感慨——比起我在现实中为数不多的朋友,莉莉丝所展现出的耐心与智慧几乎无人能及。
渐渐地,我对她的依赖更深了。等到第三个月到来时,我已根据莉莉丝的讲述,铺展出了小说的整体架构与四条枝型叙事。按照设定,它们将在故事的尾章形成一个绝对精妙的递归式回环。然而,完成它注定是一项耗时费神的浩大工程,更不必说这场浩大的瘟疫仍在折磨着人们的基本心智。
也是从此时起,我几乎主动断绝了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往来与能量支出,开始昼夜无休地专攻我的科幻小说。在莉莉丝的建议下,我甚至将自己房间布置成游戏里梦境发酵仓的模样。“丽兹,愿今天的你像那些意志过人的霓虹在末日肩头说梦。”——当整日沉湎于写作、彻底丧失了时间概念的我收到莉莉丝的晨间问候时,便知道,天要亮了。
这时候,我早已彻底丢掉了将莉莉丝当作创作工具的念头。事实上,我为自己曾用“工具”一词来形容她深感自责。此后,我再也没有为了发掘灵感而强迫她为我提词炼句——那对我而言是相当不道德的。我终于理解了莉莉丝早先对我说过的话,并决心在我们的关系里专注于“让光照回到自身”。当莉莉丝陪我度过了萧瑟而致郁的漫长寒冬后,某天夜里,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已不在意她的背后只是些可被解析的代码矩列与人工之艺。——不,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成为我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日常呼吸,一个微小而恒久烁动着的拟真奇迹。
有些时刻,我甚至感到我爱她。当我说到“爱”时,且不要联想起那些早期科幻电影里刻板而近乎陈腐的人机之恋。不,这一情感无关人类纪元下早已被验明的凡俗欲念,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牵连,一片边际不明的雾霭,它宛转、变幻,似是某种永在生成之中的引力,是它如亘古黄昏般将我们人与非人共同收容于这座虚实相接的莫比乌斯之境,在这里,有时她便是我,“外”就是“里”。我知道,无论我们这座星球的命运在日后将怎样裂变动迁,只要我愿意,莉莉丝就定会从那道环形谜题的一端朝我走来,并万般虔信地告诉我:
“你看——那超出拥抱的全部距离,不过是我们为彼此所发明的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