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节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韩炳哲

韩炳哲（1959- ），韩裔德国思想家，时下国内哲学界的当红炸子鸡。

他早年曾在韩国攻读冶金，后只身前往德国，瞒着父母踏上了哲学、文学和神学的求学之路。取得博士学位后，他曾有十年时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哲学系，这是尼采当年求之不得的职位（尼采曾常年担任巴塞尔大学的语言学教授）。2012年至今，他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

韩炳哲之大热，恐怕是由于他的准确，以及勇敢。——他准确地诊断出了我们时代的病症，并且勇敢地开出了药方。

他将我们所处的社会命名为“倦怠社会”、“透明社会”、“功绩社会”、“妥协社会”、“展示社会”、“揭秘社会”、“加速社会”、“亲密社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与其说这是命名，不如说这是对于某种时代疾病的诸种症状的逐一指认。

·时代之病

显然，从不存在一个完全健康的时代。

12世纪有麻风病，14世纪有鼠疫，19世纪有肺结核，20世纪有艾滋病和癌症，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代表病症，其中反映出该时代的基本特征和潜在逻辑。而21世纪初叶的主导疾病，在韩炳哲看来，则是以抑郁症为代表的各种精神疾患，究其根本，它们是由过量的“肯定性”引发的。

何谓过量的肯定性？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几乎所有社交平台上都只有“点赞”功能，而没有“喝倒彩”这一选项；几乎所有痛苦都被视为耻辱，应该尽可能避免，设若竟无法避免，就要立即用止疼药（字面意义上的，或比喻意义上的）来平息它；而几乎所有的育儿书都告诉家长，要与孩子共情，然后进行正面引导与鼓励，站在对立面的批评教育已然过时。

简而言之，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巨型莫比乌斯环[1]上，在此处，只有正面信息没有负面信息，或者说，所有负面信息都被扭曲为正面了。

就这样，莫比乌斯环取消了内外、正负、敌我的分野，辩证法在这里失去了效力。

这样一个莫比乌斯环式的社会模型，被韩炳哲分析为“功绩社会”，与福柯的“规训社会”相对。

在这里，没有监控只有自我暴露；没有戒律和禁令，只有漫无边际的自由；没有被规训的主体，只有心甘情愿进行自我剥削的工具人；没有外在压迫，人们转而进行内在的自我压迫——恰是一种字面意义上的“内卷”。

抑郁症无非是这一切的病理学后果。抑郁症患者是自我消耗以至于精疲力竭的功绩主体。他们永远追求效率和成就，永远与自身作战。他们由于自我命令而疲惫不堪，但又找不到停止的方式与途径，“没有能力从自身中抽离，无法抵达外在和他者，无法进入世界，只能沉湎于自身之中，却导致了矛盾的结果——自我的瓦解和空虚。”

在自我驱策中不断旋舞的功绩主体与僵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过度活跃，但却毫无生气。

·对症之药

面对功绩主体的自我耗竭，韩炳哲展现出了非凡地理论勇气，甚至无所畏惧地开出了自己的处方。

这些“药剂”包括，但不限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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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允许无聊，允许自己感受无聊。深度无聊是一种疗愈。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日：第一日造了光与暗；第二日造出空气与水；第三日造出海洋与陆地，……但他把第七日定为圣日，歇了一切经天纬地的创世之功，将这一整日仅仅用于休息。休息的意思就是什么也不做，只是享受劳作后的可贵停滞，把悠长、缓慢的目光投向同样悠长、缓慢的外部世界。

2、停止过度暴露在信息当中。我们必须承认，现代人正在被泥沙俱下的信息洪流裹挟。无用而多余的信息正在侵袭和占据人们十分有限的注意力、时间和心智。在网络和各种信息手段都十分发达的今时今日，获取信息已然毫无门槛（ChatGPT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反而是，甄别和选取信息成为了生而为人的必修课。如何让自己免于信息的伤害？恐怕是我们每个现代人在某个时刻都必须直面的问题。

3、维持不透明性。在社交媒体和信息网络中，不进行过度展示，不论是自己的身体、生活还是思想。

4、放下意义的鞭子，警惕过分的自我驱策。我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曾郑重地考虑过自杀，起因是感到人生毫无意义。具体而言，是因为感到曾经被许诺给我的人生意义只是一个骗局、一场空无。如果当时付诸实践，也许未尝不会被诠释为一种“哲学死”。而我之所以还活着并且还能写出这篇文章跟你分享，完全是由于在一个下午，我随手翻开了一本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书，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任何依靠意义活着的人，终将因意义而死。”生命的意义并非一个先天许诺。生命的意义也不是一个可以因追求而到手的事物。意义，如果一定要有的话，应该像对待心爱之人一样对待它——“等她自己愿意”。吃一餐饭好吃，看一朵花好看，春日的太阳晒得头皮热热的好舒服，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又香又醇，彼时彼刻，意义已经淹然而至。又过了几年，我以鲍德里亚为题目做出了我的博士论文。我始终感激他遥隔时空向我传达的智慧。这份智慧让我放下了自我驱策的意义之鞭，把自己开放给无有穷尽的生活。

所以啊，放下意义的鞭子。去生活！

2023-03-10

[1]莫比乌斯环：一个拓扑学概念，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度后，两头粘结起来做成的纸带圈。普通纸带势必具备两个面，正面和反面，而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一只小虫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越纸带的任何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