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梦还没开始

那是一个难得清闲的周末,待正午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穿过窗帘火辣辣地打在脸上,我才堪堪转醒。一杯咖啡、一张沙发、一本书,我准备就此度过一天。
下午两点,一通电话打破了宁静。“请问是买荨的朋友吗?我是买荨的同事。”来电者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仿佛一个按程序发声的AI,“很抱歉需要告知你一个消息,买荨死了。”
“什么?!”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只是机械地回复无意义的话语。
“买荨是在她自己的公寓被发现的,找到时,她已经没了呼吸。根据人事部的信息,你是她的紧急联系人,我们只能找你。”对方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恍惚间,我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她现在在哪?”这个时机,多么好笑的一个提问,仿佛买荨正在某处焦急地等着我,在我推开门的瞬间,她会笑着拉开身旁的椅子:“你怎么才来?”
但这一场景没有上演。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替我推开了那扇门,买荨冰冰冷冷地躺在里头,紧闭着双眼,瘦削到凹陷的脸颊和眼下的乌青似乎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我想办法联系上了她的父母。葬礼上,那对相互扶持了半生的夫妻,他们两鬓斑白、佝偻着背,相互搀扶着走来。他们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流尽了泪水的双眼木讷地望向前方,仿佛两个吸纳光芒的黑洞。拢共就我们三人,整场仪式被无法言说的沉默笼罩着。直到买荨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她的母亲猛地抓住身前的栏杆,手指几乎要陷进去,从已经哭了几天几夜的喉咙中挤出几声喑哑的嘶吼,划破了一切寂静:“荨荨快跑!荨荨快跑!”
伴随着买荨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买荨苍白的脸庞在火焰中消失不见。突然,买荨的父亲扭头看向我,眼中满是警觉与猜忌:“这是我女儿?”
这个问题要怎么说呢,老实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买荨了。
夏末的最后一丝余热尚未散去,银杏枯黄了第一片树叶,这是我们相遇的季节,也是我们分别的季节。纳新帐篷的角落里,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在翻阅着读书电影社的报名表,她穿着裤角叠了几层的牛仔裤,宽大的短袖T恤,马尾有些塌,额前散落着碎发,两边脸颊一看就是军训晒伤后还没褪去的绯红。
“你也想加入电影社?”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她如一只受惊的雏鸟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藏满了惊恐,愣愣地盯了我片刻,好似回过神来,眼神中渐渐泛起欣喜之意。真的很像归家的雏鸟。“嗯,我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你呢?”她轻声道。
“我也是呢,认识一下。”彼时的我带着井底之蛙独有的不可一世,用自以为老练的姿态伸出了手。
若干年后,跳出了那口井的我才知道,所谓社恐与社牛,或许是一个“野心家”蛰伏之时,最好的伪装色。
葬礼结束我回到公寓,手机再次嗡嗡响起。与前几天一样,都是来自买荨的短信:真以为我死了?
“嗡嗡—”
几秒后又是一声:
“嗡嗡—”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接连不断的信息传来,如同耗尽最后一格电的八音盒,以错乱的音符袭来。我慌乱地点开查看,若干张视角古怪又模糊的照片侵入眼帘。
都是某个场景的一角。握住机械手的人手、红色的笔记本、燃烧的书店、洒满落叶的小道、投着电影的投影仪、银杏树下的帐篷……仿佛一个在时空中逆风奔跑的人,在天旋地转之间,随手拍下的掠影。我努力辨认着照片的每一个色块,试图寻找这些照片的意义。
《时光倒流七十年》——那是电影社放映的第一场电影。
最后一滴暑气被蒸干的初秋,我们来到一间废弃的教室,勉强调试好投影仪。舞室的音乐声隔着走廊传来,夹杂着窗下情侣低声交谈的声音,一并构成了电影的画外音。
伴随着最后一行字幕划过,《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响起。买荨痴痴地盯着大屏,声音有些浑浊地问道:“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你的回忆、你的所爱,仿佛都藏在过去的那个时代。终其一生的追逐,只不过让脚步离得越来越远。时间可真是残忍。”
那天教室里灯光昏黄,看完浪漫电影的我心情舒畅,不做他想,给予了这份小矫情回应:“咦~”
大学的生活总是忙的不知所以,明明每天忙到脚不沾地,却数不出自己干过什么。电影社之外,买荨在校报担任着编辑,而我加入了学校的电视台。我们常常能在学校的“新闻现场”见上一面,只不过她拿着笔,我举着相机。一天下课后,我在活动厅看见了她。她抱臂站在一沓报纸前,眉头紧锁。
她鲜少露出这般严肃的神情,配上那身印着大白兔的兜帽卫衣,着实有种与氛围不搭的萧瑟之气,看得我忍俊不禁:“干嘛呢?”
她答:“我们的报纸发不出,哪怕挨家挨户的送上门,最后也只是出现在某个宿舍卫生间的窗户上。”
“互联网时代,传统媒体不好混啦。”我像是个在传媒业混了几十年的老民工在指点江山。
回到宿舍,我望向窗帘掉了一半的窗户,上面糊着最新一期的报纸,头版头条在黄昏下染上了一层光晕。
《时光倒流七十年:走进老X大》那是为了迎接七十周年校庆新开设的专栏,刚刚发布第一篇。
清晨的微光照进房间,买荨的回忆填满了整个梦境。“嗡嗡——嗡嗡——”错乱八音盒的声音再次响起,狂乱地敲打着传感器,我被强制唤醒。
“你好,我是买荨的同事,有些事需要面谈。请问今天上午方便吗?”又是那礼貌又疏离的声音,如AI一般不带任何情绪。
买荨同事的话,或许真的是AI吧。
2046年,这家在就业市场占据高地的“切点”公司,当年可不是如此。
那些年,“大数据”一词如暴风般席卷了各行各业,通过对海量数据的检索、分析,人们似乎可以找寻世间一切的规律。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刺激着人们追求更加精准化、个性化、私人化的服务,无数人畅想着“脑有所想,东西即来”的未来,渴望着那个万物皆媒,元宇宙里幻境一生的时代到来。
与其他瞄准各类潜在需求大搞人性化服务的公司一样,切点也是其中的探险者。他们从大学的某间宿舍开始,一步步走到商用公寓的某个办公室、写字楼的某一层,再到如今寸土寸金之地的摩登大楼。而买荨,便是从那间商用公寓的办公室里开始工作的。
如今的切点能够横行业内、雄霸一方,得益于他们的主推产品——忆间。这是一个主打记忆服务的产品,借助忆间,诡秘难测的记忆在其中可以简单的幻化成无数的0和1,再根据一定逻辑的分门别类,就像整理一台堆满文档的电脑,把内容纷杂繁复的文档放进不同的文件夹。只不过在切点,他们不称之为“文件夹”,而是“记忆房间”。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宫殿,不同的记忆根据个人的喜好被存放在不同的记忆房间,需要时拿出来使用,不需要时便让其在房间的角落积灰,或者永远不被想起。为了保证以上操作的私人性、可追溯性和不可篡改性,忆间借用了区块链的模式,并为每个房间都安排了守门员。
买荨的工作便是担任守门员,或者用通俗一点的说法:审核员。
与其他公司一样,切点大面积启用实体人工智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其中的具体流程却一直不为人知。切点公司对于其内部管理模式向来三缄其口,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市场上极尽高调的“掠夺”行径。即便用户记忆隐私的保护乱象频生,自行强化、删除记忆等操作涉及的伦理问题也饱受争议,他们依然大刀阔斧,不断扩大“忆间”的权限。毕竟,自主操控记忆这件事对很多人而言,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