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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羽】Watch Out(中)——盲目之景 名状皆虚

2023-01-25 10:40 作者:恶生徒KmirB  | 我要投稿

首发lofter。cp为《原神》鲸羽——达达利亚×凯亚,文中有克系要素提及。如不能接受还请不要点开(°.°·(((p(≧□≦)q)))·°.°

又名《出门在外小心至冬橙毛执行官》爱打架的深渊武者小疯子×被拉来共舞的坎瑞亚末裔骑兵队长。

依然是与文没有关系的头图(


## 11

      碎石碰撞滚落的声音让他回想起这种双脚混乱地踩在岩壁上尽力保持身形,却难敌重力拉扯的下坠感。很明显,他和多年前失足跌入深渊的那次一样,都是以接近垂直的峭壁作为深渊之旅的起点——即便这次携带的不再是一把并不锋利的小短刀,也拥有了在各种地形冒险战斗的经验,他还是衷心希望那些无脸却能发出凄厉怪叫的黑蝙蝠不会突然飞扑到他的脸上。

      很幸运,这次只有呼啸的气流和落石陪着他行进在这看不到底的深渊裂缝中。从石头坠地并向前方跌落的声音判断,他即将到达裂缝的地底,然后再踏上一段相对缓和的下坡路,就算是真正踏入深渊之中了。

      他估算着秒数,神之眼一闪后拧身将两把水刃狠狠地插入了岩壁,同时双脚发力脚尖蹬住岩石,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硬生生地拖慢了下落的速度。五——刀刃似乎割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藤蔓吗——三——有光出现了,前方就是出口——一——踏上谷底的瞬间,计数归零,他收起了水刃,活动了下被震麻的手腕,借着不远处地底微弱的光打量着四周。

       空气略显干燥,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味,一切都被昏暗笼罩,没有一丝生者的气息——“咯”。他踢到了一根树枝状的东西。他眯起眼睛看了下,发现在他前方的地面上零落地散布着这种灰白色的树枝——有断裂的长条,有的则像是半个石膏球,还有插成一排的牛角,而无论哪种其上都遍布了鼠类啃噬的痕迹——他在明白的瞬间猛地拔腿向前方的微光奔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方才寂静无声的谷底充满了低沉急促的跑动声,伴随着令人厌恶至极的嘈杂吱吱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数以万计的肮脏老鼠一起在岩壁之中狂乱地奔跑,但这声音运动的方向无比明晰。他加快步伐,因为他知道这身披腐烂皮毛的鼠群会睁大退化的盲眼,发出愚昧又癫狂的乱叫,上蹿下跳像浩荡大军般涌向出口,打算在他逃出谷底之前破开石块将他围住,将他拖回谷底,餍食一番后将他也变成这些骸骨中的一员——

      他从洞中跳出,又被一阵明亮的光晃得微微失神,狼狈地跌向下方。还好,出口离地面不高,鼠群骚动的声音也在他逃出的瞬间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寂静。他盘起腿思考了一下,拉下来铁甲面具调整好位置,站起身等待着强光晃眼后视力的恢复。

      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他静静地站立着,被浓稠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的漆黑淹没。他试探着微微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盯着前方放缓了动作,像谨慎竖耳的猫一样,用足部轻轻探寻着前方的路。

      眼中除了漆黑再无其它,时间成了无法通过心跳来计算的无用之物,唯有死寂拥有唯一意义,那就是衬托浅若窒息的呼吸——即使在这高不见顶的深渊,一轮圆月白惨惨地悬在高空,环绕着它的星星也一反常态地亮得出奇。头顶红蓝黄紫白闪闪烁烁,明晃晃得让人目眩神迷,却没有一丝光愿意降临地面——不,幸好它没有降临,因为这光芒冰冷而阴鸷,星和月像天空之上无数充满恶意的眼睛,一声不发地不停眨巴着,观察与搜寻着可能隐藏在无光之地的生者的影子。这一刻,埋没在黑暗中反而成为了最安心的选择。

      他一边悄声行走,一边思考着应对这种情况的方法。犹记得丝柯克说过如果迷失在深渊的黑暗岩谷中,不可亮起灯火,只有将耳朵贴在岩石上顺着石壁行走,直到听见水声,然后逆着水的流向行进这一种方法能救他脱离迷失。

      “深渊的所有水脉全都源于银之沼,只要到达那处水域,你便可以通过地脉之门再度前往深渊的任何一角——不过我得提醒一下,那片湖水上的银色星团虽看起来梦幻又绚丽,但如果你不想丢掉理智和性命的话,切记不要盯着它看很久。”

      女人天性淡薄的声音在记忆中遥遥回响。他遵循着指示,向右边——只能凭感觉是向右转,迈了几步后前脚碰到了障碍物。他又伸出手轻触一下,指尖传来了略显刺骨的的冰冷潮湿感。确认是岩体后他将耳朵贴在其上,屏住呼吸找寻着可能存在于岩壁后或罅隙中的水流声。

      这一处没有声响——他向前踱了几步,又将耳朵靠近石壁,如此往复。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但很明显他依旧困在这片诡异的星月高悬头顶的深不可测的渊底中。视觉被彻底的黑暗褫夺殆尽,触觉也因岩石的湿冷感而麻痹,耐心似乎也要被这磨人的压抑摧残殆尽,稍显紊乱的心音在寂静之中被无限放大,甚至要盖过那隐约传来的水流声……

      头部传来了钝痛,他想了一会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兴奋得一头撞上了石壁。他按捺住激动之情仔细倾听着细微水声的动向,过了一会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幸好他不必折回去找寻其他的道路了。他很高兴能听到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外的声音,即使那水流声源自另一个迷谲又怪异的危险之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向前走,说不定在到达银之沼后他能立刻找到地脉之门,然后念出传送咒语——那一串什么来着,迅速到达凯亚队长的身边。皮耶罗说过深渊顾忌凯亚的秘密,所以凯亚队长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他动作足够迅速,而且凯亚队长也愿意稍作歇息的话,他们还能在深渊通往地面的大门再度打开前去一趟白撒#——名为“深渊”的黑暗之国里为数不多的勉强可供人类居住的区域,最起码那里的水和粮食没有受到污染,居民大多都有头和四肢,会用深渊语进行简单的交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上前抢夺他和师父用来挡脸的面具。

      想到深渊语,他又忽然有点犯愁了——毕竟丝柯克教他的深渊语少之又少,他又只在深渊里待过三个月,在白撒这样的地方待的时间加在一起更是不到一周,更何况他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学习武技和四处挑战上,面对的几乎都是各种没有神智的怪物——他有些懊悔地转过一个弯,心想以前不应该看到深渊法师直接就开打的,他浪费了多么好的深渊语学习机会!

      水流声变得更大了,他抬起头看了看上空,发现头顶的光芒不再,星星和月亮消失了,他也很高兴看到视野里出现了物体的轮廓——这是飘自银之沼的水汽发出的昏暗的光,尽管微弱但也足以振奋精神了。闯过一关的他给自己无声地鼓了鼓劲,尽量轻声地小步跑向水源之处。

      然而敏锐如他,潺潺水声里似乎浸泡着另一种蠕动的声音,不,那恶心的蠕动声并不是在水中,而是近在咫尺——像是堪堪攀附在他紧贴着的岩壁上方!他惊了一下,瞬间后撤跳开一大段距离,眯起眼睛看着四五条巨虫形的生物从岩壁上掉下,摔在地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滑拉丝的咕啾声。

      他皱了皱眉头,往水流声的方向退了退,双手摆成持刀的架势,一秒的短暂停顿后掌心出现了两把水刃——不知神之眼的力量能不能杀掉这些深渊魔物。他俯下身的刹那惊讶地看到面前那些原本慢吞吞的巨型蠕虫突然间被激怒般高高拔起上身,昂起小丘般的头颅,张着淌着恶臭涎水的黑洞洞的巨口直直地向他咬下!

      他还未来得及挥出一刀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扯到一旁。巨虫们扑了个空,头部撞上地面发出轰鸣巨响,夹杂着刺耳又愤怒的咆哮在这空谷中震荡开来,几乎能将人的耳膜摧毁。

       不过他成功逃过了这一劫。他的耳朵被一双手紧紧捂住,直至声响渐渐消散,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愠怒地响起:“在深渊里动用神之眼,你不要命了吗达达利亚?”

      “……凯亚队长?”

      

      #白撒:杜撰的地名,改自克苏鲁神话中的乌撒城。 

      *深渊的部分场景设定借鉴与致敬了H.P.洛夫克拉夫特的《墙中鼠》《月之沼》《异星之彩》《梦寻秘境卡达斯》等。洛夫克拉夫特是美国著名恐怖奇幻和科幻小说大师,开创了“克苏鲁神话体系”,代表作有《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敦威治恐怖事件》等。*


     


## 12

      耳上的热源撤去,一片静默无声,只有透过空气的振颤酥酥地传到耳边的稍显滞重的呼吸,和肩后贴附着的温暖又柔软的躯体。他们挤在狭窄石缝中,收敛着不属于此地的生者的气息,等待着寻人未果的盲愚巨虫离去。

      那滑溜溜的、流淌着灰白脓汁的半透明皮肉在眼前像幕帘一样慢吞吞地拉动,仿佛是在刻意展露那使人望而生畏的腐肉烂血,还有体内那未消化完成的一堆难以辨认原貌的东西——不过是没有心智的怪物用来勾破胆怯之人心理防线的低级手段罢了。然而这浓重的酸腥臭气挤走了狭小空间里从脚底到头顶的每一寸空气,熏得他无处可躲,捏住鼻子也无济于事,它还是会从每个毛孔里耀武扬威地钻进来。一声声直捣大脑的怪叫在岩壁间横冲直撞,回声杂乱地混作漩涡,几乎要把耐心和理性一起搅碎。

      如果他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估计已经按捺不住脾性操纵深渊之力进行反击了。他冷静地想着。尽管心底黑暗的力量从方才就一刻不停地翻腾叫嚣,催促着他痛痛快快拔刀去将怪物碎尸万段,他还是能游刃有余地站在原地,甚至还开始思考起怎么跟身旁人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忽然他的手被紧紧按住,一阵隐忍的战栗流经滑腻的液体从肢体相触处传来,又烫又麻,激得他差点没压制住狂暴的战意,却也驱散了感官上的不适。

      他几乎失灵的鼻子终于得到了舒缓。而在嗅觉奇迹般恢复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发觉了那被腐坏的空气遮罩得严严实实的另一种气味——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铁锈味,随着身旁人的呼吸蔓延在他的周身。

      “不要动。”耳边话语轻微得像一声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亦或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天——巨虫的动静终于彻底消失在远方。身旁人松开了和他紧紧相握的手,血液的回灌让他意识到冷汗原来早已浸透衣衫,四肢僵如岩石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凯亚。”他低声道,终于能够转头看向他——

      一张脏污、破损、暗红色的丘丘人的面具,藏在粘作一团的杂乱发丝下,小丑一般滑稽又可怖。暗红染就的长发被粗暴地拧成一股,旧麻绳一样从肩上死气沉沉地垂落,引导着血水的滴落。他身上的骑士团制服已经不能算得上是衣服了,仅仅是狼狈地遮掩着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伤口的布片,因浸透了鲜血而无力地贴在身体上,像爬满铜器的锈斑。

      他还没有从眼前的一幕回过神,手臂就已经不自觉地伸出,将面前摇摇欲坠的人一把揽入怀里。怎么伤成这样。是谁干的,是深渊法师吗。得止血,对,先止血——

      “呃……”怀里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立刻放开了怀里人的腰,双手又无措地不知道落在哪才不会碰到伤口。他在处理非致死的伤口方面很有经验,消毒缝针的痛觉根本不在话下,有时甚至连骨折都会强行掰回正确的位置#以便继续行动,也因此在执行官内部落得了“疯起来连自己都下手”的评价。但这次不一样,趴在他身上痛苦喘息的是遍体鳞伤的凯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力的流失——对了!深渊的力量可以止血的!

      “别用深渊……”怀中人虚弱地说,“什么都别做。等我一会就好,我有办法自愈。”

      “好,”他轻轻地托住怀中人的背和臀,让他能靠着石壁站得稍微轻松些,“我在这守着。”

      “嘶……这可能会激起你的破坏欲,”怀中人仰起头,疲惫的声音里夹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刚刚一样。你还要守着我?”

      “我不会被力量控制,”他盯着那张面具,一动不动地回答,“我在这守着。”

      “……好。”面具后的人轻声说。

  

      心底的深渊意志在久梦初醒的那一刻便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战狂的杀意在顷刻间就抽长成漆黑扭曲的巨树,枝桠撕裂天空,根须吞噬大地,势要将内心完全侵占,将思维和本能一同卷起作为恣睢欲望的养分。他按住了头,眼中再度黯淡了一分,但也仅仅是一瞬。一片堪比三月春阳的和暖的光沐入他的脑海,那疯狂的欲望在宁静的光耀下枯萎朽化,寸寸崩塌化作黑色的烟尘散去。

      他从未在深渊体会过这种宁静和安然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更加专注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凝视着面前的人。

      丘丘人面具的裂缝中透露出的微弱的温暖金光,在这漆黑的渊底像圣光一般高洁又虚幻。那布满身躯的累累伤口渐渐停止了流血,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痂。面具后的人的呼吸也渐趋平稳,搭在他腰上的双手也稍微有了力气。“差不多了。”他听见面前的人小声说。他点点头,放下手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多谢了,不然我说不准真的会直接倒在地上。”听见了那熟悉的尾音上扬的语调,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想放松又想起之前的惨况,便立刻说:“是深渊法师干的?”

      “对,不过它们已经死了,”面前人低下头,过了几秒略带遗憾地说,“我还挺喜欢这件制服的。”

      “你穿我这件,你刚恢复不能着凉,”他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递给面前的人,“去白撒吗?”

      面前人接过外套,一边将身上的衣服残片扯下一边用调笑的语气说:“看来你对深渊的熟悉程度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啊。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深渊是什么时候?”

      “是在——不行,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他故作严肃地说。

      “几天不见,变狡猾了啊达达利亚,”面前人似乎被逗笑了,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说,“我接受你的提议。”面前人又耸了耸肩说:“毕竟现在只有我俩相依为命,坦诚一点有助于生存。”

      “我十二岁见到了深渊,”他说,“现在该我问了。”

      “……我也许真的该夸你变聪明了,”一声叹气后,面前人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但不能超过十三个字哦?”

      “应该不会,”他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开口道,“你的眼罩没有了吧。我这有一条新的,你要不要戴上?”       


      #这是剧情需要,在现实生活遭遇骨折一定要尽快就医!千万不要试着自己掰正!


## 13

      “哦?”回应他的声音带着一点讶异,“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会被带到深渊?”

      “老实说,我觉得即使我问了你也不一定会告诉我,”他将手伸入裤袋中,“当下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知道我也在这里?”

      他将一只崭新干净的眼罩递给面前侧着身子的身影。丘丘人面具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歪了歪,似是在审视着他,随后又郑重地点了点:“帮大忙了,多谢,达达利亚。”

      一只手伸出,拿起他掌心的白色眼罩;同时丘丘人面具被另一只手揭下,露出了染着血污的脸。

      “…你的眼睛,”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嗯?”凯亚用指背揩去脸上的血渍,笑道,“被吓到了?”

      “没有。”他用猎鹰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凯亚的右眼——边缘锋利的暗红色伤疤从上睑斜亘到下睑,周围的皮肤布满火烧后粗糙斑驳的痕迹。可怖的疤痕包围着的那枚轻浅的星蓝不知为何显得死气沉沉,像是强行嵌入的劣质玻璃在刻意模仿宝石的辉光。

      这只眼睛,不像是真的……

      “这个距离会让我觉得你是想吻我哦。”谐谑的声音在他面前悠悠响起。他这才意识到再往前半步就会如凯亚所说,立刻猛地向后一退,磕磕绊绊地开口:“呃,我,抱歉,我没注意到……”

      “没关系,”凯亚无所谓地指了指右眼,说:“这只眼睛受了伤,不能见光,所以我一直用眼罩遮着。”

      “至于你问的我为什么知道你在这里,”凯亚拨弄了下额前的发,唇角翘出得意的角度,“我使了点法子让深渊法师在死前一刻帮忙打开了传送门,而巧合的是出口就在你附近罢了。”

      “原来是这样。”很明显,凯亚这句话只是个搪塞的说法,但一种奇异的直觉又提醒他凯亚更像是隐去了关键信息。

      “换装备之前我得先去洗把脸,”凯亚将眼罩套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后叠起塞入袖中,重新戴上面具,“走吧,这里说不准还会有别的怪物。”

      凯亚从他身边绕过,又微微顿足对他伸出手。

      “前面还会有一片无光之地,那里的雾气能够引发幻觉,”凯亚转过头小声说,“我们最好不要分散。”

     他稍稍愣了下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十多年前,一个白袍的少年也是这样出现在深渊里,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带领着狼狈的他躲过诡秘怪物的追猎,穿过危机四伏的迷宫,为他指明一线生路——

      “没时间发呆了,”他的左手被毫不留情地抓起,牵扯着全身向前一步,“走吧。”

      他晃了晃头,重拾起武者的谨慎和机警,加快了步子和他并肩而行。

      

      从灰白湿润的迷雾中踏出,他们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视线避开自上空迎来的光,在一泓湖水前驻足。

      整个空间像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岩洞中厅,数十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岩道在此交汇。微微凸起的布满了苔藓的岩石排成一大圈,环住了平静如镜却望不见底的水沼。水面倒映出足以覆盖整个湖沼的银色光雾,晴空的星河闪烁其中,跳着幽灵般梦幻而又飘忽不定的舞蹈。正立在湖央的是一座岩石组成的孤岛,其上扭曲颤动的空气昭示出一扇大门的轮廓。

      脚底传来隐约的低鸣,是无数的支流从地下的更深处流过,上下回萦,在深渊的岩壁间穿梭,织就了遍布深渊的水网。

      凯亚走到一处渗水的岩壁旁,摘下面具撸起袖子,用手接着水盖在脸上,安静地洗去血污。达达利亚站在他身边,用手遮住视野上空的银色光团,看着湖中岛上的地脉之门,努力回忆定点传送的咒语。

      当他排除了第十个丝柯克教给他的深渊语短句后,凯亚已经系上了新眼罩,正歪着头拧去长发上的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达利亚摸了摸下巴,在心里再次为冬妮娅的审美给予了肯定。不愧是他的妹妹,只听了大致的外貌描述就能挑选出最适合凯亚的眼罩。表层的白棉上点缀着两颗小小的浅蓝色星星,里层是柔软的黑绒,接绳处则用银线勾边,简洁而不失创意,低调又不遗高贵,和凯亚再相配不过了。

      “很漂亮的眼罩,”凯亚轻轻调整了下绑绳的位置,微笑着轻声说,“戴上也挺舒适的。”

      “其实这是冬妮娅选的,”刻意降低的嗓音也挡不住达达利亚话语里骄傲的意味,“我妹妹的眼光很不错吧。”

      凯亚赞许地点点头:“的确是优雅的品味。等离开深渊,还劳烦你代我向她表达谢意。”

      凯亚甩掉丘丘人面具上的水滴,大拇指肚轻轻地抹去黯淡涂料上的水渍,将其重新戴上。

      随后他们在距离沼畔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行走,找寻着通往湖中岛的道路。

      “凯亚,从这里出去后你要不要来至冬逛一逛?”回想起女皇的话语并且觉得现在的时机就很不错的达达利亚开口道,“这次换我给你当导游,包吃包住——如果你愿意来海屑镇的话,我们还能一起去砸冰湖坐雪橇。”

      “我听说在至冬拉雪橇的不只有强壮俊美的雪橇犬,”凯亚在转瞬的无言后展露了浅浅的笑,“是不是还有体型巨大但温顺亲人的森林猫?”

      “森林猫能拉得动小型雪橇,但是它们更重要的职责是看家护院——我邻居家有养,上次不仅赶跑了一只狼,还把一头熊撵上了树,”达达利亚回答道,“不过它们对待人类倒确实温顺。”

     凯亚停住了脚步。他的手指向不远处——一列排布得歪歪扭扭的岩石,断断续续地连接起小岛和岸边,像胆怯得只肯冒头的鱼一般堪堪露出水面。

      他们无声地离开阴影,走进梦幻般的银光下,靠近水中的道路。凯亚和达达利亚对视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率先踏上了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岩石,跃起、落下、再跃起,长腿折展成优美的线条,轻盈迅捷得如同雪林空地上自由而优雅的鹿。

      达达利亚紧接着也迈开双腿。水中的岩石也布满青苔,脚步稍有不慎就会滑入水中。达达利亚精准地把控着力道与速度,和凯亚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

      而在快要抵达小岛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水沼之中——巨大的、潮湿的、不洁的东西,在比光照射不到的深水区更深的地方缓慢搅动着、蠕行着、摇头晃脑,向水面上投以窥探的、不辨善恶的、漠不关心的目光。明亮炫目的银光和跃动的影子不能引起水下之物的兴趣,似乎只是因为岩石轻微的颤抖传导在水中才打扰了它的好梦。

      凯亚落地的瞬间就直奔那片蜃景而去。达达利亚像影子般跟在他的身后,在他轻声吟出一句咒语,在那扇透明的门显出混乱星空的身形后,慌不择路般,他们几乎同时跌入门中。

      这片梦幻的银色星团依旧在变更着形状,一刻不停地涌动着。也许曾经有能够思考的生物带着崇敬与赞美之情凝望头顶梦幻的银色星团,或为其璀璨与圣洁所吸引,渴盼地向其奔去却未注意到脚底不再是坚实的地面;或发现其变换的频率过于规律,在惊慌中发现自己已来到水边而不慎滑入其中。至于没入水中后看到的光景如何,已无人能够回答,也无人想去探求,正如神智清醒者不会想知道银色星团和水下之物是什么,不会想弄清楚岩石为何能够漂浮在水面上,也不会去深究银之沼为何是深渊水域的源头。

       水面平静如镜,地底水声低鸣,星河般美丽的光团仍在静悄悄地呼吸。



## 14

      “喵。”

     黑猫似乎对突然出现的光团毫不在意,只是半眯起浅琥珀般的眼睛看了风尘仆仆的他们一眼,冲他们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后,转过头继续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灰石板巷道,半边皮毛披覆着金箔,影子被曛黄的光拉长。

      达达利亚从黑猫身上收回视线,伸出手摸了下身边有点歪斜的砖石墙,又轻轻敲击了下后对凯亚点点头:“终于到白撒了。”

      “总之现在——”凯亚长呼出一口气,不再污浊的空气让他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可以歇口气了。”

      “我知道一个歇脚的好地方,”达达利亚环顾了一圈,向前走着说,“一家小酒馆,‘落日海滩’,食物能吃,店主还不错——啊对了,你对海腥味的接受度如何?”

      “感谢那几条巨虫的磨炼,现在一切自然气息对我来说都是放松。”凯亚耸耸肩,语气轻快地说。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位于深渊,也的确不适合地面上的人长时间居住,白撒倒是个不错的散心场所——达达利亚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眯着眼望着天空通透的杏红由西至东融入瓦蓝,地平线上半轮橘金色的夕阳静如剪影。数年前他最后一次回望白撒,这座小城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早早醒来的只有各种各样的猫骄傲地巡视着它们的城邦——它们曾英勇地救这座城于一场可怖的鼠灾中,在那之后猫便被看作是白撒的守护者和英雄。

      “拂晓的琥珀城,夕落的黄金乡。”听见这番话的达达利亚看向凯亚,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好奇打量的神情。

      “你没来过这里?”达达利亚疑惑道。

      “只是听说过而已,”凯亚回应道,“由猫儿守护着的、只有清晨和黄昏交替的白撒——深渊里为数不多的安全地带。”

      转过一片修剪得不怎么好但能够明显看出主人是努力想让它们变得规整的绿篱,灰石板小道就被鹅卵石路拦腰截断,直至石桥的另一端才重新延伸;几栋歪扭却坚挺的简易二层木屋排在路的一侧,房前都种着一棵可与屋顶比肩的树,在微风中抖闪着满树冠的金辉。

      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几个高低不同的影子,远远看去像是会用后肢行走的类人生物,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跟它们有所交流。

      “到了。”达达利亚在一间有着复斜式屋顶的木屋前驻足,指了指门上钉的木头招牌——上面刻着并不工整的深渊语“落日”,而“海滩”所在部分木板则不见了。

      达达利亚跳上台阶,径直拉开木门,一股大海的腥涩便随着门扇掀动的风将两人扑了满怀,并带来了一句夹杂着浓厚鼻音的含混问好声:“【为猫儿举杯,傍晚好。】#。”

       “【为猫儿举杯。】”达达利亚冲吧台后的身影打招呼说。

      凯亚关上了门,快速打量了内部装饰后看向了正艰难地在柜子前移动的生物——一只戴着三角尖帽,穿着几乎要被撑坏的暗红色坎肩的灰海豹,正趴在水渍斑斑的柜子上举着鳍肢尝试将刚刚碰倒的瓶子推回原位。

      “【红色面具族,你这次带来了花纹面具族,黑色面具族不在。】”海豹慢吞吞地回过头,胡须抖了抖口齿不清地说道。

      “【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来这休息一下,】”达达利亚说完后指了指吧台后摆满了瓶罐和奇形怪状食物的旧柜子,在凯亚耳边小声说,“我觉得这里的海草饼是为数不多味道没那么奇特的食物了。”

      凯亚浏览了柜子上的标签后,若有所思地耳语道: “你试过月虹鱼卷吗?”

      “嗯?”

      “迷魅果烤串呢?”

      “没有……”

      “黑猫金酒?”

      “那上面的深渊语太复杂了,我看不懂。”达达利亚老老实实地说。

      “嗯…从某些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好事。”视线扫过柜子最上层的几个木盒,凯亚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侧过脸不愿意再看第二眼。


      即便小酒馆目前只有他们两个顾客,老板的确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没有观察顾客的爱好,保险起见他们还是选择了二楼的座位。海豹顶着托盘从后厨滑行过来,咕咕哝哝地表示自己上楼不方便,还是请他们自己把食物端上去。

      “【你们也许能在上面遇到‘公爵’,‘公爵’喜欢面具族,】”海豹举起左前肢挥了挥,“【塞欧就在这里,有事就来找塞欧。】”

     二楼的空气和一楼相差无几,仿佛整栋木屋的的确确在海里泡了几百年,每一根纤维都浸足了海腥味。刮痕凌乱的木板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让人犹疑它能否撑得住一个成人的重量。潮湿的木墙上钉着简易托架和简陋的抽象版画,桌椅无一不是掉漆褪色,露出内里的腐木灰黑的伤口。不过好在所有的窗扇都能打开,风轻飘飘地掠过整个房间带来些许的清新,被灰色玻璃滤过的阳光在地板上留下杂色斑斑的印记,倒是也给这里带来了一丝温暖的平和。

      他们在窗边面对面坐下,一言不发地摘下面具,又几乎同时举起杯柄,在半轮熔金的斜阳的注目下轻轻碰杯。

      一口无色透明的金酒下肚,伴着一股杜松子的苦涩,一种达达利亚从未体味过的植物清香弥漫在唇齿间。都说特别的气味能引人遐想,当视线飘向城外深绿的森林时,他也仿佛看到一片树影婆娑,雾光萦绕,高空的月光洒落清泉之上,惊扰了一丛萤火扑闪散落。

      “如果是在地面上,用木桶杯喝金酒一定会被说不解风情。”凯亚支颐道,眉眼弯弯地看过来。      

      “对于这里的老板来说,清洗那么小巧的玻璃杯可是为难他了,”达达利亚敲了敲粗糙的杯口,“不过这金酒的口感倒是细腻精致,和这里的气氛还真有点不搭。”

      “说不定是一只对美酒有优秀品味的黑猫带来的配方?”凯亚兴致勃勃地说,“毕竟白撒的猫可是集智慧与勇气,高贵与优雅于一身的伟大存在喔。”

      “喂喂,你的形容也太夸张了吧,”达达利亚回道,“我更愿意相信是来自其他地方的旅者带来的配方。”

      伴随着插科打诨,酒杯也渐渐见了底。而窗外残阳依旧灼烈,仿佛时间一直停滞不前。

      “其实你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才来到深渊的吧,白撒城的钱币可不像摩拉一样随随便便就能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达达利亚咽下最后一口鱼卷时,凯亚悠闲的声音钻入了耳中,“而且看起来有信心取得预期以外的成果?”

      “果然瞒不住凯亚队长,”达达利亚拿起树皮制成的纸小心地擦了擦嘴,“何况我在这里也确实有着绝对优势。”

      凯亚将空串放到盘上,微微歪着头,懒懒地说:“比如能灵活运用深渊的力量?”

      达达利亚挑了下眉,打量了下凯亚那已愈合了的伤口,慢慢开口道:“这确实是个优势,对吧,因为深渊的力量只会让你受伤。

      “在你不让我用深渊之力给你止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种极度疼痛造就的颤抖的样子,我已经见得够多了。”


      #标记有【】就当做是深渊语好了ww


## 15

     “嗯——我还以为我掩饰得挺好的,”凯亚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即便冒着巨大风险也要来到这里,看来深渊里有对愚人众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凯亚迎上达达利亚的视线,手背托脸调笑道,“哎我说,难不成你此行的目的也是我?”

      “没错,”达达利亚干脆地回答,“我来带你出去。”

      凯亚稍稍愣了一下,指尖轻点着颧骨微微一哂:“这个答案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说的是实话,”达达利亚的语气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他看向凯亚的目光也是无比坚韧,“作为执行官,我不会透露关于任务的一切;但作为你的朋友,我的目的就是找到你然后带你出去。”

      “没有人会喜欢深渊,”达达利亚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即便他来自那据说和深渊结为同党的地下国度。”

      “…同党吗,”一瞬间凯亚的声音里似乎藏着锋锐的冷,但也仅是像电光般闪现即逝,眨眼间又重回风轻云淡的模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不是事实,”执行官那许久未见的压迫感随着吐露的简短四个字缓慢地攀上凯亚的心房,“‘同党’只是据说,不是真相。是吧。”

      明明是发问的语句却传递着不容置喙的肯定,将他的一举一动牢牢框住的海蓝色双眸也充溢着信心与郑重。凯亚伸出手臂搭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仰起头沉默了一小会,开口道:“愚人众的执行官里是不是有一个坎瑞亚人?”

      “白发星瞳,身材高大,面容严正,颇有智识,”凯亚扭过头看着窗外,静静沉声说,“而且遮去了一只眼睛。”

      自刚刚就保持着手抵下巴姿势的达达利亚,在听完凯亚的描述后眨了下眼,无言地点了点头。

      “哈,果真如此——介意告诉我他的称号吗?”凯亚端起酒杯——即使里面已经滴酒不剩了,“就像【公子】是你的称号一样。”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达达利亚往后轻轻一靠,交叉起双腿说,“西风骑士团里应该有愚人众的执行官名单。”

      “的确,不过骑士团的队长们在愚人众里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不是吗,”凯亚摆了摆手呵呵一笑,“正如我们的相遇也不算是完全的巧合。”

      达达利亚也笑了起来,那是志在必得的微笑——“如果亚尔伯里奇知晓了【丑角】的身份,不必在意,引导他说下去。故乡之事总会让人回忆更多,也不由自主地吐露更多”——他也端起了空空的酒杯,接话道:“既然你猜出了他的身份,看来他在坎瑞亚也享有不小的声望,对吧。”

      话音刚落,达达利亚就发现凯亚微微攥紧了被把,低垂移开的眼瞳里似乎拥着苦涩的嘲弄,双唇稍张准备说些什么——“喵。”

      ??

      达达利亚直愣愣地看着端坐在窗台上、正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舔舐前爪的一只黑猫——正是他们踏入白撒之时邂逅的那只。

     “【它什么时候出现的?】”虽说猫来去都能悄无声息,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出现而没有引起两人丝毫注意的黑猫还是让达达利亚有些惊讶。

      凯亚则饶有兴致地凑近了黑猫,打量了一下说:“【你是‘公爵’?】”

      黑猫徐徐地站起身,巡视领地般在窗台上迈开步子。不带一丝杂色的乌黑皮毛让它完美融成了夕阳图景的剪影,浅金色的双眸仿佛太阳神的化身,一丝不苟地审视着两人。一个来回走完,黑猫轻轻甩了下尾巴,旋身折步回到窗台中间坐下,对着凯亚的方向骄傲地点了下头。

      “【你听得懂?】”达达利亚也好奇地探头过来。黑猫转过头凝视了他两秒,短促的一声“喵”竟透露出了一股奇特的威严。

      “噗——”凯亚突然笑了起来,拢起刚垂落耳边的蓝发,对达达利亚说,“‘公爵’说猫儿们通晓一切语言,只有地面上的家伙们才觉得它们听不懂。”      

      “?‘公爵’明明只喵了一声?”

      “嗯?你说什么?”

      “我说它刚刚只喵了一声啊!”

      “只什么了一声?”

      “喵——不是,嘿,你在耍我!”

      凯亚微弯下腰,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着脸上浮现一丝赧然的达达利亚说:“抱歉抱歉,你刚刚的样子实在是认真得有些可爱了,没忍住就——哈哈哈哈——”

      黑猫此时也应景地看向达达利亚,轻轻摆了下尾巴趴下来,对着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喂别逗我啊,你真能听得懂它在说什么?”达达利亚趴在桌上盯着打着哈欠的黑猫,发出疑问。

      “你猜猜看?”凯亚单手托腮,笑眯眯地回应道。

      “…那你告诉我一下,它刚刚对我说了什么。”

      “‘公爵’说——”凯亚余光看见黑猫伸了个懒腰,便刻意拖长了尾音,“虽然你是来自地面上的对猫儿们的神通一无所知且敬意不够的笨蛋面具族,但它还是很喜欢你喔。”

      “我现在确信你是在拿我取乐了。”达达利亚闭上眼向后一倒,满脸孩子气的不在乎。

      “它往你那边去了。”凯亚小声道。达达利亚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发现黑猫已经跳下了窗台趴在自己的左手边,半阖上澄如水晶的眼睛,似乎准备小憩。

      而就在这一刻,地平线上那半枚巨大的火欧泊似乎悄然一坠,连带着夕光映照的云色和霞彩都黯淡了几分。

      “只有所有的猫儿同时入睡,白撒才能迎来白天,”达达利亚闻言停止了试图撸猫的手,将视线从侧躺的黑猫身上移到对面的人脸上——凯亚说话时正侧着脸看向窗外,橘金色描摹出的光影让他显得肃穆神圣而悲壮,“同样的,只有所有的猫儿同时醒来的时候,这里才会出现黑夜。”

      “而这是不可能的,猫是最自由和随性的生灵,不会听命于任何人,除了它们自己,”凯亚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黑猫的肚子(黑猫发出了一小串满意的呼噜声),接着说,“因此白撒只有清晨和黄昏,而没有白日与黑夜。”

      说话间,夕阳又稍落了一点。而在另一边的窗框里,金色微光似从泛波涟涟的湖面上凝聚,渗入天空低垂着的灰蓝色画布,在遥响长空的飞鸟啼鸣中预告着一场明媚欢宴的开幕。

      “黎明来临了,该动身了。”凯亚说。


## 16

      黑猫从楼梯间轻盈地跃出,引导着老旧的木板在脚步的轻踏下咯吱作响。黑猫跳上柜台,在海豹身边找了块没有水渍的地方坐下。达达利亚和凯亚一前一后出现在柜台前,异口同声道:“【为猫儿举杯,早上好。】”

      “【你们要走了吗?】”海豹趴在柜台上向前方伸着头,“【刚刚毛茸茸树枝来过,塞欧觉得你们不喜欢它们,塞欧告诉它们你们不在这里,你们要小心。】”   

      “【毛茸茸…树枝?啊,明白了,谢谢你,塞欧,】”达达利亚将托盘小心地放在海豹的头上,“【也感谢你的款待。】”

      黑猫摆了下尾巴,海豹滑行到后厨又回来,从吧台上方的壁柜里叼出一个布包,对凯亚伸长脖子。

       凯亚接过,从里面拿出一件保存尚好的白色亚麻布长外衣。

      “【…很久以前的一位面具族用来交换食物的,塞欧用不到,送花纹面具族,你的皮毛破了,很糟糕。】”

      “…非常感谢,塞欧。”凯亚抱着外衣,舒展了眉头对海豹说道。

      海豹挥了挥鳍:“【祝你们接下来一切顺利,为猫儿举杯,再见,红色面具族和花纹面具族。】”

      快走到门口时,达达利亚忽然折回身子跑到柜台前,对目送着他们的黑猫说出了心中疑问:“【金酒是你带来的吗?】”

      身后传来隐着笑意的鼻息声,达达利亚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幼稚,但仍然渴盼地看着黑猫。

      黑猫和他对视了两秒,闲庭信步地站起身,抖掉从海豹的胡须上落下的水滴,前爪按住桌沿,冷艳地颔首并喵了一声。

      

      藤生植物攀着砖壁,无拘地爬满了整座拱门,将几簇星点般的小小白花藏在交叠的绿叶中,作为献给古老砖墙的小小心意。从壁顶垂下的几条枯蔫打卷的茎分割了来者的视野,本就昏暗的环境因此更显黯然,衬得城门北边的那片森林分外神秘而静寂。

      在他们离开城门踏上湿润的泥土的那一刻,懒洋洋的夕照和稀薄的晨光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天光和弥漫草木气息的薄雾。

      达达利亚站在灌木丛前探了探头,随后扒开枝叶从缝隙间挤了进去。凯亚紧随其后,放轻踩在枯叶上的力道,也隐没在迷离的草叶翳影中。

      “如果你没去过白撒,那这片森林你是不是也没来过?”达达利亚捡了根树枝在前面开路。

      “嗯,我仅仅听说过,”凯亚回应道,“位于白撒城北边的森林,其中的动植物在月光下都会泛出彩虹色的微光——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的月相变化非常规律。”

      “是的,而且月虹森林的满月之日即为深渊的水流逆流的那一天,”达达利亚接着他的话说道,“水流全部汇集于银之沼时,那扇地脉之门可以通往地面。”

      “这里看起来距离银之沼有不远的距离,你当初是怎么过去的?”凯亚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在森林里找到了一处地脉节点,”达达利亚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周围动静,又迈开步子向前,“看起来像是蕴含着巨大力量但未成型的地脉之门。”

      “当时侥幸用传送咒语前往了银之沼,不知现在它还在不在,”达达利亚摇摇头,“如果它未被破坏,说不定我们也能省去前往银之沼的工夫了。”

      拨开眼前沾了露水的郁勃花叶,前方豁然开朗。不知名的落叶泛着熹微虹光,自枝头飘零,悄悄地为大地织出新生的铺盖。微风拂过带来雨后的气息,葱茂的草叶轻摇细语,抖落满地华彩。湖面漾起半池潋滟,波光中千色摇曳,连带着湖中那枚莹冷光洁的玉镜也泛漪涟涟,似要梦醒,又在夜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他们略带好奇地扫视着这片安宁而平静的水域,又看向高空之上。

      “凯亚,我们运气很不错诶,”达达利亚兴奋地望着即将圆满的月亮,“说不定我们下个月就能出去了——呃,别这么看我,毕竟我听说这里的月相变化周期是半年嘛啊哈哈……”

      凯亚收回目光,靠着树坐了下来,摘下面具,抬头对达达利亚说:“你还记得这里的‘地脉之门’在哪吗?”

      “大致方向还记得,在那边,”达达利亚也把面具往头上一推,一屁股坐了下来,指了一个方向,“离这里不算很远,待会可以去看看。”

      “好,待会还是靠你带路咯。”凯亚轻抬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寒意如寂静弥漫在空气中,在孤月的照耀下更是冷如结霜。

      “你现在怎么样,”达达利亚把脸转向目光微耷的的凯亚,“你看起来很累,深渊一直在侵蚀你的精神,是吗?”

      “是啊,”凯亚闭上了眼,缓缓说,“要集中注意抵御深渊力量的浸染,还是蛮费力的。”

      达达利亚看着露出倦意的凯亚,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挪了一下,又移开视线:“有人曾说我很适合深渊。”

      “说我未被深渊摄去心智的原因是我本质好战狂妄而猖獗,和深渊里原生的怪物一模一样,”达达利亚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高悬的明月,“还有人说‘怎么会有这种打起架来不要命,流血越多笑容越盛的疯子’?”

      “不过后者对我的描述有些错误,”达达利亚察觉到了凯亚的眼神,露出一个满不在乎又有些桀骜的笑容,“但我也懒得去纠正他们,‘那可不是我流的血哦’。”

       凯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印上了林中细碎的虹:“像你这样赌上性命追求极致战斗的人可真是少见。”

      “我本就为战斗和纷争而生,”达达利亚转头和凯亚对视,笑容直率而爽朗,“我享受战意燃烧的快感,兵戎相接的震颤和浴血厮杀的亢奋。无论成败,每一场值得铭记的对战都是我突破的契机——精进武技,变得更强,守护我珍视的一切,然后——

      凯亚看见了他眼底翻腾着的张扬和骄傲,足以将自己也一并卷入名为野心和欲望的汹涌暗潮。

      “不论天上地下,我会征服整个世界。”


## 17.

     似要抚摸达达利亚的脸庞般,凯亚的手靠近了达达利亚,又在稍稍的一顿后移到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在对方浮夸的叫痛声中,凯亚从容地调侃道,“说出宏伟的目标是好事,不过演讲者和听众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的。”

      “我只是想活跃下气氛嘛。”达达利亚捂着额头,略带委屈地说。

      “那你成功了,”凯亚慢慢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有深渊法师的气息。”

      达达利亚依旧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碎发遮蔽下视线飞速扫过周围憧憧的花枝草叶,精准捕捉到远处几片微妙的绿影。

      凯亚扣上面具站起来,拍打掉衣服上的尘土又拂去几片落叶,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力量恢复了不少,接着赶路吧。”

       

      火球滚过留下数条焦干的烬痕,飘浮于盾中的深渊法师齐齐举起树枝,此起彼伏的嚣张怪笑在茂密的林中更显刺耳和诡异。

      “果然在这埋伏着,”凯亚保持着回防的姿势,看着仅有二十步之遥的那团影绰蜃气,不悦地说,“不过在出口前被挡住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速战速决吧,”达达利亚的腰间一抹深蓝闪烁,“这里的树枝应该不会因为我们动用了神之眼就发狂。”

      “看起来是的,”凯亚抬手召出长剑,“这边交给我。”

      抵在背后的身躯温暖热烈而生机勃发,蕴含着足以让人安心交付身后且只需专注眼前的力量。刹那间凯亚旋身踏步,矫若游龙出渊,长剑挥舞出能斩断月光的力速,冰凌自剑尖爆发绽出冷寒彻骨的凛冽,击碎一片暗红;几乎是同时,达达利亚回撤身形,浸润杀意的水华随着刀尖的轨迹急速奔流,锋芒闪现的一瞬在林木间地面上和深渊法师的身上刻下难以抹灭的蓝色深痕。

      擦肩,换位,折返,交汇,深红围巾和靛蓝长发如探戈般明快洒脱地即离纠缠。力量碰撞卷起的暴风化作送葬的乐谱,瀑流与霜雾交织在一起凝结出的锐利棱晶宛若致命的音符,以水刃冰剑为开幕的序曲,以幽焰黑火为休止的终音,在草木沙石献上的狂乱喝彩声中,为深渊的魔物奏响月夜下冰寒至冷的死亡变奏曲。

      “只有火法师?”最后一个法师的惨叫戛然而止,达达利亚收刀于胸前,蹙眉观察四周。

      “…不应该,这么好的机会。”凯亚长剑横举,警惕着潜在的动静。

      达达利亚往后退了一步,与凯亚后背相触,快速地评估了下局面。方才他们心照不宣地一边战斗一边向那未成型的地脉之门靠近,现在只需三秒便能踏入那片虚幻星空之中。尽管凯亚身上有某种为深渊所忌惮的秘密,却也是深渊觊觎的,然而前来阻挠的只有根本不占优势的火法师,莫非——

      “地脉之门是真的,”睃见达达利亚猛转头的凯亚沉声道,微微俯身环视林间,“但现在进去就不一定能到目的地了。”

      “【这可由不得你们。】”

      一道幽冥撕裂空气,混沌星点飘浮于火法师尸体的上空。身形高大全副武装的深渊使徒自罅隙踏出,缓缓举起双臂,剑锋激流萦绕寒光耀眼。

      “【你们的躯体就连同地脉一起,成为深渊的养料吧!】”

      “就凭你们也妄图破坏地脉!?”凯亚冷嘲道,剑身覆上一层极寒的冰华。

      “【我们的力量不足以——但你可以!!你们可以!!】”

      他身后的异度空间突然如蚁群出巢般涌出无数冰水法师,尖锐吊诡的嗓音合在一起,几乎能将人的耳膜穿透,甚至摇撼着持重的森林,惊得枝叶战栗花草瑟缩。

      “【⬛⬛⬛⬛⬛⬛ ⬛⬛⬛⬛⬛⬛——⬛⬛⬛⬛⬛⬛ ⬛⬛⬛⬛⬛⬛!!】” 

      “嘁什么玩意!”达达利亚就地一滚躲过来势汹汹的一排水泡,也因此错过了凯亚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惧和地脉之门的变化——他挡下使徒劈下的一剑后借力弹跃出他的攻击范围,而后影踪顿消。须臾半空中紫电闪现,邪眼的光芒夺走水蓝的主场。黑衣的杀手迅如鬼魅,双刀撞上巨剑的剑刃引出一串驰掣电光逆水流而袭,又在使徒咬牙切齿的痛呼声中翻转刀柄瞄准了他的心脏。

      “你的性命我取走了——呃啊!!”侧面的一记狠击撞得他猝不及防地猛退几步,比背部的疼痛更为强烈的是看到攻击者时的诧异——“凯亚!??”

      “跑!!”单手一挥放出一席冷霜刺破身旁的水泡,长剑后甩击碎追击的冰棱,凯亚拽住达达利亚的手腕向森林更深处的方向奔跑,“远离这里——地脉之门!!”

      “【白费力气!】”深渊使徒逐渐远去的笑声自负而癫狂。深渊法师齐齐举起手中的树枝,再次吟诵起邪异的咒语。流转在地脉之门中的星点加快了回旋的速度,直至与虚空混作难以辨别的颜色——霎时森林的月与虹光黯然失色,无定形的、异于世界上已知光谱的任何颜色的诡丽色彩自这让人目眩癫狂的色盘中冒出,受其光芒照耀的花草均衰败枯萎,被其形体碰触的枝桠扭曲成了可怖的形状。这团色彩如有生命般缓缓调整着周身的颜色韵律,又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延伸形状,涌向背离此地的二人。#

      “这是什么——!?唔——”

      “别松手,达达利——”

      猎获成功般,来自深空的异彩慢悠悠地缩回身形,幽光逐渐黯淡。最后一股无色流入星空消融无影时,那仿若一扇门的虚景里群星明灭,平静无息。

      深渊使徒突然跪倒在地,咳出大滩黑血。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地脉之门,声音嘶哑而干裂:“【虽然我无法亲自取得‘真理’,但是——】。”

      “【用无数的牺牲换取祂的一瞥,来保证‘真理’安然无恙——咳咳!!】”

      奄奄地吐出最后的浊气,深渊使徒垂下头,低声说:

      “【你们就在原暗的注目下,像穷途的斗兽一样杀死对方吧。】”

      在他身后,干瘪的深渊法师堆砌成骇目的尸山,又渐渐化作层层齑粉,闪烁着消散在夜空中。只剩下无数幼小的枝丫掉落在地,在月光中泛着黄金般美丽的色泽。

      


    #此段描写之物的原型为克苏鲁神话中的星之彩,其出自H.P.洛夫克拉夫特的《异星之彩》。星之彩是一种非完全物质的奇怪生命形式,移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闪闪发光的、无定形的颜色在四处流动。它被认为起源于已知宇宙之外,因为它具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属性。它似乎以各种有机生命为食,并会使猎物在身体和精神上发生变异和退化。——来自百度百科。


## 18.

      雪花飘落的景致实在是过于温柔与优美,平日忙碌的风也不禁驻足欣赏起这纯白的世界。源于自然的静谧是最好的助眠曲,暖洋洋的被褥更是乐于成为梦中人安睡的港湾。所以在这个连太阳都迟迟不肯露头的冬日,因贪恋床铺的温暖而一睁眼就到午饭时间也就无可厚非了。

      “哥——哥!马上就要吃午饭啦!”咚咚的敲门声后,托克活泼的声音响起。达达利亚努力地尝试起身,但也只是把脸从对着窗转向了卧室门。

      “哥哥被床封印了——起不来——”达达利亚把头塞进枕头下,闷声回答。

      “……其实阿贾哥哥不怎么赖床的,他应该是昨晚太兴奋了。”听起来安东是在对谁解释自己睡懒觉的原因。是谁来着,好像是跟他关系还不错的人——

      “再不起来的话,水煮黑背鲈我们就一点都不给你留了哦。”年轻男人话语的尾音总是带着隐约的笑意,这为他增添了不少轻俏却不失亲和的魅力。他的话音刚落,安东和托克赞成的欢呼就紧随其后。达达利亚花了两秒钟转了转还有些懵沉的大脑,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我这就起!”

      “凯亚哥哥真厉害!一下子就让哥哥起床了!”“下次阿贾哥哥再这样熬夜,我们就直接拿着肉串坐在门口吃了,哼!”“哇,想象一下都觉得难以忍受啊。”……

      “哎哎,”达达利亚无可奈何地掀开被子,一脚踏在地毯上,“等我十分钟!”

      回应他的是弟弟们齐声的“好”和咚咚跑走的声音。他铺好床铺,从桌上拿起水杯灌了口水后,拉开了卧室门。

      凯亚穿着浅白的鹿绒家居服,正靠在对面的墙边把玩着一支铱金笔,黑曜的流光在手指间辗转回旋。达达利亚反手关门,看着笑容略显得意的对方无可奈何地说:“你和他们俩倒是熟络得很快,都开始联合起来一致对我了。”      

      “因为昨晚某位哥哥给弟弟们做了不好的表率,”凯亚将钢笔收入袖中,抱起双臂昂起头,黑色眼罩底边的金丝烁光微闪。“研究他的新武器直到半夜。”

      “那可是女皇陛下亲自赠送给我的,”达达利亚边下楼边回头嚷嚷,“削铁如泥的精钢短刀!”

      “结果托克可是被我哄了好久才肯睡觉的,”凯亚毫不客气地回道,“他说你一定是在研究更有趣的玩具,兴奋了好久。”

      “呃虽然不算是玩具但确实很有趣,刀柄的浮雕是一头鲸鱼,刀身还能折叠呢——”

     达达利亚按住抛光扶手前端的饰雕,一个灵巧的回旋转入大厅。挂在布满浅绿色洛可可花纹的墙壁中央,平行于楼梯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一位撑着伞的黄衣少女站在湖畔,视线掠过水面上低头沉思的天鹅,遥望着对岸雾岚笼罩的森谷和雪山。达达利亚踩着深色涡券拼花的手工地毯,摸了摸姜黄色的麂皮沙发,回想起这两晚和弟弟妹妹一起围坐在壁炉前,在低啸的风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嚓声中同凯亚你一言我一语地描绘新奇见闻的场景。

      凯亚好像比他更擅长讲述,冬妮娅和托克时不时就会被他风趣的话语逗得前仰后合,就连安东最后都捧着脸期待他多讲一讲牧歌之城的故事。这么说来,他们从深渊里出来后,凯亚没有去蒙德就直接跟他回到了至冬——      

      “抬脚,右转,向前走,快去洗漱,”凯亚按住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发呆,“你还有七分零一十八秒,待会餐厅见。”      


     达达利亚走进餐厅时,看见冬妮娅捧着煨牛肉,便有些惊讶地问道:“今天你亲自下厨了吗?伊莉娜和阿廖沙呢?”

      “哥哥你忘啦,今天是月末休息日,”冬妮娅放下罐子,转身叉着腰说,“女仆长和管家都回家啦。”

      凯亚端着水果塔托盘,从达达利亚身后冒出头:“所以今天的午餐,安东和托克也帮忙了哦。”

      一左一右坐在桌子两边的安东和托克骄傲地挺起了胸。

      达达利亚左顾右盼后有些发懵地说:“诶!?那没帮忙的岂不是只有——”

      “是的,所以为了批评哥哥的懒惰——”冬妮娅笑眯眯地将红菜汤盘递给安东和托克,“我们一致决定让哥哥下午带我们去海屑山道上滑雪!”

      “对——”托克兴奋地举起手,“我要接着挑战上次的大急转!这次一定能成功!”

      “阿贾哥哥我们到时候来比赛吧!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可是认真练习了陡坡滑行!”安东信心满满地挥舞起叉子。

      “哦?”达达利亚撸起了袖子,跃跃欲试道,“那我可要拿出全部实力了!——冬妮娅你先坐下吧,这个我来摆。”

     冬妮娅看向落座在对面的凯亚:“凯亚哥哥,我听说蒙德那里也有一座雪山,能够滑雪吗?”

      凯亚摇摇头微笑道:“那倒不行,蒙德的龙脊雪山地形崎岖,大面积的缓坡很少,长度也不足以作为雪道。”

       “也就是说你是完完全全的滑雪新手咯?”达达利亚一手按着椅子靠背,俯身扭头对凯亚露出顽皮的笑容,“或许下午你会需要我这个滑雪小王子的帮助~”

       “凯亚哥哥我跟你说哦,哥哥他滑雪超级厉害——海屑镇没人跟得上哥哥的速度!”托克自豪地说。

       冬妮娅也点点头:“阿贾哥哥单双板都滑得很好,是我们三个的滑雪老师哦。”

       “凯亚哥哥如果选择单板的话,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问我,”安东拍了拍胸脯,大声说,“阿贾哥哥这段时间一定疏于练习,现在我有自信滑得比阿贾哥哥更好!”

      “哼哼,这个下午可真是让人期待,”达达利亚拍了拍手,“但是现在,先让我们好好享用午餐吧!”

     墙上古典摆钟的分针郑重地向前一步拥抱时针,庄严的午时鸣声融进了美食四溢的香气。窗外银装素裹,碎雪霏霏绵绵地落满枝桠,几栋小木屋轻柔地戴上纯洁柔软的头纱。薄雾扬起宽大的裙摆将整个小镇悄悄笼罩,似要将白雪与灯火藏入小巧的水晶球中。灰亮的天光无声无息地降入叆叇冷云,垂怜着冬日小镇这个寂静又温暖的童话。


      “雪停了雪停了!”

      托克拉下雪镜,率先扛起滑雪板冲出门外。安东和冬妮娅也不甘示弱地抱起雪板,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你们慢点——”达达利亚站在桌前,一边戴手套一边回头嚷着,随后将目光转向正把单板立起来转圈的凯亚,“头盔雪镜护具……凯亚你要不要再戴条围巾?”

      “已经够暖和了。”全副武装到只剩一束蓝发在外的凯亚举手以示拒绝。

      “保暖安全舒适,一个都不能少啊,”达达利亚拎起双板,走到门口对凯亚笑笑(然而被护脸挡住什么也看不出来),“来,在海屑山的天然雪道上,体会驾驭风雪的速度与激情吧!”

      天高廓然,云山叠复,喷薄欲出的金影翻涌着灿焕的辉芒。孤山伫立,以坚韧的岩躯将肆虐的烈风暴雪阻隔在另一侧,沉默地守护着名为海屑的小镇。从高处可以俯瞰山下的一泓清湖,水面的粼粼跃金是难得离去的寒冷留下的恩惠。

      峻岭为纸,冰雪作画,来去自如的风挽起绵凉的雪尘。纯净的白自山顶的庇护小屋再往前稍稍延续,就缓缓俯身倾斜,将零落分布的小树掩埋半截;在约山腰的位置再一垂首,弯出一个让人免不了心惊肉跳的角度。笔迹顺陡坡而下,突然遇到一片占据大半雪道的松林,便沿着凸起的岩石一个急转将植物甩到身后,又恢复成平和的线条,驯良地描摹山的轮廓直至重归水平。

      托克安东和冬妮娅正在一旁做热身运动。达达利亚拉着凯亚唰地蹦过去加入了热身的行列,动作夸张但准确。凯亚打趣了他两句,也认真地跟着动起来,很快便跟上了他们的步调。

     叮嘱完注意事项,达达利亚留下来教凯亚基本的双板滑雪要领。弟弟妹妹欢呼雀跃地跑到一旁,准备开启畅快的滑雪时光。

      “呜呼——滑雪最开心啦——”雪地上留下两行流畅的线条,托克的声音飞速远去。安东和冬妮娅给了彼此一个鼓励的手势后也出发了。

      “这么好的天气居然只有我们几个来滑雪,太难得了,”达达利亚踩着雪板走过来,“对就是这样,前后动一动找一下重心—— 你上手蛮快的嘛。”     

      “我争取在三个月内夺走你滑雪小王子的头衔。”凯亚迈开步子,在雪地上缓慢地滑行起来。

      “嘿我被小瞧了啊,”达达利亚绕着凯亚滑了个圈,“哼哼,但是我接受你的挑战!”

     

      “预备——三——”

      山腰处的人影举起胳膊,示意可以开始了。达达利亚和安东脚踏单板,一左一右站在雪道上,摆好了出发的架势。冬妮娅站在一旁,声音嘹亮。托克兴奋地瞪大眼睛,握紧拳头期待着接下来的比赛。

      “二——”

      “阿贾哥哥,这次单板速滑的冠军是我的了!”安东信心满满道。

      “一——”

      “就算是安东我也不会放水哦。”达达利亚微微俯下身。

      “比赛开始!”

      阵风穿过,雪雾飞扬,急速远去的身形留下两道弧度漂亮的凹痕,沿着各自的路以“Z”字向下延伸。达达利亚轻松地调整身形,雪板划过的摩擦感、失重感的牵引和风的呼啸让他此时无比自在,禁不住把目光分了一点给苍旷的天空,竟因此忽视了终点附近埋在雪中的断裂的树干。

      眼看着雪板前刃即将撞上树枝,达达利亚急忙下蹲准备迎接冲击,却没想到凯亚突然出现在面前。“哎哎哎——快闪开!”“哇啊——!”巨大的惯性使得达达利亚一个熊抱带着凯亚一起摔倒在雪堆后。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挟着风声疾驰而过。

      “哇凯亚,你还好吗?”达达利亚手肘撑地,紧张地看着仰面在地的凯亚。

      “我觉得你可以先从我身上起来再问这个问题。”凯亚抹去脸上的碎雪,语气稍显无奈。

      达达利亚闻言撑起上身,缓缓站起,又因脚上固定器的松脱而差点再度摔倒。“不应该啊。”他有些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准备待会检查下器具是否出了问题。

      然而一阵叫声扯住了他的注意——“阿贾哥哥!帮帮我!我掉入雪洞了!”

      达达利亚猛地踹掉雪板冲向雪林。林中有雪洞吗?一丝浅浅的疑惑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却被安东又一声惊异到几乎失声的尖叫打消:“走开!别过来!”   

      “安东!!”神之眼被唤醒,他挥刀砍去挡路的枝杈。雪糁在鞋底咯吱作响,枯枝被撞得摇摇晃晃。当他来到声源处看到安东掉入的雪洞时,瞬时仿佛被雷霆击中,惊愕地杵在了原地。

      这明明就是与他童年掉入的洞窟完全一致的,通往深渊的入口!怎么会如此恰巧地出现在这里?!难道深渊也盯上了安东!?

      “别想那么多!走!”一直跟在身后的凯亚猛拍了下他的肩,率先跳入洞窟,一道冰蓝光如流星划过。达达利亚一把扯下手套,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匆忙赶来的冬妮娅和托克喊道:“留在外面!”说罢握住刀柄,一头扎入浓重的黑暗中。

      洞外的喊声越来越远,模糊成他无法理解的词句。而专注于洞底两个隐约的身影和一抹冰蓝的他也不可能看到洞外的人正高高地俯视着下方,面部在一层雾气的笼罩下扭曲出奇诡而瘆人的微笑。

      

## 19.

      “阿贾克斯,至今为止最让你恐惧的魔物是什么?”

      丝柯克冷不丁的一问将小少年从闭目养神的状态中唤醒。小少年坐起来,睁开明光全无的双眼,毫不犹豫道:“【幼仔】。”

      丝柯克听罢转头看向他。

      小少年并不知道怎么称呼深渊里一些超出他认知的魔物更合适,所以只能回忆着外观缓慢描述:“那团高大的黑色藤蔓,会发出尖细的声音……”

      女人抬手,示意他噤声。

      “阿贾克斯,我需要再强调一遍——下次再看到它,再看到【幼仔】,”自在孤傲行于深渊的女性终年冷淡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慑惮的裂痕,“别直面它,更不要想着去跟它战斗。就像我们上次做的一样,转身跑,尽最大的力气跑。它追不上你的速度。”

      “…现在的我战胜不了它,以后的我难道也战胜不了它吗?”小少年迟疑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说,“它让我很害怕,但我并不想认输。”

      丝柯克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我没有质疑你的能力,但是……从未有人在接触过【幼仔】后神志清醒地回来。”

      “阿贾克斯,我希望你能明白,‘跑’不是胆怯也不是退缩,”丝柯克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严正,“这是理智,是能让你依然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而作出的的理智选择。”

    

      达达利亚的大脑飞速运转,战斗技巧和生活碎片在脑中旋转搅合成光彩奇异的万花筒,而这不该是他在面对眼前的一幕应拥有的反应。

      在这泛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苍白幽光的巨大洞窟中,几条通道的入口卡在洞壁之上,或高大或低矮或宽阔或狭窄,但都无一例外地通向不可视的未知。钟乳石从头顶的黑暗中垂下,如来自高不见顶的夜空的无数利爪,争先恐后地伸向地面。蛛网般爬满了洞窟的两壁的是他见过一次就不愿再去回忆的浮雕,怪异又令人生厌的象形文字和怪物图案刻在他抬手便能触及的砂岩上,散发着阴冷不洁的气息。

      或许半秒不到,万花筒还没转过半圈,他就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地。但划过鼻梁的汗冷冰冰地提醒他,这次他可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

      “阿贾哥哥,那,那是什么东西……”恐惧操纵着颤抖的声音,安东缩在达达利亚身后,紧紧靠着凯亚的肩膀。

      凯亚的嗓音也变得艰涩,干瘪到达达利亚不用回头就能想象他脸上难以抑制的惊恐:“那是什么……怪物……”

      是【幼仔】。达达利亚以为自己说出了声,但耳边空荡荡的寂静告诉他刚才他根本就一言未发,惟有丝柯克那饱含警告与命令意味的“跑”响彻在脑海里,掷地有声。

      他怎么会跑?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对手,他发了誓终有一日要站在它面前,他不介意同时解放邪眼和深渊的力量,来直面这曾经只远远一瞥就让他的灵魂都害怕到冻结的可怖怪物。 

      可他必须跑。安东在这里,凯亚在这里。他不能上前,他必须放任钉死双腿的恐惧驱逐战斗和发狂的欲望。安东不该见到这扭曲骇人的场景,他的世界应该处于阳光照耀之下,和托克冬妮娅的一样纯净而安详;而凯亚就算能鼓起勇气再和他站在一起,也绝无可能抵挡得住来自面前怪物的足以将心智啃噬殆尽的深渊气息。何况,他本就被深渊所斥——

     【幼仔】动了。那个奇特的黑影起码有一半身体隐没在上方的黑暗中,幽光只是微微照亮了它椭球形状身体的下半,外圈轮廓翻腾着胡乱挥舞的细长影子,自约一百公尺远的前方转身,并发出了一声足以永远烙入记忆中,如婴儿啼哭、山羊垂死嘶鸣般尖细却嘶哑的奇异叫声。

      达达利亚一个激灵,全身血液重新奔流冲淡腿部的酸麻感,激活他僵硬发疼的眼球。他将安东背起,转身道:“跟着我跑。”

      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狂奔迫使肺部加大扩缩力度来处理污浊维持呼吸。微光照亮前方,前方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他听见了脚步声,自己的和凯亚的,在越变越窄的隧道里清晰地回响;他听到了啜泣声,来自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的强忍着眼泪的安东;他听见了【幼仔】的喊叫,声声扭曲刺耳,仿佛魔鬼怪诞的尖笑从万丈深渊里传来,穿透一切可见不可见的物质,直逼灵魂深处瓦解着精神和意志。

      他感受到安东狂乱的心跳,感受到凯亚的呼吸已不再是正常的频率,感受到自己的腿渐渐疲于向前迈进。他想停下,想回头,想不顾一切地大战一场,腰间的邪眼已经感应到他的疯狂,深渊的力量在心中燃起破坏的滔天欲望。

      但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狂热的祈祷念想,近乎是与他本人孤胆英雄的个性大相径庭的妄想——在这里,在这深渊迷宫中,白袍少年会不会再一次出现?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挥手的小小人影,有些迷茫。自己应该是在梦境或幻觉中吧,不然怎么会看到那有如神迹一般的白袍?      

      白色的人影指向右边,往那一跳消失在眼前。达达利亚没有再思考这是真实还是虚妄,腾出一只手拽住明显力不从心的凯亚,急转跃入石壁的缝隙。

      “是你。”

      达达利亚吐出浊气,精疲力尽地放慢步伐。

      “是我。”

      白袍少年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而站。

      “你还在这里。”

      在凯亚压抑的喘息声中,达达利亚握住安东伸到他脸旁的冰凉的手。

      “你离开了深渊。”

      白袍少年转过身,靛蓝发束随着宽大的白袍扬起落下,纯白的面具一尘不染,似乎从未经历时光的磨损。

      “你还没有长大。”

      达达利亚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你长大了。”

      白袍少年的头稍稍仰起,声音稚嫩而平静。

      安东从达达利亚的背上下来,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又收回脚乖乖地靠在达达利亚腿旁。凯亚站在达达利亚身边,用略带警惕和疑问的视线代替言语。

      令人屏息的寂静在四人之间停留了短短一瞬,便被石壁另一侧传来的怪叫和沉重的踏步声打破。白袍少年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回正前方,放轻脚步向前走去。

     达达利亚牵起安东,给凯亚递了个眼神,率先跟上白袍少年的身影。无声的默契将他们紧紧聚合在一起,而领头的那袭纯白仿若渊底惟一的光,指引着生路的方向。

      在达达利亚揣着一肚子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庆幸默数到第七百一十三秒的时候,白袍少年停了下来。他侧过身子抬起手臂,将前方那暗红色的洞窟展示给达达利亚:“到了。”

      “从那里出去,离开这里,”白袍少年用置身事外般平淡的语调说,“只要你们还在迷宫里,它就绝不会放弃追捕。”

      “你不走吗?”安东放开了达达利亚的袖子,小声问道,“你不害怕这个怪物吗?”

      “害怕,”白袍少年说,“但我不会走。”

      凯亚半蹲下身,平视着白袍少年:“它伤害不了你,但能伤得到我们,是吗?”

      “是的,”白袍少年说,“它会杀死你们。”

      “正好相反,”达达利亚走到白袍少年面前,神色带着近乎冷酷的坚毅,“会死的是它,而我们会一起离开深渊。”

      和少年身形完全不符的低笑声响起,听来却和悲凉悯悼的哭声如此相像。

      “我曾给一位误入迷宫的勇者指路,他带着感激的笑容说,他会杀死‘幼仔’然后与我一同出去,”白袍少年昂起头,达达利亚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而我没能拦住他。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寒凉的战栗顺着被安东握住的指尖直攀而上,达达利亚听见了男孩吞咽口水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一部分……”尽管白袍少年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察,达达利亚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没等他有所动作,白袍少年的声音就重归死水般的淡漠:“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你们快离开吧。”

      “听起来只要杀掉那个怪物,你就能离开这个迷宫,”一抹奇异的微笑出现在不知何时脱掉了厚外套的凯亚的脸上,“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白袍少年攥紧了拳头,“只有杀掉【幼仔】,我才能出去——你们是想直面它吗?”

      “做不到的,”白袍少年抓住袍帽的边缘,略显失控地哽咽道,“谁都做不到,它不是普通的怪物,它诞生于原初的黑暗,它是真正的……”

      安东担忧地抬头看向达达利亚,凯亚则轻轻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肩膀。

      “别去送死,你们已经在出口前了,你们不能——”

      达达利亚俯下身,对白袍少年伸出手。

      “你还记得吗?我承诺过,我会带你离开深渊,”他低下头,温柔地说,“阿贾克斯说到做到。”

      

##   20.

      俯首或是抬头并不能缩短他与大地或天空的距离,因为灰蒙与暗沉作为唯一的景象,早已抹消二者相对参照的意义。单色的空间麻痹着神经,感官将时间无限拉长。寂静吞噬了包括呼吸在内的一切声音,干燥的空气没有一丝流动,仿佛自世界诞生之初他就一直在无尽的虚空里相对静止地存在,下坠还是上浮别无二致。

      这是个噩梦。他这么告诉自己,尽管开口闭口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嗓音,他依旧以一种坚定的节奏一遍遍重复着,仿佛这样做就能提醒自己,从这个只有虚无逡巡的梦境中醒来。

      这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旋律——不是用双耳听见的,而是从虚空中悄然溢出,充盈入他的身体,以绝非出自他所知晓的任何一种乐器的声色和音调吟诵着陌生而空灵的歌文。违背乐理的韵律足以逼疯任何一个虔诚的作曲家,亘古永存的平静却作为与这旋律极端矛盾的内核抚慰听者的心灵。

      他不再试图调整姿势找寻方向,而是放空自己听从这宛如催眠一般的迷离召唤。逐渐地,他似乎听懂了徜徉天地的旋律中奇特的词句。他咀嚼着它们,有些迷蒙地想着,这是谁的呼唤?被呼唤的人是他吗?

      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了。他轻声说,稍稍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它来自一个自信而张扬的年轻男人,熟悉得让他想要落泪。

      他发现虚空有了色泽,像地平以东未晞的晨空,像沙海之下埋沉的黄金。仿佛抖落了满身死寂,世界自古老的灰烬中苏醒。

      “达达利亚,别睡过去——”

      “达达利亚——”

      旋律不知何时承载了熟悉的语句。有一个人在虚空之外,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另一个人。

      对了,这是我的名字。他微笑起来。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快醒醒——”      

      他愣了愣,回想起了更多——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个知晓他原本的名字,从过去来到现在的人在呼唤着他。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他要拼尽全力打碎这个梦境,然后大声告诉那个人:我在这里。

      “这是个噩梦,我要醒来,有人在等我!!”

      刹那,世界被骤然明亮的金光点燃,在无俦的灿烁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但熟悉的身影,自界外来到这里,俯下身对他伸出手。而他毫不犹豫地向人影的方向张开双臂,将自己淹没在足以灼伤双眼的辉光中。

      

      半秒已经足够他重连断掉的记忆。【幼仔】追上了他们,巨蹄踏碎地面,他们自裂口坠入迷宫更深处——之后他被困在了灰调的虚空中,直至现在一刻——

      背部因地面的冷硬而僵疼,眼前光芒散去,余下梦里灰沉的天空。【幼仔】庞大的触须截下了视野的下半,位于他目光正中的是被数条怪异触须缠绕着挣扎的、那个本该被他护在身前的小小男孩。

      “刹!!!”

      幽暗的弧光比冬夜高悬的月牙还要锋利冰冷,怪物庞大的身躯伴随一声啼叫向后一滞,几根来不及缩回的触手掉落在地,还在令人生厌地微微抽搐。他从空中落下,单臂紧抱着男孩,纯水的长刀缠满了古怪的黑雾,像流动不息的夜色。

      天空是边缘无尽的脏灰的画布,无数混乱林立于大地之上的通天巨柱是纯黑的主体,而下一刻,他睨见了一抹奇特的鲜艳——纯亮的红作为画界巨擘点睛的一笔,被以随心所欲的形状描绘在柱身与地面上,与这诡丽的背景浑然一体,并得以不断的修饰调整,因为原料只需从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轻易提取。死亡扼住生命顶替了希望的美誉,赞叹着无知者的自负,歌颂着伟大的不洁。


      ——“待会请你保护好他们。”

      ——“你要去单挑那个怪物?”

      ——“是的,我会和你们保持一定距离。”

      ——“……好。”

      ——(轻微的碎石滚落声)

      ——“我说,不求别的,你可得能跑能跳地回来——”


      “我们可是要一起回家的。”


      “安东别怕,这只是个噩梦,醒来就到家了。”他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男孩颈部的一侧。男孩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陷入没有恐惧的沉眠。

      只用了几秒,他就来到了同伴身边。靛蓝发的男子挤出无力的微笑,白袍濡湿的少年正徒劳地捂着男子身上的伤口,然而双手难堵贯穿的血洞,如同横亘裂缝的面具难掩无助的哽咽。

       “……嘶,表情别这么沉重,我还能坚持一会呢。”在蓝发男子微微战栗的声音中,他一言未发,俯下身轻轻地把男孩放在伤者的身边。

      “不过,你可要帮我们好好出口气。”男子咬着牙倒吸着冷气,安抚地摸了摸浑身颤抖的白袍少年的脊背,抬起头看向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治疗,我只能够保护自己……”白袍的孩子跪在地上,垂下头崩溃地嗫嚅,又猛地将脸转向他,“阿贾克斯,阿贾克斯,你能杀掉它吗?这里不能、不能再有更多牺牲了……”

      他点了下头。白袍的孩子伸出双手盖住了熟睡男孩的耳朵,而蓝发的男子又抬手遮住了纯白面具的上部,轻声道:“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交给他。”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那座不断变换轮廓的黑色山丘迈出一步。

     

     “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将那强大得令我骨髓冻结的怪物斩杀。”

     至冬顶级的铸造名匠最得意的作品在他的双手中像稚童的玩具一般翻飞旋舞,漆黑无光的精钢刀身和主人黯淡的双眸产生共鸣。他停了短短一瞬,而后留存原地的只剩残影。弥天的沙尘还没来得及落下,幽暗深邃的刀光就连作闪电将沙幕割成两半。原本不动的怪物伸出第五根遍布疮疤的腐烂巨蹄,冲着灰尘飞扬的方向重重踏下。

      他来到了它的面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高昂起头,将这深渊的巨大奇诡之物、致拥有神智者精神崩坏心绪癫狂的无名混乱之源的模样彻彻底底地收入眼中。

      翻腾的云雾是盘曲绞扭的黏滑触手,藓状的淤泥是溃烂腐坏的肉块组团,星罗棋布的山壑是露着森森白齿淌着涎水的无底巨口,密密麻麻耸立的高峰勉强可以看出是曾经可以被称作正常生物的一部分——残肢断尾列阵为坟场、折裂的翅膀竖起墓碑、骨殖遍开出送葬的鲜花、类人生物的头颅瞪着眼窟大张颌骨,将悚惧的挽歌无声地齐齐高唱。

      在足以掀起胃液翻涌的腥臭中,【幼仔】冲他咧开无数巨口,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尖啸直捣大脑。他他抬手,将红色的铁甲面具覆盖在脸上,腰间明蓝与亮紫荧光闪烁,竞相争辉。


      达达利亚,本名阿贾克斯,作为至冬国愚人众末席执行官【公子】,得到的评价毁誉参半。敬佩他的人会夸耀他行事的雷厉风行与神秘莫测,批评他的人会毫不留情地指出他本人就是事件里最危险的不定因素。

    ——  “如果把每一次行动都看做一组可解的方程,那么按照步骤解答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一定的调控,得到的结果至少也是差强人意,”一位乐于与数字打交道的执行官曾笑眯眯地评价道,“但【公子】可不会按照套路来行事,年轻人还真是思维跳跃啊。”

    ——  “听起来你虽然支持他的行事风格,但不完全认可。”

    ——  “我只是从数学的角度简单评估了下利弊,”执行官笑容不减,“类似换元、赋值等方法,他的做法可能会让答案呼之欲出,但也可能让题目难度产生质的飞跃。当然,收益无不伴随着风险,不过单从战绩上看,【公子】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带回了超出预期的成果。”

      黑紫色盔甲覆盖全身,囚禁星海的披风猎猎招展。水流自脚下沸腾,裹挟着雷电,以祭刀为中心拧出越来越明亮的龙卷。

      如果说无数的历练早已锻造出了他精练的武者之躯,那再辅以滔天的怒火与极致的冷酷,无边的疯狂与彻骨的杀意,就足以让他撕碎恐惧立于无人生还之地,举起利刃瞄准来自未知的深渊神祇。

      “死吧。”

      他说。

      或许无人看清他是怎么行动的,但齐刷刷掉落一地几乎在瞬间就埋没了【幼仔】足部的残骸或许可以成为他从触手扭成的树林里穿梭而过的证明。【幼仔】没有移动,只是摇晃着不断张开又闭合的巨口,更为剧烈地挥舞着触手,似乎想要将那个飞蝇般渺小的身影连皮带骨吞入腹中。

      如果此时有智慧生命从远处观察,可能会马上注意到这异于高柱的火焰剪影般的黑色图景,但更有可能会因这变化的图案困惑不已——火焰正在被奇异的冷光层层削去,重燃的速度追不上无形的刀影,不得不从张牙舞爪变得平滑萎靡。而突然响起的一阵尖叫则会直接掀翻智慧生命的不解,并在其余生中刻下难以遗忘的音调——像羊的嘶鸣,兽的咆哮,却又如窃笑的水琴般虚无缥缈。

      “原来在这。”

      亢奋与冷静这对极端矛盾体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统一。藏于面具下悄然上扬的嘴角在深渊之力的催化下愈发狂热和扭曲,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双眸则盛满了冬极的浮冰。

      他落到地上,踢开一堆肉块,打量着怪物最前端的那根丑陋的下肢——刚刚的一刀割破了那上面一个肉瘤,伴随着暗红色液体飞溅到面具上,他终于再一次听到了怪物的尖叫。

      蓝与紫骤然失色,黑雾如烟花般自他手中爆发,暗影瞬间覆上双刀。而自那红色面具里透出的光芒也沦为了深渊的祭品,仅剩不息的死亡。

      他砍向下肢的那一刻,【幼仔】的残躯忽然发了狂,自凹凸不平的断面上疯长出无数巨大尖锐的环节状触须,尖端与刀刃相接,撞出刺目火花和金属的铮响。

      他微微俯下身,双刀扬出致命的角度。

      “刹——!!!”

     【幼仔】的第五根下肢被从连接躯干处干脆利落地斩断,如同从破衣服上割下一块碎布一般。当刀锋旋弯再次对准这根巨蹄时,他看见了潜伏在肉块与尸骨之后的一片暗红。

      他伸出被披覆钢甲的右手,将这根还在蜷曲的【幼仔】部件掼倒在地。


      “达达利亚,你成功了!”

      “你找到它的心脏了!恭喜你阿贾克斯!!”

      “阿贾哥哥!你好厉害!!”

      同伴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准确无误地将兴奋与喜悦传递进他的双耳。【幼仔】垂死挣扎般再次挥舞起触须,伴随着啼哭般的嚎叫准备再一次向他发动攻击。


     —— “本能和直觉是【公子】最有力的武器,不可量化也不可预测。他总会给方程引入一个新的未知数,并热衷于成为那个‘X’来亲自见证事情的走向。正因如此,【公子】才会有极高的威胁——”

     —— “毕竟‘X’可是代表着一切可能的未知啊,”执行官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补充道。


      漆黑的刀停留在距离肉层不到十公分的上空。

      他背对着蹒跚而来的同伴,收起了祭刀。

      “达达利亚,你在等什么?”蓝发的男子抹去嘴角的鲜血,皱起眉问道。

      “阿贾克斯,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白袍的孩子紧紧握住更小的男孩的手,语气半是急切半是恳求。

      “阿贾哥哥……”

      “我还是过于大意了,”【幼仔】的残肢还在一起一伏,肉块和触须依然形状可怖且令人作呕,同伴的呼唤焦急而疑惑,他却置身事外般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在海屑镇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美好了,和我梦想的场景简直一模一样。”

      他伸出拇指,轻轻按了按眼角旁的一滴血印。

      “不过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你不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丢下蒙德骑兵队长的职责随我来到至冬。

      “我可是信誓旦旦要来带你出去的,结果反倒被你救了两次。”

      “……我很抱歉。”

      在他身下,一条触须从【幼仔】肉瘤的伤口里伸出,揭下断面下方一块黑乎乎的物什,递到被汗水浸透的碎发下那双深水般的双眸前。

     悄然浮起的浅金微光柔和地将他包裹,他也终于看清了身下可怖的怪物真实的模样。他伸出手,接过从黑暗坠入光中的一枚白色眼罩。它用银线勾了边、两颗小小的浅蓝色星星在些许的尘灰下悄悄地躲藏。


     *【幼仔】的原型来自克苏鲁神话中的外神——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黑山羊幼仔“。

      在某些描述中,莎布·尼古拉丝是一团不断翻滚溃烂的巨大云雾。有时云雾可能会聚合在一起,形成骇人的身体器官,黏滑的黑色触手,滴着粘液的嘴,或扭曲的短腿,腿末端是勉强可以被称为“羊”蹄的黑色蹄子。在她降临时,可能会裂生出黑山羊幼仔。 ——来自百度百科。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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