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天空》书评
黄沙之镜——道德虚无的探寻之旅 撒哈拉的深处,是一个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人们用古老的语言交流,遵循着部落生活的习俗。而波特一行人是第一批以旅人身份来到这种地方的人,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来自遥远的文明世界的人踏足过这片荒芜之地。这里,为数不多的城市矗立在黄沙之上,土著们在这些城市为数不多的空间里络绎不绝。每一个当地人都保留着祖辈们留下的痕迹:在烈日下喘息着度过白天,然后平静地注视着远处的群山被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所笼罩,随即堆起篝火以对抗夜晚的低温。这里笼罩着一种确切无疑而又亘古不变的气氛,每个人都心平气和,每个人都对生活的现状心知肚明,他们已经接受了这种充满黄沙与喧嚣的生活,一种缓缓步入死亡的毫无希望可言的死寂。与其说是他们主动在这种死寂中生活,不如说是他们生来就被裹挟进这种世界,并根据先祖烙印在血液中的坦然来被迫适应这一切,而这种被迫的感觉渐渐也被遗忘、被消解了。 在这种地方生活就意味着摈弃在文明世界的生活,对于游客来说这或许是无法接受的。首先,根本不会有人以游客的身份深入这片土地,因为一切都还未知,没有任何提前开拓好的、有迹可循的路线来供人探索。更何况表面上看这里根本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可是对于旅人来说情况就有所不同了,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某个地方很无趣,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构不成不来此游览的原因,因为他们追寻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旅人的脚步总是很慢。他们可能花费数年时间,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 “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喜欢的部分。战争就是这个工业时代里他想要忘记的一个方面。” 旅人的目的是在一定时间内逃离现状,并在其它地方寻求自己缺失的东西。旅人并没有归宿,自然也就不会在意目的地和时间,他们从踏上旅途开始就不再打算回头,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目的地,以便他们继续在精神的荒漠中探索。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流放生活会给旅人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只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每个人都在平缓地向着死亡走去,只不过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死亡何时会降临——旅人们先要适应环境,首先是与放逐感对抗。在白天燥热的小酒馆里,波特不由得感慨:在这个空气憋闷凝滞的地方,所有东西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从这间酒吧卖出去第一杯酒的那天起,”他想道,“这个地方经历过多少个幸福的时刻?” 幸福可以在任何地方上演,只不过不会在这个殖民地的酒吧里,因为这里与欧洲的牵挂是对幸福的玷污,是隔离的铁证。环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热浪,地平线和天空。旅人的心理防线在这种与世隔绝的透明中变得无比脆弱,他们的道德随时经受着无形的考验。 波特和妻子姬特的感情早已出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们无法确认对彼此的爱,就像其他无数对夫妇一样。当人们发现,努力去抓住,不想放手的,紧紧拥在怀里的,只不过是曾经爱的记忆的时候,当这种现实与自己努力用一生去维护一种关于爱的存在出现不一致的时候,我们失望的,不是这种感情的变化,而是这个荒诞世界本身。这种不管做出什么样改善都不会重新点燃的失望,也许是执迷于怀旧的不现实,但也是追求完美之人的魔咒。他们发现了这一点并煞有介事地寻求解决之法,不论这种勇气是否会毁灭他们。而普通人则会忽视这类问题,但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而是由于缺乏勇气。他们害怕揭下这层薄膜的严重后果,与其这样冒险,倒不如握紧最后一点贫瘠的幸福:照样吃饭,照样活着。这是卡利古拉与埃利孔最大的不同,也是波特夫妇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 他们脱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籍此观照内心,并渴望找回深爱对方的证据。波特追求的是一个理想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少女作为纯洁的象征,恰好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这一形象。在一个深夜,他跟随着一个阿拉伯人来到了城郊的帐篷里去见一名少女,可是对方只是觊觎他的钱财,最终波特恼怒地发现了这一点并在骚乱中逃离了那里。波特对于追求理想形象的渴望转化为了对与少女结合的希望,对婚姻的背叛,这个行为本身代表了道德的堕落。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他拒绝承认存在的意义 ,这种事情无非是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的探索。 “热浪滚滚的风景在眼前缓缓展开,思绪向内转了个弯,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梦境。片刻之后,他笑了。现在他明白了。那列越开越快的火车不过是生命本身的缩影。人在思考生命价值时难免会感到彷徨无措,所以梦中的他才无法作出决断,而当他下意识地拒绝参与其中,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他想知道这个梦为什么让他郁郁寡欢——它不过是一个简单经典的梦而已。他已经想清楚了所有呼应与隐喻,这个梦的内容与他的生活几乎毫无关系。为了避免陷入必须思考相对价值的窘境,长期以来他一直拒绝承认存在的意义——这样更方便,更让人安心。” 当波特消解了一个看似显现出征兆的梦给他带来的不安时,他的思绪就摆脱了枷锁,开始飞向深远的天空。他不再为了征兆而苦恼,而是选择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他开始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冷漠地凝视深渊,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这片沙漠吞噬,而有些道理是一直到死亡降临前才会真正明白的,也只有死亡才能换取这种悲惨的胜利,在此之前要做好迎接的准备。他要大步迈向这个终点。 姬特则与波特截然相反,她一生都被生活所显现的前兆所困扰,即使这些前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无足轻重,甚至根本没人在乎,她也通过对内心施加的神秘魔法使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蒙上一层前兆的阴影,生活似乎到处都是前兆。她在生活中对这些前兆的考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最终她所作出的每个行为都受着前兆支配。二人相处的时候,波特总是“犹豫着寄希望于最终发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是姬特很少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因为她做任何事,甚至产生任何一个想法的时候都要考虑到前兆,并斟酌它们是否值得注意。“她总在思考哪些征兆需要重视,哪些可以直接忽略。”)这也最终导致了姬特精神的崩溃——她身上的负担过于沉重了。 “如果在这几天里她看起来特别温和,特别讲道理,那么她可能只是在机械地模仿自己认为合理的行为。波特说起梦的时候她之所以那么抵触,是因为这样的讲述会迫使她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剧烈冲突——理性与返祖的原始冲动之间的争斗。清谈时她总是支持科学,然而与此同时,她却会不由自主地将那个梦当成某种征兆。” 而波特喜欢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所以他邀请了特纳加入了这次远行。特纳——年轻,强壮,英俊——与姬特之间的不伦行为(尽管是趁人之危)成为了姬特心里无法跨越的障碍。一方面,她无法容忍自己背叛了波特,哪怕只是一次。别说这种关乎良心的要事,就连磕到脚趾也会让姬特感到不安,现在她会通过那次不伦行为看到多么可怕、悲惨的前兆,以及再也无法挽回的生活。 “’你知道吗?‘他非常郑重地说,‘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再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最终波特因病去世后,姬特彻底崩溃了,她无依无靠,孤零零地在沙漠中游荡。月亮将轻柔的银灰铺上粒粒黄沙,地面仿佛变成了惨白的湖泊,商队来了,贝尔卡西姆乘着沙漠之舟带走了迷茫的她。姬特最终放任自流,疯狂地爱上了土著贝尔卡西姆,和波特一样选择以道德的虚无来对抗人生的荒诞。只不过她仍旧痛苦,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最终解脱,可是它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再也不能回头了,因为残酷的现实会压碎她,而这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他们会强迫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对她说:‘看啊!’她不得不抬眼去看,然后一切就会结束。黑色的梦境将会被打碎,恐怖之光将会源源不断地照进来;那束无情的强光将照在她的身上,带来无穷无尽和不可忍受的痛苦。” 在这里人类的道德是多么的渺小又不堪一击,人们被挤压到了多么尴尬窘迫的地步,平日里的渴望、无以言表的伤痛、疲惫的灵魂,在这里终于不受限制地涌出。于是,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母子、被遗弃在垃圾堆里患病的婴儿,深夜重返群山的旅人……他们自由却又迷茫无助。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希望揭下盖在灵魂上的面纱,直到有一天开拓者们做到了这一点,人们便更加畏惧了。随后,谁都对开拓者们探明的真理视而不见,谁真正在乎呢。
在撒哈拉喝茶——长日将尽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你必然到达那个点。”——弗兰茨·卡夫卡 人生就像是在撒哈拉喝茶。一个舞娘讲了一个小故事:三个女孩为了寻找财富,去一座城市姆扎卜成为了舞娘。但她们心中始终有一个愿望——“在撒哈拉喝茶”。在做舞娘的过程中,她们目之所及皆是无比丑陋的人,那是她们所无法接受的。有一天,一个高大英俊的图阿雷格人来了,他跟三个女孩做爱,给了她们每人一个银币,随后他去了南方。从那以后,女孩儿们都非常悲伤,姆扎卜在她们眼里变得更加丑陋,她们一心想着那个住在撒哈拉的高大的图阿雷格人。攒了几个月钱的她们终于向着她们的目标出发,用尽财产,跟驼队去撒哈拉旅行。 在一个月亮初升的夜晚,舞娘们等到驼队的人都睡着了,去寻找一座最好最高的沙丘,要在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将撒哈拉尽收眼底。走了很久之后,找到了她们心仪的沙丘,拿出她们准备许久的茶盘、茶壶和茶杯。可她们有点累了,想着睡一会儿再起来煮茶。许久之后,一支驼队路过,发现山丘上躺着三个姑娘,以及装满撒哈拉沙子的茶杯。 沙丘之上的茶炊终于被沙子埋葬了,而女孩们也终于满足了。其实茶炊不论在哪里都可以进行,但是对于她们来说,只有去撒哈拉喝茶能让她们快乐。对于某些人来说,美好是他们一生的追求,他们身边的丑陋无异于对内心的玷污。可是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在暗淡的一生中见证了无数的丑陋,然而他们不会向丑陋妥协,但是不得不在丑陋中活着。他们的斗争是悲惨的,因为接触美好的机会少之又少,甚至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到过一点希望。他们就是无数个等待戈多的人,以无望的等待度过每一天。终于有一天象征着美好的使者降临了,并且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据说这种美好已经在不远的前方了。这个传言令他们无比欣喜,哪怕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暗无天日的日子就好像终于被照亮了,有些人嘛,只要得到一点希望就能活下去。 “分配给你的时候很少很少,你失去一秒,就是失去了你的全部生命,因为你的全部生命并不更长,它始终只跟你失去的时间一样长。所以如果你已经开始走上一条路,那你就继续走下去吧,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只能成功,你不会有危险,也许你最后会摔倒,但是假如你迈出头几步后就转身往回走并跑下楼去,那么你就会一开始立刻就倒下,而且不是也许,而是完全确定无疑。所以如果你在这过道里什么也没找到,那么你就打开这些门,如果你在这些门的后面什么也没找到,那么还有新的楼层,你在楼上什么也没找到,别着急,你就登上新的楼梯。只要你不停止攀登,梯级就不会终止,在你攀登的双脚下它们会向上生长。” 不久后他们就发现目标好像越来越模糊了,他们的视力在衰弱,体力也在下降,他们终于意识到在此生是无法实现这个目标了,所以他们决定立刻开始最后的行动,他们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疯子,只因他们做了其他人不会做的事。他们来到一个干涸的池塘,走到一端,点了蜡烛,一只手捏住蜡烛底部,另一只弯曲的手为蜡烛挡风,随后慢慢地向另一端走去,在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他们把尚未熄灭的蜡烛送到了终点,随后就倒下了。(借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这个点可能是一次情感的高潮,可能是征兆的应验,不论如何,一切都必将在现实的裹挟下冲向这个点。就像女孩们在撒哈拉喝到了最后的茶,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尽自己所能,终于将自己的命运同美好相连接。这就是人生的终极景象,一群无畏的人揭开了幕布去追求美好,并从来没有在这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放弃,他们满怀期望朝着不可能前进,他们是大地伟大的歌者,他们战胜了荒诞,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并最终迎接了幸福。
锋利的地平线——天空之后的死亡阴影 “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死亡是每个人身上的烙印,是意气风发者的禁忌,是饱经风霜者的蜜糖,是特立独行者的武器,它无处不在。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像死亡一样是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无比确信的,所有人都对它终将会到来这一点心知肚明,它的重要性无与伦比,然而人们每天几乎都会遗忘它。 死亡是一个痛苦而缓慢的过程,因为它具有一种可怕的精确性,永远无法被预测。每件事都是有限的,当它发生的次数达到每个人特定的次数时便戛然而止。每一次回忆,每一次感悟,都弥足珍贵,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具有多大的意义,而是因为它们在一生中只会发生相当有限的次数,是生命的有限性向死亡发起的反抗的为数不多的机会。 “现在你发现它不是那么回事,对吗?人生更像是吸一支烟。最初几口你觉得无比美妙,完全没想过有一天它会消耗殆尽。然后你开始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着你突然发现它已经快烧完了。这时,你也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人们对待死亡时的态度应当是坦然的。仔细地品味生命的香烟,让烟雾渗进肌肤,渗进血液,然后怀着对前一口的餍足和记忆再去吸下一口,直到这支烟吸完为止。到了最后,童年的某些午后,见证满月升起时的触动,所以这些回忆会令死亡——以一种甜蜜而轻柔的难以察觉方式——合上濒死者的双眼,带走他的最后一团吐息,离开时还不忘了在他的脸上画出淡淡的,象征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