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温蒂篇:甲虫(上)
这是鄙人根据二测审讯剧情进行的魔改版同人文,文学性较强,娱乐性较弱,不喜勿喷
本文根据个人理解加入了使剧情更加合理顺畅的私设和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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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眼既是一个由前特种部队成员成立的佣兵组织,又是创始人在部队里的代号,没人见过他的脸,战友也一样。有人说他是个哑巴,说他的整张脸被严重烧伤,还有人说他去过阿富汗。但没见过脸并不妨碍大家信任他。我父亲有幸见过他本人,随身带一把加装纳米丝的长刀,能力不俗。”辰砂说,“我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关于我们的组织,我可以跟你说上一整天,至于蛇眼本人,大家的信息都一样。”
“所以蛇眼确有其人?”
“是的,他是个擅长用冷兵器的特种兵。这支部队的名字是特称,在部队里的人都叫部队编号,唯独对他们单称‘特种部队’。”
“我也当过兵,过去八年里从东海岸杀到西海岸,再杀到白宫。我们什么时候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收拾残局了?”
她挑起眉毛,审慎地打量我。“您把那段经历藏得很深。”
“看不出来吗。”我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给她看,“就是这样。”
“我懂了,您不是来向我咨询什么安保问题的,虽然管理局的安保系统的确成问题。”
“我是请你来聊聊天,我说过的。”我看着她的一身囚服说,“你看,我桌上还有一大堆文件,半小时后市议会的老朽们要开视频会议,我必须到场,而他们往往一开就是三四个小时——可能是为了报复我联合第九机关整了他们。所以我没有什么空余时间来打听蛇眼,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里有你们的全部信息。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让我们两个的气场差不多一致。这是工作和保命的一部分。如果你还是这么戒备,担心我想套点什么走,那么几天后的任务就有可能死人。我不希望看到死人。明白吗?”
“这是战地指挥官和队员的例行适配吗?”
“这是枷锁拥有者,也就是我和要救我小命的禁闭者之间的适配。”我耐着性子解释,“枷锁遵循很多规则,这是其中之一。据我们的医疗研究员404的研究成果,禁闭者的变异与情绪状态有很大关系,帮助你们抵抗污染的枷锁也一样,我们互相了解得程度越深,越相信彼此,枷锁效果越好。我不强求你完全信任我,但我要求你至少配合我的工作,至少在战场上,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我的终端滴滴报警。我关停它,从桌上拿过一个瓶子,吃几粒药。据安——所谓的医疗研究员404——所说,枷锁在影响我的身体健康,如果我还想继续活下去或者仅仅是活得稍微长一点,就得控制情绪,至少血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过高了。
她露出微笑。那笑让我害怕,让我回到了与娜塔莉·勒拜对峙的晚上。她们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都是女人,都是狠角色。
终端响了。“局长,我们在新城找到一个禁闭者,疑似与白记实业有关。”“我这边有点事,usignolo(意大利语,意为夜莺),把禁闭者带回来,注意安全,他们的司机可不好对付。”我按住耳机说。
“你有麻烦了。”辰砂说。
“正相反,我撞大运了。”
“在狄斯城,即使有运气,那也要归功于某人暗中的努力。”
“说的不错。”我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顶起眼镜按着鼻翼。过去一整天,我都在忙着和FAC高层交代送葬人,说了实话,也说了假话,说到我口干舌燥,就对着那几块超大号的屏幕。我坚信,如果我把真相全说出来,今天和刚刚被抓住的辰砂见面的就会是夜莺,而菲得忙着再找一个新局长。
“你有烦心事。除了烦人的会议之外的。”她立直了身子,“如果你真的没有向我咨询管理局安全方面事宜的打算,我可以现在就离开,让你独处一会。”
“我确实缺乏独处时间,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我吸吸鼻子,把手握成拳头顶住嘴唇。“我们建立信任了吗?”
“我会告诉我兄弟们,我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条子,他为人和善,还有点——抱歉——有点疯癫。”
“挺正确的,而且很坦诚。”我说,“我在想怎样才能提出一个作为佣兵的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辰砂没了轻松的神情,五官的线条竖立起来,眉毛变得锋利。我则交叉双手遮住下半张脸。“你想让我做什么?”她的声音像大型猫科动物隆隆的低吼。
“帮我一个忙,当一回我的棋子。”我说,“我怀疑我的副手,还怀疑有禁闭者在谋划一些事情,我要设个局,试探一下。而现在,我需要你帮我。我父亲告诉过我,现在的蛇眼内部有个年轻的负责人,委托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以顶尖成绩从警校毕业,精通暴力机关内部运行规则。而事实上,我确实应该向你咨询MBCC的管理漏洞,如果我足够明智的话。”我故意停顿几秒,“我要求你利用手头一切资源和信息,观察、联络、寻找方法。我要求你组织一场动乱,联合所有有强烈逃亡倾向的人逃出去。”
她这会又睁大眼睛、收起下巴,像只警惕的狐獴。“这和你的副手无关,你完全是想分化监狱内部反抗势力,让你的管理更加轻松。”
“绝对有关。你只需要带他们逃出去,其他的我来处理。还有,你听到我自称为典狱长了吗?这儿不是监狱,是附属于狄斯城灾变应对框架的民主收容机构。”见她不答话,我继续说,“这么说吧,佣兵,我的助手,也就是管理局副局长夜莺有事情瞒着我,甚至还关系到上任局长。如你所见,我刚上任不久,还没站稳脚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腹。我为政府工作,是个该死的公务员,不管他们有什么计划,只要对政府有害,我都得尽力挫败它们。你不在乎,你当然不在乎,你明白政府里有多肮脏,我也明白。下层人的工作就是在透支生命,老百姓一无所知,把满腹怨气都撒在他们身上。该死的是上面的老朽,或许还包括未来的我,但现在我还有点良知。别以为这里面的禁闭者都是心甘情愿进来的,一旦他们逃出去,能把狄斯城倒栽葱丢进地狱里,受苦的会是无知的老百姓。他们无知,但他们不该死。你大可以把它视作一次委托,这对你没有坏处,而我会开足够大的价,除了放你出去,其他一切在我职能内的事,我都会答应你。一次换一次。”
她眯起眼睛,舔着嘴唇。“我痛恨背叛。你的委托无异于让我取得他们的信任,再把这份信任狠狠摔在地上。你想向我咨询这里的问题?我要说的第一点就是,你们不信任彼此,警卫不互相信任、高层互相猜忌,你指望这种组织能有多大的凝聚力?”
“决定权在你,这个委托直到真正的逃跑计划实施前一天都有效。而且我可没有不信任我的副手。每个人都有秘密,但这个秘密会影响大局。”
“在你眼里,她已经被确定隐瞒了东西?你就是这么揣测人的?”
“我咨询过别人的意见,结论惊人地一致。采购办主任,菲,你以后会认识的。据她判断,我还没到接受这个秘密的时候,所以她没告诉我。再说,我没有要求你刺探我副手的秘密。”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我们还有些时间。听个故事?”
“想让我对你有所改观?”
“那样再好不过。”我干脆不绕弯子了,“你是个难得的听众,能发现事物背后的隐喻并感同身受,况且我们的谈话又勾起了我的表达欲。如果你想听听,或者认为我还没把自己在你眼中的形象毁得体无完肤,就坐下。”我采用命令式的语句,想看看她的反应。
她迟疑了一会,拉过椅子坐下。“首先我得声明,这是个发生在一段时间前的真实的故事,你还会见到主人公,就是那个有点疯狂的娃娃脸姑娘……”
我们两个瞪着对方,我忐忑不安,他在欣赏我的不安。
“所以,”我咳了咳,“我很抱歉曾对你出言不逊,沙赫先生。那时候我,呃,你可以解读为狂妄自大,或者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随你喜欢。”
“您不了解灯人,是不是?”他微笑着,“既然安德森先生把我和影子介绍给您,我们的思考方向和行为准则就会以您的利益和考量为先。毕竟您不像是那种得到一些权力就立即伴生出反社会人格的人。”
“我什么都能打听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我首先是守夜人,其次才是第九机关的三级特务。即使问了过分深入的问题,我也会纠正您。当然,必须由您提问,我不能自顾自抖出成堆的秘密。”
“好吧……”我的血压又开始升高,手指早已冰凉,“你对这个锈河的分尸狂有什么头绪吗?”
“我得提醒您别先入为主。”他说,“案卷上写着,您的手下是在死役尸体交易现场撞见这个禁闭者的。合格的报告应该这么写:‘于死役尸体交易现场发现该禁闭者,疑似参与交易。’这种含糊不清的文字具有很明显的诱导性,说不定她是路过或者在破坏交易现场的路上。”
“我知道。报告后面还附了关于锈河收割者的一系列资料。卢克·亨利克,该死的内鬼。”
“任何卧底在被发现后,他的立场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帽子先生——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常用客观正确的道理代替对我言行的具体评论。
“就这些?”“您想知道什么?”“不,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人和她周旋了一整晚,现在又横插进一个内鬼。我想……”“您得说出来。我会在恰当的时候发出警告的,请说出来。”
“她身上有秘密,而且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说,“她和FAC有什么利益关系吗?”
“您知道吗,有关死役和死役武器的分尸案。这让我想到过去的一件轶事,送葬人部队,想必您对此欠缺了解。”他有意看我的反应,于是我点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这是隶属于FAC的清理部队。根据狄斯城灾变应对框架的相关规定,FAC有清理死役污染的义务。于是他们就组织了一批人,清理锈河地区的死役污染。送葬人部队没有编制、没有具体从属、没有人数和人员身份限制、没有特别高的福利、拨给他们的经费也没有多少。据统计,在过去二十年里,由于这支部队的存在,锈河地区的污染发展速度减缓了百分之六十以上。”
“和我们一样。”我沉吟,“过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都是从政府走狗吃剩的饭菜里舔汤喝的命。唯一的希望就是往上爬,爬到再也闻不到硝烟的地方才算安全。”
他沉默不语。“谢谢,你帮了我很多,该我自己来了。”
他还是沉默。我看着他,十分困惑。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由这个人说出的一切都是有绝对的无法动摇的道理,而我注定能理解这些道理。我随后意识到,这是他的自信。
“你信仰绝对理性?”
“安德森将军一样信仰绝对理性。在这一点上,他给了我世上最大的宝藏,那就是无垠的深邃黑暗。”
“至少我又有了一个比不上我父亲的地方。”我耸耸肩,“我该如何联系你,就用普通的电话?”
“您以为我们拥有什么独一份的尖端科技吗?您随时可以打给我,提任何要求、问任何问题,有可能打不通,请原谅,毕竟我有双重身份。”
我表示可以理解,感谢了他的情报并请他回去。“随先生尊便。”他用法语说。
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控制他的念头。
我看着他走进阴影里,变成一块黑色的影子。等他完全消失在门后面,我转身去审讯室,该干正事了。
这个禁闭者叫温蒂,是她自己交代的。抓住她时,她只穿着几件简单的衣服,浑身都是污秽,混合着血液,FAC的生化应对部队把她整个刷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才转交给我们。她脖子上挂着一串东西,末端埋进束胸里,当我们表现出检查它的倾向时,温蒂表现出强烈的抗拒,根据扫描,那不是什么危险品,行动队队长就下令放弃取下那条链子的尝试。
“嘻嘻……哈哈哈哈……对,就是这里,用力切下去,再切,用力。啊,真漂亮啊。”
温蒂的反应无外乎装疯卖傻。胡乱说疯话是常用的迷惑手段。虽然她的精神状态很差,体检结果也显示感染严重,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将她的全部反应都归为精神失常的原因。她有可能拿它当挡箭牌,隐瞒我们想知道的事。
她正在看无人机传回的录像。我们正是根据这份两天前的录像才确认了她的行踪,不过在她看来,这就是她的个人秀。
“嗯,嗯,就该这样,切碎,把一切都切开。”她显得很亢奋,不断尝试站起来。自从上次重伤的迪蒙不费吹灰之力破开束缚后,我给了菲一个命令,让她去找最坚固的锁链;而寻找的结果就是现在把温蒂束缚在椅子上的这些,我们的格莱普尼尔。
我按了暂停键。她反应了好几秒才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你喜欢这个?”
“喜欢,当然喜欢!第一次有人给我拍照录像,好高兴啊!”她又转回去,舔着嘴唇打量屏幕上自己回头看向无人机的笑容,“原来我工作时是这个样子,嘿嘿,真好看。”
她反倒有点害羞,盯着自己的膝盖傻笑。笑了几声,她突然抬头,换上一副期待的表情。“还有别人的吗?我想多看点!”
“我们只发现了你。关于你砍瓜切菜的录像有很多,但很抱歉,只有你的。”我意识到她可能有同伙。
温蒂的视线随我的手指移动,屏幕上出现新图像后,她转而死死盯着屏幕,像等到了晚上动画片时间的孩子。此时她很正常,氛围的收缩让她看上去小小的,毛茸茸,使人联想到假寐的猫。她保持这个姿势看了一会,目光移向我,没有迟疑或依依不舍。我绷紧了身体。
“你……刚刚做了什么吗?”旁人肯定会以为她在梦呓。
“你指什么?”
“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气味。”她耸动小鼻子嗅着,“我能仔细闻闻吗?过来,靠近点,过来。”
“我没闻到什么反常的异味。”我不动声色。
“啊,不行吗。可我真的很在意。你的脖子,看上去很脆弱,还有跳动的血管,我能看到里面,我能……”她全神贯注地又看又闻,靠回椅子,和我对视,“我喜欢你的身体。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
“嗯——嗯!我知道了,别告诉我,我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死人的臭味!跟锈河一样的死人恶臭!”
我已经有预感了,没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到。
“你的身体……快给我,快把它给我,给我锯子,我现在就要切碎,然后高兴地发现,从你断掉的脑袋里流出不是红色的血!”
她挣扎得很厉害,身体剧烈晃动,手却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她的狂躁理所当然,一级污染已经能对精神造成不可逆损伤,常伴随的症状就是狂躁以及癔症。我担心地看了看锁链,格莱普尼尔没有断裂的痕迹,椅子本身倒是受了不小影响。没有夜莺在隔壁盯着,我还真的有点担心。
“注意,如果你再这么闹下去,我们就不得不动用麻醉剂了。”我警告,“那感觉不好受,相信你不想再来一次。”
“麻醉剂?”她果真安静下来,但我认为并不是出于麻醉的威胁。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这关系到你的定罪,希望你认真回答。”
“回答问题……如果我答得好,你会放我回去吗?回锈河去,我想那里的人了。”
“那要看你回答得有多好了。”
“呵呵,你会的,你会放我回去的,你知道我属于那里,你知道,你们都知道。”
看来她对“我们”有很大敌意和成见,暂时不清楚这个“我们”的范围。我在她瘆人的阴笑声中打开投影,那是几张照片,是死役的尸体、血水和污染物,FAC找到的案发现场。
“锈河!我的归属之地!”她呼唤道,好像已经随着声音飘回那里了。
“看来你了解锈河。那里怎么样,死役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吗?”
“死役?不止是死役,死的、活的、人和怪物,那里都有……我见过它们,我见过它们!你们永远看不到那里。数不清的尸体、蓝色的雨、黑泥、垃圾、来自各地的人,都在那里。锈河慷慨,比你们慷慨多了,也能干多了,所有你们不要的东西全扔在那里,我们、锈河全部接受,慷慨接受。”
我看着她出神。我只跟着安去过一次锈河,那里肮脏、恐怖,充斥着让人做一辈子的噩梦,只有亡命徒和无家可归者才会选择去那里。它让我想到历史书上的巴西,里约热内卢的毒贩老巢。
一想到毒贩,我的脑子开始跳,一跳一跳,随时随地打断思考。那是在两年前,佐治亚州,一个被星光占据的夜晚,他们在安炸药,我和她对峙,和娜塔莉·勒拜……
“嘻嘻,你怎么一直这么盯着我呀。”
要命。“在我们和FAC的调查中,大部分死役武器的原料都来自锈河。鉴于死役武器在记录上的不断增多,我们相信这批人有系统组织和分工,他们能把死役尸体切成小块运走,还能对抗死役,而你又是个到处流窜的禁闭者兼分尸狂,所以——”
“分割,你是说分割?是、是,我喜欢分割尸体,我也喜欢杀死役,它们本来就不算活着,哈哈!”
“听好了,我在怀疑你,协助制造死役武器是重罪。”
“哈哈哈哈——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了!我在锈河,我在切割死役,它们的骨头被自己的血液腐蚀,像蜂窝一样;心脏暴露在空气里跳动,切下来的脑袋还会怪笑。我和它们天天,天天在一起,听着死役的哭声做美梦,嘻嘻嘻……”
温蒂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
“你知道吗,死役的尸体和人的不同,一半是腐败的肉,另一半是会爬的黑泥,我小心分开它们,干干净净,把黑东西攒起来,你没见过,你不可能见过,它们——呃唔唔唔唔——”
我又被她吓了一跳。在她得意的笑声中,我听到终端在报警。
“你个胆小鬼,拿权力当盾牌,把尸体堆成的千层酥当掩体,我们才是战士,面对过死亡的战士。你们不勇敢,我们才勇敢!”
枷锁也凑热闹,向我发出警报,告诉我面前的禁闭者正满脑子想着把我的下巴扯下来之类的事。我掏出药盒吞了一片药。医疗是狄斯城最发达的领域之一,所以才会有这种见效快且副作用小的神奇药物。它含有一定的镇静剂成分。我不仅要控制血压,还要压制我的回忆,不让它窜上来从理智手里抢走大脑的控制权。
十几秒后,我感觉好多了。温蒂好奇地打量我的动作。“让我们回到正题。你承认自己收集死役尸体及污染组织,对吗?理由呢?”
“你说呢?那是任务呀。丢进锈河的尸体、游荡的死役、可爱的怪物……谁都不能离开锈河,我们也一样。我会找到它们,切得足够碎,让它们再也没力气爬出去,这可是我们无上光荣的任务啊。你不应该问问自己吗?任务是你们给的,我们生活的全部都是你们给的,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温蒂又开始笑个不停。
帽子先生卢西恩·沙赫给过我警告,不要先入为主,考虑好每一种可能性。情报里写得明白,锈河地区的死役买卖链很完整,效率极高,保密性很强。FAC费了不少事才追踪到一个温蒂。我注意到,温蒂对某些词语有很强的反应,她自己也多次重复,有规律可循,就像催眠里的触发词。我记得是,“切碎(切割、分割)”“我们”“你们”等。“切割”是指她干的活,“你们”是指以我为代表的一类群体,那么何为“你们”?
这些东西早在几分钟前就该发现了。想起娜塔莉还真是让我的思路受到了不小的干扰。
“我们怀疑你有些同伙,是辛迪加的黑帮吗?”
“辛迪加?那是哪里?”她歪着头问,可那笑容又让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发问。
“买卖死役的人。我们发现你时,你正在一个死役尸体的交易现场。”我总算找回点感觉。
“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的同伴可比他们高尚得多,也厉害得多。”
对了,同伴,想想,奥西诺,那个触发词。“你的同伴是谁?他们从属于哪方?”
“同伴,交心交命的同伴,会替我挡刀子,和你不一样!”她的亢奋总算被我预测到一次,“我可是有很多很多同伴的!我们很光荣,当我们联合在一起,没有怪物能站在我们面前。对,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的坚定倒有点像帽子先生,对自己说辞的信心。“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啊……你是说,我的家人们?他们在家里呢。在我们的家里面。”她的神情温柔,“你要看看吗,你想看吗?”
我确信她想让我看的就是那条生锈的链子。我感觉了一下右手,枷锁没有动静。我站起来走向她,伸手捏住链子,抬眼看看她的表情,才把它完全提出来。那是几个穿起来的污秽的金属牌,每个当过兵的人都熟悉那个圆角矩形,而上面带着的温蒂的体温更让我呼吸困难。当我把它们拽出来时,她闭着眼昂起头,既痛苦又享受,居然呻吟起来。
我松开了手,后退几步,腿撞在桌子上。我锁骨的旧伤似乎发作起来,剧痛难忍。我回到椅子上,慢慢捏紧拳头,皮肉烧焦的臭味飘来。我又陷进去,陷入过去,耳边是温蒂的声音。
“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你害怕了?你害怕了!”还是很突然,她由高喊转为轻声细语,“别怕呀,你怎么能害怕呢,害怕我们?你没有忘记对吧?即使——”
“‘即使满身污秽,仍不改其坚定意志;纵然献身幽谷,仍永葆闪亮内心。’”我打断她,无力地说,“即使你们没有正式编号,也至少发过这样的誓。在这个国家,每个拿过武器的人都得发这样的誓,这是规定。你是FAC的编外人员,是那支部队的,是送葬人,对吧?”
她一下子安静,沉默了好一会。“鲜血流进机器里,把我们烙印在这个东西上,像一条狗链,拴住我们所有人。是的,你记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们了。”她,唱起一首歌。
“啊,可怜的送葬人,睡在冰冷的土坑里……”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审讯结束,把S-084送回房间,随时准备使用镇静剂。”我已经没心思考虑其他,努力让理智保持上风。我看看温蒂,她夹着腿,大腿互相摩擦着。我开门离开审讯室。
“啊/可怜的送葬人,被遗弃在深渊……”
几天后。
我穿正装,黑色法式衬衣配法式正装领针,英式修身款的黑外套,拎着一个纸袋走进餐厅。服务生上前接待我。“我预定了位子。”我说,递给他卡片,顺便用枷锁感知了一下。没有禁闭者反应。他没有意识到我的小动作。“安德森阁下,您的座位在那边的立柱后面,三十九号桌。”他摊开手给我指路。
我拿出二十块钱放在他手上,他微笑着鞠躬。我看了看那张桌子,在角落里,从门口的角度看过去完全被柱子挡住。我忽然有种危机感。餐厅变成了一片废墟,我规划路线,盘算着要如何越过封锁线,到那边的阵地里去。
“先生?”那个服务生没离开,一只手背在身后,关切地询问我的状况。
“抱歉。”我赶开那些念头。平时的我没这么神经质,因为温蒂的事勾起了我的回忆,同时,今天要见的人也是棘手的家伙。
我克制住快速翻越那些桌椅的冲动,慢慢走过去,脚下仿佛踩着铁丝网。坐在角落里的人看到我,表情阴郁。
“你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发问。
“别管那个,我们是来谈正事的。”
他缓缓站起来,怒视着我。“伙计,想找麻烦吗?”
“听着,混蛋,每个人都有事要忙,而你我的时间比一般人更值钱,你的一秒值一匣子弹,我的值一个禁闭者。你应该感激我,因为是我打破你无聊的生活,约你出来,还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结果回应我的就是一通冷言冷语。”我把袋子里的木盒拿出来,举到和视线平齐。詹姆斯·帕廷顿瞥了一眼,随后笑出声来。我也一样。
“该死,我就是没这种天分。”他说着坐下来。我把盒子放在他旁边,和他隔一张椅子坐。
“干脆戒了表演的瘾头,再别想它。”我说。
他咧咧嘴。“衣服不错。我得说很像你父亲。”
“根据别人的印象描述做的,找了原来他喜欢的裁缝,基本上是完美的复制品。”
“那个描述者一定是行家。”他说,“最近怎么样,还说得过去?”
“我适合干这行。”我简短地说。
“看来不怎么快乐,但好在还算恪尽职守。我听说禁闭者的长相都不差,与他们优秀的基因相称。我过去说过,你值得更好的。喏,契机。”
“我在书上看到,有个叫做美杜莎的怪物也很漂亮,而且下半身是蛇,正适合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又精力旺盛的家伙。”
“去你的。”他掏出一块口香糖。
这是实话,詹姆斯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他比我大六岁,身材高大,锁骨很宽,腋下像夹着两个椰子,总是精神充沛地准备去干点什么。他二十岁入伍,服务于陆军游骑兵,后来转到我所在的部队。当时我刚熬出新兵营,才摸了一年枪——算上小时候拿着我父亲的空枪玩的几个月,而他手上已经有六个毒贩的命和一枚荣誉勋章了。我所在的连队以纪律严明、训练辛苦著称,新兵营的六个月,我们整日长跑、射击、驾驶、埋伏,缺乏睡眠、缺乏休息、缺乏营养、缺乏热量,特别是当你随时可以放弃这一切回到你过去所在的部队、还有一杯超浓热巧克力等着时,这一切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我抱着圆木在海水里仰卧起坐,似乎永远到达不了那个数字的尽头,而身边不断有人朝岸上走去,吹响号角。我的眼睛被海水泡得肿胀疼痛,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能看到,后勤兵拿着毯子和热巧克力向他们走去,拍着他们的背。那时唯一支持我的就是年轻的冲动和内心的火焰,我时时刻刻能闻到烧焦的轮胎味,如果不是无边的自卑和想超越父亲的偏执,我早就打道回府了。但不是回到某支部队,而是回到家里,继续在我父亲的阴影下过活。负责招兵的长官认识我。他向我保证,只要熬过专为老兵而非新兵准备的新兵营,我就能直接进入海军陆战队,成为这个国家最强大最精锐战术力量的一部分;反之,我就必须滚出军营,夹着屁股回家去。当我终于成为连队的一员后,队友告诉我,有个家伙跳过了新兵营直接入队。我们打算教训教训他。当晚,詹姆斯边退边打,最后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还站着。从此整个连没人敢惹他。我和他分属不同的班,他在一班,我在三班,但我们两人之间莫名有一种磁场。跟他混熟后,我发现他有些惹人厌,但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最重要的是,他是整个连最有知识的人,在陆军游骑兵时就拿到了哲学学士。他对我的影响贯穿了我的青年时期。退役后,我回了家,一年后获得枷锁,在父亲的介绍下来到MBCC。他则直接去了FAC,现在是情报科主任。
“你怎么看出我有职业病?”我问战友。
他用舌头把口香糖顶到一边。“告诉你个秘密,FAC远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他们分析了很多影像资料和数据,把你的习惯和风格探得一清二楚。你刚刚面对那服务生时捻了捻手指对吧,那代表你发动了你的能力——我们早把你也当做另一类特殊的禁闭者来看待了。”
我向左瞥了瞥。“这场见面太张扬,就差朝天开几枪了。他们会跟踪我。”
“还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很多资料都是亨利克带来的,我们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为了在未来可能有的某次对峙中占据上风。说回来,我看你压根没有提防他。或者是对你的魅力过分自信,或者是干脆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管他呢,但那小子和你的禁闭者打得火热,而你放任他去搜集关于你的情报。他甚至把你的文件拿到手了,我半路上截住它时,上面还有你秘书的香水味。”
“真是辛苦你白费一番功夫,因为那份文件是伪造的。我没有秘书,勉强可以称得上秘书的是副局长,她从来不喷香水。”那香味应该是堇身上的。她常到我办公室来。
“真不好意思坏了你的计划,奥德修斯。”他反过来讽刺我。
“那么,关于‘可能有的对峙’。”
“我说了,我们把你当禁闭者看。想想看,上头会允许一个能够控制和驱使禁闭者的人不受控制地逍遥自在吗?”
“可我没法驱使禁闭者,只能压制他们,有时候连压制都做不到。”我辩解。
他给我一个白眼。“好吧,他们认为有。他们还认为我是禁闭者。感谢你没往我脸上吐唾沫。”
前菜送上来了,我们任它摆着。我瞟那个服务生,他不住地往这边探头探脑,看来我们刚见面的娱乐活动让他感觉到不安。我们身前的桌子就像机枪阵地,詹姆斯是机枪手,我是负责换弹和送弹链的。
“你刚刚还提到禁闭者的优秀基因。这也是他们认为的?”
“这是科学家认为的。”他狠狠咬着口香糖,咬成两段,吐进烟灰缸,“一帮家伙认定禁闭者是能与异方晶完美结合的新人类,更符合进化论的观点,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的《X战警》里的变种人。”
我其实知道这个。这是一种较为风行的观点,主要流行于没文化的老百姓和对社会不满者中间。从病理学上讲,禁闭者其实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死役,如果不加以药物控制且任由精神继续失控,他们最终会被狂厄吞噬掉理智,完全变成死役。“你的观点呢?”我问。
“放屁。”他说。
服务生端来一瓶红酒,手法娴熟地打开,用醒酒器晃了晃,给我们倒上。“这小子就像第一次对上大老爹的你。”詹姆斯看着酒里的木塞碎屑,微笑着说,“他被你吓到了。”
“被你吓到了。”我纠正,“你的气场向来比我强。”
“如果你也把自己最好的十二年耗在杀千刀的战场上,你不会比我好到哪去。”
我不想让话题滑向战争生活。“聊聊正事吧。从最早的开始。”
“我没意见。”他从顶着嘴唇的杯口那儿挤出几个词。
“记得你警告过我的有关迪蒙的事?”
他放下杯子,探过身子,手肘支在桌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干了好几年,甚至搭进整个青春,到现在咱们还是都是劳碌命?因为没有脑子,也没有先天优势,在这点上你我和整个连队都一样,大家都是劳碌命。我还是认为禁闭者没什么优越之处,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但他们的能力确实得到了增强,而且是后天增强。你能想象吗?就在你认为无望时,有人却能依靠一点运气改变命运。我不想再为这个庞大的政权机关贡献我余下来的生命了。如果我能体验一下全新的生活、逃脱劳碌命,我一定会去试一试的。”他抓住我的右手,“你的职业病怎么没在我身上犯?试一试。”
我惊愕地看着他,确定他没开玩笑。我提醒自己,别随便释放枷锁,别让它跑出来,否则可能再也无法回头。
但枷锁不这么想。它嗅到了禁闭者的气味,急不可耐地要钻出来。我的右手上浮现起红色,触须像蛇信子一样在空中摆动,开始向他伸过去。我甩开他的手。红色慢慢消失,不甘心地缩回去。
“你疯了!”我死死抓着右手,“我差点害死你。”
他挑起眼睛看着天空的方向,渐渐露出笑容。“听,他没说什么。”
“谁?”“上帝,命运。”“枷锁感受到的是一股莫名的能量,所以它才急切地想把你收入囊中。这说明你的能力前所未有的强大。”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你能预知未来。”
“是一部分未来。按照嫉妒心强的科幻小说家们所写,当全部未来在我面前展开时,我绝对会疯掉。可悲的是,他们是对的。”他又去喝酒,“最初,那些场景只是偶然在我眼前闪回,好像我强烈的谵妄。在意识到它们是来自未来的图像后,我开始慢慢熟悉,引导能力朝特定的方向走。每次能看到的场景不固定,时间也不固定,到现在我都没找到窍门。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画面吗?我发现这些画面来自这条时间线上的未来,换句话说,是我拥有能力并利用能力的这条。这很难解释,但我只需要按照画面上的做就好。就目前来看,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混得相当不赖。”
他说得又多又快,我努力理解。“科幻片里常有的场景,主角预知未来后千方百计想阻止它发生,但他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达成这一结局的必要条件。你反而不是这样。你完全按照画面上的做,因为你同时知道了过程和结局。”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詹姆斯完全控制了这股力量,那就代表这在未来“已经发生过了”,而他会循着既定的路向前走,再没有人或事能阻挡他。
“你怎么知道你最终的结局?如何确定所有结局都是好的?”“我没有看到,但我就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会有好结局的。尽管过程会令人痛苦,但结局总是会好的。我不会滥用这能力——确切地说,我没法滥用它,直到死之前都不行,它比孩子更任性。我只有在关键时刻才向它寻求帮助,再说,即使我没有意识到,画面也会自动蹦出来,而我注定会注意到并最终意识到它的含义。”
我想到露莉艾卡,和我输掉的无数次德州扑克。“要命的命运。”我低声说。
“对,要命的东西。”他举起杯子,我和他碰杯。服务生恰到好处地出现,端上主菜。詹姆斯好像突然胃口大开,切下一块牛排,挑着半融化的黄油送进嘴里。
“关于温蒂……”我说。
“嘿,我还在吃东西呢,老兄(old sport)。”他呼出一口气,“你把他们看得太重。别惊讶,这是最简单的观察,甚至不需要预测。”
“送葬人是你们的清理部队。你们把他们破格纳入编制,让他们不带武器和防护设备在锈河打滚,还让他们自主寻找传承。送葬人早就不是正常的组织了。他们扎根在锈河,像大树一样吸收黑泥和垃圾,长出黑色的花,结果你们说要和他们撇清关系。”
“冷静,老兄,冷静。”他打断我,“你不懂FAC的手段。别以为上头对这事一无所知。处理锈河污染是个没人愿意碰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掉双手。所有人都知道送葬人是个禁忌,但每个人都敢提起,不仅仅是因为送葬人全死光了,还因为上头永远会替他们压住这件事。所以,你现在凭一个活着的送葬人向想压下这件事的上头抗议,除非你的副局长如此令人厌恶以至于你想借助死亡来避开她,否则我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理由。”
“你应该认识一下温蒂。真应该认识一下。”我说,“她是个好女孩。我和她出了两次任务。她完全服从命令,战斗卖力,和其他人合作默契,虽然嘴里不干不净还常常发疯。她完全不顾自己是否受伤,总是跑到最前线,不要命地砍。老天爷,这孩子才十六岁!”
“很不幸,我认识她。在FAC发现锈河有疑似死亡的前送葬人成员后,我就花了一晚上看完了所有关于她的资料,文字和影像,从战斗到生活。你对她又有多少理解?”
我看着服务生又送上一道菜,盯着他消失在柱子后面。我调整坐姿,拿起刀叉切牛排,切到一半又放下,转而拿起酒杯,送到嘴边又不喝。最后我放下杯子。他则专心等待了我几分钟。“她让我想到波德莱尔。”我说。
詹姆斯爆出一阵大笑。那个服务生又从柱子后面露出头来。“然后呢?我喜欢听你一本正经地扯大道理,说下去,继续。”他拍着桌子,好像我们还在佐治亚,喝着咸得要命的罐头汤。
“真的。在审讯时她冲我大吼大叫,说些什么切割、脏器、死役之类的。她喜欢杀戮死役。这没问题。在她狂躁的行为中隐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甚至伴随有部分性冲动。所以你知道她的歇斯底里有多严重了。”
“是吗,悲伤?这的确能引起同感。”
“要我说,我更希望是她自己情绪失控导致的下半身失控。”
“要我说,歇斯底里管不着下半身。”“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和他对视,发现我们在想同一件事。
“你查过送葬人的资料。”他首先说,用手指蘸着红酒在桌布上涂抹着。
“对,我早就想质疑了。特威戎,特威戎!!老天爷!你们怎么会任命这么一个人当队长?”
“送葬人最初的构想就是包含流放性质的。最初的二十九个人里有十二个囚犯,剩下的则是老兵。这些士兵出现了不可控的暴力倾向,以至于大开杀戒,所以顺势被扔进锈河去。特威戎大概是他们中最优秀的,不论口才还是领导能力。”他继续涂涂抹抹。
“结果这个拥有出色领导能力的队长就带着他的队员搞死役武器生意。”
“首先,他们犯了罪;其次,我们把他们扔到地狱里去;然后,他们就依靠良知办事;接着,他们中的一些开始搞死役武器;最后,他们全死了,只剩下一个,眼下在你的管理局里。在这件事上,我们和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而且都称不上是好目的,谁也别怪谁。”
“那剩下的呢?你们打算拿温蒂怎么办?”
“只要你闭上嘴,别总想着拿她扳回一城,就我所知,你并没有政治上的好胜心。这很好。记住,只要闭上嘴,就没人找你的麻烦。”
“但那是特威戎。”我警告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少手段;如果需要对付的目标是个小姑娘,他的手段会多一倍。温蒂是我的禁闭者,是要在死役手下保住我脑袋的人,不是什么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搞不清特威戎在她身上下了什么猛药,我就不可能安心带她上战场。我还得跟死役死缠烂打,不像你,摆明了没有杀身之祸。告诉我,詹姆,他到底干了什么、把温蒂洗脑到何种程度?你能看到,告诉我。”
他停下了手指。或许是桌布吸水导致它变形,我看不懂那个符号。
“这招对我没用。我们的审讯技巧都是大老爹教的。”他说,“放心,这个无足轻重。结局就是:我没有告诉你关于特威戎手段的事,是你自个儿猜出来的,而且醒悟得很及时。”
“好吧,那他确实死了对吗?”
“当然,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被切得四分五裂。”
他举起杯子,我和他碰杯,随后沉默。我相信我们又在想同一件事。关于最后的士兵。
我所在的连队最后被解散,因为整个连只剩下五个人,连长都死在了那场冲突中。那是国家历史上最严重的破坏事件。由于得克萨斯州的毒贩已经规模庞大,我们连队前往清除那伙毒贩。战况很顺利,我们稳步推进着阵线,决心在三个月内解决问题,把毒贩要么赶尽杀绝要么轰出国境线,然后赶在圣诞节前回去。杜姆上校向我们承诺,每个人都可以回家。这几乎是一场小规模的地区冲突,而将这场冲突推向高潮、使之成为局部战争的是敌人最后的反扑。根据我们收到的信息,敌人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当我作为侦察兵潜入他们的要塞时,我发现了运输机上大块大块不稳定的异方晶。我想向总部报告,但太迟了,那架飞机载着异方晶飞到我们部队上空,然后爆炸。我只来得及跳进一个大型洞穴,冲击就席卷了大地,距原爆点十公里内的几乎所有生物瞬间化为灰烬;十五公里内的生物受到严重影响,三天内死亡;二十公里内的生物全部死役化。剩下的毒贩逃到了墨西哥,而我们的连队只有五个人活着,包括我和詹姆斯。爆炸发生后的几个小时,政府宣布212连全部阵亡,同时因为事发地核辐射过于严重,决定放弃搜救。事实上,我们向他们发了不止一次求救信号,换来的是无线电里的那条决定。根本没有核武器。核武器已经被官方放弃近百年了。我和两个幸存者结伴,詹姆斯和另一个人结伴,分别穿越了那片土地。没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没被污染、没变成死役。在这之前,我们经历过很多次分别和失去,但这一次,在短短两天内,我们失去了敌人,失去了所有兄弟,失去了为之效忠的国家和心中的信条,甚至失去了“生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或许我没爬出那个洞穴,或许我还在那里而且永远会在那里。从那时起,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如果我们被埋葬了,那么他们长久以来的计划就是把我们埋葬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温蒂是一类人。我抬头看詹姆斯。我几乎忘了他的心理问题。与他相比我幸运太多了,完好无损地从战场回来,还几乎没有后遗症。而他哪一样都带了点。
“你的问题该问完了。”他说,声音迟疑又低迷,“记得我在电话里说的?”
“那个护士,比安卡·阿贝克隆比。资料发到你手机里了。”轮到我从容地吃东西了,“局里有个禁闭者,过去是辛迪加的护士,她认识比安卡,信息就是从她那儿找来的。我们计划联系她,先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她不愿意见你,我们这边就没办法了。我手下那个禁闭者护士可是局里为数不多的好人,我不想欠她什么。”
“不想欠什么。我年轻时可没这么高尚的觉悟,就算看了几页理想国,嘴里还满是泔水味。”他整个身体沉下去。
“三月二十三日。”
他的风衣上传来一股油味,是剃须膏和油脂混合的气味。这件风衣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日常服装。他以前用战术匕首和古龙水味剃须膏刮胡子,再把碎屑抹在衣服上。五年中第二年的三月二十三日后,他像得到了什么神谕似的突然开始刮起胡子来,神经质地刮,把颧骨上的皮肤刮下来一块才停止。詹姆斯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
“记得福波斯?”我说,“他快死了,在第二医院。去看看他?”
“想喝酒的话,我就奉陪到底,但别让我再受良心的折磨。再来点。”他又喝一口,我给他倒上,“我想了解一下这座城的其他侧面,尽量多了解。自从两年前来狄斯城,我还没去过医院。我妈是个夜店舞女,我经常给她催吐。”
“去一趟,看看他。”我说。
他推开酒杯,摸了摸腰间。“对,你去安排吧。那边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首先想到应该稳住他。虽然他没有用握战术匕首的方式握餐刀餐刀,或是对手法笨拙的服务生大动肝火,但他还是需要被严密关注。这次会面太仓促。我应该让夜莺带上几个人盯着。我应该让安接通我的耳机,随时监控他的言行有什么异常。詹姆斯比任何人都应该警戒,像我过去警戒敌人的狙击手一样。
“放松,他找他的麻烦,不关你事。”我扶着椅子准备站起来。
他还死盯着那边不放。“他是有点——我是说有所打算,对吧?他是个左撇子,绝对是,看他的左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和他的头一起低下去,松开刀叉,双手在桌子下面用力地绞着。
“很好,看来我没救了。”他说,“我好像从那时起就没变过。那天晚上,月光像辐射似的刺得我皮肤疼。我不喜欢疼痛,没人喜欢,但我可以不去管别人。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在烂在军队里。如果知道自己有天会被踢出来,还不如就和查尔斯死在一起。”
“你杀了太多人。”我起身挡住他的视线,“我们都是,所付出的被官僚们收走,十字架倒还在我们背上。被枪子干掉只能自认倒霉,但咱们这票剩下的沉渣更倒霉,没有价值、永远起不到作用,还不能痛快地飞进垃圾堆里,还得一直泡在这瓶红色的东西里。看看这个,咱们就是这堆东西。”
我用指甲敲了敲醒酒器,他的脖子别扭地转过来,眼眶通红,眼睛里全是疲倦。
“我们真的不该在今天出来,你需要休息。‘人类必须依赖自己才能生存。’老天爷,看看你,如果带着这副样子去出任务,大老爹非得——”
一声清脆的响声。
后来我想了想,玻璃破碎的声音特点鲜明,普通人凭感觉就听得出来,当时却被我们两个同时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我也很庆幸我能和他想到一块去,因为我没带后援。任何时候都要带后援,哪怕多一个人也行,就像必须时常保持干净,这样能使我们跑得更远、战斗力更强。我真该听你的话,大老爹,把它们写下来牢牢记住,时刻拿出来重温。
詹姆斯站起来,右手握住枪柄,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阻止。我笨拙地挥出手臂。枪响了,子弹射入天花板。我抓住套筒,第二枪射在了柱子上。他还在扣扳机,但第三枪射不出来了。我踢开碍事的椅子,用力控制住他,所幸他还有理智,没想把我甩开。
“停下,詹姆斯,停下,我们在狄斯城,那边只是在吵架。听见了吗,我们在狄斯城,不是佐治亚,也不是德克萨斯,那边不是敌人,潜水艇,重复,十二点方向的不是敌人!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你不能再杀人,不能杀普通人,一次也不能!想想查尔斯,想想你兄弟,还有那个护士,你得去找她,你得改变!停下!”
我按着他的眼皮,把他几乎爆出来的眼球按回去,再扣住他肩膀,强迫他坐下。他咬着牙,两眼无神,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极限。我没法夺下枪,只能用力一拉,把套筒拆下来。我发觉周围很混乱。餐厅里的人全都四散逃跑了,整个大堂空无一人。
我扶起椅子,无力地倒上去,捡起那个木盒,放在他腿上,拿出烟盒点烟。我的手抖个不停,打火机甚至滑落下去,但我还是点着了。我用力吸一口,把它塞进詹姆斯嘴唇里。他闻到烟味,一下子把它甩开,渐渐回过神来。“我伤到人了吗?”他问。
“没有,没见红。”我说,看了看手掌,掌侧被瞄具划伤了,“没见红。如果你死了,整个212连就真的只剩我一个完全人了。”
“枪口又没对准我自己的脑袋。死的会是随便一个无辜的人。”他哆嗦着嘴唇,脸色潮红。
“第一个会是那无辜的人,第二个就是你,你的十字架会重到没法承受。你会被自己的负罪感杀了的。我才不管那边的人,要么没人死,要么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死。我满脑子想的是怎么从命运手上救你,而不是怎么去救那边的人。”我捡起掉在木盒子上的半截烟,抽了一口。“别误会,你最讨厌便宜烟这件事我还记得,所以才带了雪茄给你。一等一的DTT,附赠银质雪茄剪和长火柴。就因为这个,我可以说给管理局白干了三个月。死之前给我好好尝尝,否则我就跟到地狱去踢你的屁股,听到了吗?”
“其实……我已经不抽烟了。再也不抽了。你可以把它拿走,退掉,把那些钱用在公益基金上,就是安抚那些受到创伤的人的基金……”
他看向我,肩膀颤抖着。外面传来警笛声。我们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一言不发。他向我倾身,我也靠近他,然后他抱住了我,开始抽泣。先是小声的、轻轻的,接着他丢掉了一个男人和老兵的全部尊严,对着这个冷冰冰的世界嚎啕大哭起来。
“真实的自然知觉经验,正是组织的动力整体,感觉元素的拼合体则是人为的堆砌。因为整体不是部分的简单总和或相加,整体不是由部分决定的,而整体的各个部分则是由这个整体的内部结构和性质所决定的,所以完形组织法则意味着人们在知觉时总会按照一定的形式把经验材料组织成有意义的整体。”
“请直白点,我可没上过大学。”
夜莺睁大眼睛,十分震惊。“抱歉,局长。”她立刻道歉。
“别嘲笑我,现在的知识是我在退役后一年内学到的,可见我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每个人年轻时都干过荒唐事,他们做出的某些滑稽的决定连同为年轻人其他人都会吃惊。”夜莺说,“我想知道,您——的父亲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反应?”
“猜一猜。”
“我想他会跟您讲道理,长篇大论,而不是发怒。”
“看看,他并不是个很难预测的人,不是吗?”我耸耸肩,“他的观点被人理解了,他会很高兴的。”
“不过您至少仍然认同他的观点。”
“随着年龄变大经历变多,我不断增加的就是对那些观点的认同。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我的内心总和我唱反调。好了,夜莺,请通俗地解释一下什么叫格式塔心理学。”
“确切地说是完形心理,一个格式塔心理学的小小应用。简单讲,你认为这样的装扮更适合堇小姐,让她更充实。”
我回忆她刚刚的样子,形象确实给人充实的感觉。
“恕我直言,局长,堇小姐跟您走得太近了,您得小心。她毕竟是杀手,上庭的显赫人物都逃不了。”
“说得对,夜莺,你我都只是小人物罢了。我想设个冒犯点的比喻,在米诺斯,在大官们看来,我是那个牛头怪物,你们则仅仅是普通士兵。”
“没关系,比喻很合理。”
没成功。她没说多余的话,我听不出什么。“夜莺,你有PTSD吗?”
“我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再加上我只服役两年,只能说有点军旅经验罢了。”
“那依你看,如果一个女性被本应该服务她的军人强奸了,在几年后,这个老兵还能获得原谅吗?”
我手上的活没停。“这是个难解的命题。”她等了好一会才说,“即使是过去受到非理性控制而做出的过分的事,也应该由本人为之负责。”
“你知道你的话里有多浓的官方色彩吗?虽然客观,但你得了解具体情况。”
“一周前我去警察局的时候您也是这么说的,别告诉我您没有从错误中学到教训的能力,局长。”
“他速度太快,没伤到人就已经足够显示我的努力了。”我底气不足。
“如果不是简单的身体上的伤害,而是杀人灭口呢?”夜莺说,“您应该将两者等同。如果人们想祈求死于自己手下的生命的原谅,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您不能单纯的把一个人视作活着的人,这的确是加在她身上的客观要素,但她内心的想法也必须考虑在内。如果伤害很不幸地深入了心底,那么完全可以忽视‘活着’这一要素,而把这件事真正当成是和亡者打交道了。”
我的手从键盘上移开。空气划过我的气管,奇痒难忍。夜莺就坐在大办公桌的侧面,正面直视我,目光灼灼。“我知道这不是您干的。我甚至觉得,从您开始,我们能尝试着与FAC和平共处。”她说,表情认真得让人发怵。我摘下眼镜,双手捂脸。
“你也可以像刚刚那样干脆忽视掉什么,把这看成是我干的。反正也没什么差别。”我咕哝着,“他说得对,我们这帮人就注定是劳碌命。自打进了军营,每个人的理由不同,但结果都差不多。我们承担一切,被迫端起最先进的杀人工具残杀同类,当我们回到家乡和那些被宣称是由我们保护过的人身边时,他们却不买账。那些最没有发言权的短视又弱小的可怜虫在某种奇怪畸形的动力驱使下对我们破口大骂,一个多世纪前,他们称我们为婴儿杀手,现在他们管我们叫活着的死役。听听,活着的死役,就是因为212连,我们连队。我们在德州干了三个月,死了成打的士兵,换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头衔。政府的行为是出于完全的理性考量,我们的行为是在保护普通民众,民众的行为是出于对自己财产和生命安全的担忧。所以到底是谁错了,夜莺,到底是谁错了?”
我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再睁开眼,夜莺来到我旁边,把手搭在我肩上。
“在我看来,局长,没必要分清楚对与错。所有的行为都是合理的,我们只需要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当我们受道德控制时做出决定,在我们受理性控制时做出行动。占多数的普通人永远是短视的,他们不在管理者的位子上,也没有接受过合格的管理者应当接受的教育,他们的意见应该被纳入考虑,但不能全盘接受。”
我把右手覆在她的手上。“虽然显得我没道德,但这套理论我给迪蒙说过。”
“我知道。明白道理,但有时候就是改不过来。这是你的人性运作的标志,庆幸吧,局长,你还有人性。”她抽出手。
“我都快分不清你到底是在阐述事实还是在跟我打趣了。”
“我是认真的,局长,冷静点,那种药可不是普通的阿司匹林。”
“那个……”“我在听。”
说出来,该死,说出来。“谢谢你关照我。最近一个月,你都可以当我的保姆了。”
“是采购办的……”“我自己也能感受得到。谢谢,诺尔玛。”
好一阵声音。“没什么,局长,这是我该做的。我去安排您对新收容的禁闭者S-271,K.K.的审讯事宜。”
她逃跑似的离开办公室,却又被堵了回来。
“局长,我是禁闭者S-086的警卫,代号S-G-5510。”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显得很紧张。“没关系,请进。夜莺小姐,能请你留一下吗?”
他战战兢兢,对于我和夜莺一前一后的位置很不安。“局长,我预约过时间。”“是的,你的申请表里写的是四点整,你很准时。来吧,靠近点,坐下。有什么想说的?”“呃,长官,我想申请休假。”
我挑了挑眉。“斯科奇·拉维尔,对吧,我记得你。我们的记录表明你已经连续工作——五十三天了。”“是的,长官。”“你没有结婚。”“……是的。”“那么父母呢?你的父母,他们不需要你陪伴吗?”“抱歉,长官,我……我有打算去看看他们的。”“我必须得告诉你,拉维尔先生,别让自己后悔。我知道你总是寄钱给他们,但适时的见面也是不能免除的一部分。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人际交往中的一种。你想维持这层关系,让它能提供给你持续的温暖,那就必须花时间去经营。相信我,这对于你们来说是很有必要的。”他点点头。
我看着他。他直着腰,视线不敢与我正面接触,双手握拳,手指不断捻着。他的脸色发白,眼眶却是红的,他快崩溃了。我记得他,我看过他的档案,他自愿连续加班工作的原因是他的家人,他弟弟要上学,父母全是残疾。他最近通过特殊渠道(管理局特设的安全通道)给家里寄了一大笔钱,数目大到足以让我们怀疑他是不是收了什么黑钱,但事实上他没有。这笔钱能够让他的家人从辛迪加搬走,搬去新城,顺便给他弟弟换一所不错的学校。
“我能问问你的假期要用来做什么吗?”
他像受了惊般收紧身体。“我……我要休息一下,我连续工作了太久。我要帮我父母搬家,另外,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现在是老师了……人很好。”
“恭喜。”我说,“你需要多久?”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得到五天时间。”
“我给你一周,看在你队长的份上。还有,先别急着道谢,想聊聊吗?关于任何你想聊的话题。”
他脸上因亢奋泛起的不正常潮红还没完全消退。“长官,我想知道新城那座奔驰塔,它真的像宣传的那样吗?”
“是的,它很高,至少在高度这件事上他们没有说谎。另外,新城来了位新区长,他承诺过要推行更加便捷和普惠的教育。”
“他照做了吗?”他急切地问。
“目前来看是的,媒体的反响中规中矩。”
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像你这种男人一定会按预期设置很多备案来确保有备无患。想必你一定能在五天之内完成计划,那么,你打算用这多出来的两天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短时间内眨了好几下眼。“长官,我想……我要花时间去看看狄斯城发生了哪些变化。我可能得花上一整晚在新闻网页上,把两个月以来的所有新闻看个遍。至于手机……自从我来MBCC工作后,我都想不出还有几个老朋友愿意联系我。不过至少我弟弟支持我。他说我的工作很酷,尽管我费尽心思想让他认识到这其实并没有那么酷。”说到这儿,他苦笑着摇头。我和夜莺交换一下眼神。她还是老样子,冷静中有一丝怜悯。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很抱歉,长官,我没那么伟大的志向,甚至不喜欢禁闭者。接受训练、来这里上班、自愿进入高级别禁闭者监区,我只是想挣更多的钱。不过我发现最近半年,我开始扛不住了,我、我每次离开这里时,看一看消息和新闻的欲望越来越弱,同时我的脾气也更差,经常希望他们来挑衅我,这样我就能拼命地揍他们。我的朋友很少,他们的婚礼和各种派对我也去不成,我觉得我的人性在慢慢减弱,我对这个世界逐渐麻木起来。有时候我会在晚上惊醒,从回忆过去的梦里惊醒,接着就想起这变化。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在哪天变成一个永远无法融入社会的局外人,就像那些囚犯一样。有一次我一连干了半个月,出来后感觉到危险和未知,好像这个城市趁我不注意偷偷改头换面。那天我没开车,坐了两个小时大巴到城里。下车后我发现自己在一个路口,周围的人都很匆忙,不管高兴或不高兴,他们总是有方向。当时我看着夕阳……我,我看着夕阳,只有它一点没变。我就蹲在阳光底下……然后哭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联系谁……直到我的手机响了。谢谢您,长官,如果不是您要求我们给手机充好电再离开,我想我会蹲在那里一整天。是我的高中同学。她从我爸妈那里打听到我今天休息,问我有没有时间出来约会。您能明白吗,是她让我知道我还有价值,所以我……抱歉,长官,再次抱歉,我今天还有一个请求。”
“你想辞职,对吧。”我打断他。他点头,十分坚定。
“这会很可惜,因为以我作为一个管理者的角度,你很认真,工作勤奋,是个难得的好公务员。不过我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当年我没有时间去考虑,导致现在半夜做噩梦。你能意识到并且想要去改变,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另外,一个男人在正常退休前如果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对不起,我不干了,先生们’,那么这一定是一个不知独立和自由为何物的人。”
“谢谢您,长官!”
我摆手让他离开。“给我们半个月时间协调排班,在那之后,我一定要在这里看到你的辞呈,不然我就开除你,让你失去一次当男人的机会。现在去继续工作,和你的队长协调好,明天你就可以去忙你真正该忙的事了。”
他好像瞬间年轻了五岁,站起来向我和夜莺致敬,随后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夜莺看我,眼神和刚才相比柔软了不少。
“抱歉,我对您还是不够了解。”她道歉,“您为下属考虑得很周全,而且,我以为您不会做这种决定。”
“我没理由不做人性化的决定,夜莺。况且每天都有人想挤进这里混那笔不菲的工资。就让这些可怜人遂了心愿吧,留下钱给真正不怕死的人来挣。”
“如果——我有一天,向您提交辞呈,您会接受吗?”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我想不会。我会试着解决你的问题。你对于我们的价值远比一个警卫要高太多了。”
她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心有戚戚,难以释怀。
门打开又关上,又只有我一个人了。夜莺很谨慎,我设的套她一个也没钻。不过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我自认为要更高明。
“你好,沙赫先生,我手头的事完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全都听到了。夜莺小姐对她的名字很敏感。”
“她向我问起过你。我说你是我在第九机关的新朋友,我常常有求于你。”
“这样就好,其他的请您保密。”
“当然。”
“关于您的要求,我只能说,这次谈话中涉及到了一些高级秘密。我没法以任何方式告诉您。”
“没关系,只要知道有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还有,您用枷锁试探了吗?”“没有。现在不是时候,没有别的东西分散她的注意,我不敢随便用枷锁。”“嗯,很谨慎,这样很好,但我需要提醒您,您不能故意忽视这种可能性。”“当然,我不会忽视的。谢谢。”
“还有一点。这是您自己的结论,所以很可能使您在送葬人的事情上误判。”最后他说,“关于参军,您的思维有其局限性。对于那位拉维尔先生,他把自己限制在这么一个对健康有害的环境中,完全是为了利益:您参军的最初目的仅仅是为了追逐安德森将军,并不是单纯地想往上爬;而有些人,纵观他们的一生,同时也是将全部时光倾注在部队里的一生,我们会发现,他们没有私心,也从来没有过往上爬的想法。这三类人能概括可能罹患创伤后应激障碍人群的所有种类。”
挂断这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罐黑咖啡,边喝边思考这次谈话的意义。我提前告诉帽子先生,要试着套套夜莺的话,请他旁听,帮我分析。拉维尔的出现是个意外(他确实预约过,但被我给忘了),所以我们自动略过他。
我能看到的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夜莺的眼神,在拉维尔离开后露出的眼神。我伪装得很好,连她在我办公室里放窃听器的可能都考虑在内,她大概不知道我在试探她,所以那个眼神是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显示出来的。
那眼神很怪。与警卫来之前的那种严肃认真相比,多了温柔和柔软。——“我以为您不会做这种决定。”那就是有人会做,而且是她认为这个人会做。
我可没怀疑那个女人,完全没有。我这么自嘲。眼神的问题解决,还有她最后那个古怪的问题。她在问问题时停顿了,说明她很重视这个问题,更重视我的回答。
她可能辞职。
终端响了。工作时间到。我灌了一大口咖啡,把正在考虑的事抛诸脑后,开始查看K.K.和白记实业的关系,同时计划着稍后联系“潜水艇”詹姆斯·帕廷顿,告诉他会面的时间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