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追凶 同人 苦行 第五十六章 五
关宏峰一愣，话题的忽转显然没在他的预计内，“……我会联系他。”垂下眼，他说。
而这种反应，对林佳音来讲正是个信号。
就在她想顺势逼问“什么时候”的那秒，书房门上的剥啄之声把这未出口的词句封在喉头。
随后，韩彬推门走了进来，“关队，到了吃药时间了吧？”他端着杯水走过来，先把杯子放在罗汉床内侧的小几上——小几被推在内侧紧靠着床栏的位置，既方便关宏峰下床，又方便他使用电脑——然后端开了关宏峰手边儿那杯已经冷了的。
这律师真是善解人意得出人意料啊。
林佳音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冷眼看着韩彬像个特护似的有条不紊地把照顾病人做成了一道运筹学的应用题。
没一个动作是多余的，也没一件事因为考虑不周而反复。
真是个人才。
关宏峰有些——非常——尴尬地被韩彬从半坐的状态抱扶到完全坐直的姿势。虽然这动作都是两人已经做熟了的，但之前可并没有观众。
这声“谢谢”说得比以往气怯，一方面是今天确实劳神太过有点虚弱，又一口气说多了话导致气短，另一方面就是胸口闷痛，略感烦躁不安。
韩彬照例回了句“不用客气”，但在直起身时不经意地瞥了双手抱胸立在一边的林佳音一眼。
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估错了，或许这个卧底也未必像他以为的那么冷静淡定。
而这就是当初关宏峰选择他韩彬的原因。
正常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种认可可真伤人。
从关宏峰的枕边拿起包长吸管，抽出一支插进温水杯里方便病人饮用，这是吃药这个流程的最后一个动作。
韩彬退开两步，知道过于接近对关宏峰来讲是种压力。
然后，他抬眼看向林佳音。
后者跟他对视的目光中疑惑多过怀疑，取代之前刻意堆砌的冷漠的是一种仿佛是鸡尾酒般糅合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神。
在旁观到一半，也就是韩彬帮关宏峰坐直身体的时候，林佳音忽然明白了。
韩彬正不动声色地重复那句话。
就在进门前他说过的话。
——他前几天心梗发作，到现在也没康复，受不了刺激。希望你能保持冷静淡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你应该能分辨。
抱在胸前的手臂再也不是为了表示拒绝和反对，林佳音只是在这个温暖干燥的房间里忽然感觉有点冷。
林佳音想知道自己怎么会忘了。
忘了关老师现在虚弱得连杯子都没法凭自己的力气端起来。
忘了他想换个姿势也需要别人贴身照顾。
忘了如果情绪激动再次梗塞就相当于宣布关宏峰死刑立即执行。
之前的怒气爆发得那么突兀，但又像是在她心里已经酝酿了很久，久到她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的存在，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来引爆那早已发酵成熟的活火山。
而这个导火索就是那满腔的愤恨。
卧底的那段日子里林佳音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关宏峰，虽然他的名字一直出现在她耳边。
这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罪案克星，刑侦奇才，每年结案几百，直接导致津港黑道能挂名的人物里不管哪个只要不小心折了的消息传来，就或多或少连带着这个名字被提起。
而这个时候林佳音——那时她叫做嘉茵——就会在心里嗤笑。
没错，他始终是记忆里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关宏峰，就是站得很高一直接受阳光直射光芒万丈的警界传奇。
与之完全不同的另一群人匍匐在黑暗里，忍受着资料被泄露的惊惧，猜疑着配合行动三番五次出现失误的原因，构想着或许明天就发生的莫名消失，检视着惨不忍睹连面目也无法辨认但却心知肚明那就是同一战壕战友的尸体。
越在艰难的环境里痛苦的境遇下，林佳音就越情不自禁地恨，恨敌人的残忍，更恨背叛者的无耻，还有另一种无法言表但却真实存在的、在黑暗龌龊中滋生疯涨的恨——为什么他可以一帆风顺安安稳稳地站在阳光下，怀着让人又嫉又恨的执拗坚持自己的信仰？
而她却要经历挫折经历困顿经历让人无所适从的迷茫，在黑暗里摸索、怀疑一切甚至自己曾经的那颗初心？
关宏峰是整个津港黑白两道都闻名的，绝不会被渗透的那个人，而林佳音是没名没姓没未来没清白甚至很快连命也快没了的变节卧底。
这个世界公平吗？
是黑白分明的吗？
林佳音甚至一度都不明白自己在苦苦支撑什么。
——她不想放弃，但也看不清前路。
直到她又遇到了关宏峰，那个在当时的她看来过于单纯过于阳光没见识过黑暗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险境，只适合出现在光荣榜上、表彰大会里、坐在温室中面对着照片分析案情，动动脑、张张嘴然后就敢理直气壮地给你讲大道理的人。
然后林佳音发现要么就是在黑暗里挣扎的时间太久，已经忘记了在十六年前跟关宏峰相处的片段；要么就是当初的自己太年少，没能看懂关宏峰。
这个多年前曾经让她仰慕过的人，过了十几年仍然令她感觉惊艳。
林佳音自己或许经历得并不少，但也不比关宏峰遭遇得多。
她可能懂得绝望和无奈的感觉，而关宏峰体会过痛苦和折磨的滋味。
她可能面对九死一生的险境，而关宏峰徘徊在生死一线的边缘。
她的应对是犀利地对抗，而关宏峰的反应是沉默地承担。
关宏峰重新教会她什么叫运筹帷幄，什么叫舍生忘死，什么是信任什么是无畏，什么才是冷静，怎么做才叫理智，什么叫心中无我什么叫坚持信仰，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句夸夸其谈——关宏峰说的比做得少，他的问题就是说得太他妈的少了。
他离完美差就一毫米。
林佳音知道，反复折服于一个人并不是自己十多年都没能成长，而是他始终保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能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遇到这个人的感觉就像得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旦拥有就舍不得放手，想珍惜，想珍藏，想在有生之年不离左右。
现在她明白了一直在自己身体里酝酿发酵的那怒火从何而来。
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文人实名卧底军火集团，一个失去了唯一合法保护自己的身份的平民单挑黑警集团，一个没有光照就无法呼吸的病人踏进黑暗，一个心梗病发高危患者耗尽心力查案。
重逢仅短短几个月，而在这期间林佳音被迫亲眼旁观着关宏峰把自己从一个略微羸弱的常人折腾到一个濒死的病人。
这件事做得太残忍。他大概依仗着自己对自己，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最后痛苦得无法自拔的是他身边的人。
当看到那灰败的颜色，近乎深紫的唇和指尖，关宏峰知道她吓得手足冰冷心乱如麻吗？
当对上那双神采黯淡，凹陷疲惫的双眼时，关宏峰看到她难过得两眼酸涩无法呼吸吗？
当听到那粗粝急促的呼吸时，关宏峰注意到她咽下喉头的哽咽咬破了口腔的内侧壁吗？
林佳音想知道，那混蛋舍得了自己、放得开留恋、撒得开联系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分一毫，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之前显然错估了自己，当见了面之后林佳音觉得自己根本承受不了。
而关宏峰那么敏锐的一个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还是他觉得在人心头插上一刀根本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从打再见的第一眼开始，这种紧张焦虑甚至因此而产生的但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怨愤一直在林佳音心中堆积，直到听到关宏峰亲口印证了时日无多的事实，这富士山爆发般的崩溃让她没控制住自己。
林佳音真是好恨。
恨得无法自抑！
如果不是韩彬一再提醒，或许林佳音还能更冲动，冲动到自己都遗忘自己的发作其实是为了一个什么结果。
——他前几天心梗发作，到现在也没康复，受不了刺激。希望你能保持冷静淡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你应该能分辨。
林佳音承认自己承受不了死别。
她做不到像是过去那些年里面不变色地在心中沉默哀悼，然后背负着更沉重的负担前行。
她错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关宏峰的狠，所以她也没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在进门前把自己准备好。
她真是……就像根本不知道心梗的病人不能受到刺激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管动机是多么希望关队活下来，她所做的也只是把情况搅得更糟。
所以她真的明白了，最初韩彬坚持拒绝提供关宏峰的下落的原因是什么。
在所有寻找关宏峰的这些人里，只有自己有机会踏足这间书房，林佳音推测是那个隐藏能力的挂名律师/顾问的危险分子全面衡量的结果。
毫无疑问她的行为忒让人失望。
林佳音站在关宏峰的右侧后方，目光越过正在吞服胶囊的师父，看向韩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