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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小说】难 得 有 情 人

2022-02-14 13:51 作者:小僧の神様  | 我要投稿

(1)

学生时代阔别多年,某一天我勉为受邀参加了一场同学会。我竟然还认得他们中的每个人,眼对眼逐一照过面,可他们没有人招呼我,像是没认出我。恐怕是的,经过长期节食锻炼,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满脸横肉难以辨识的胖墩了——曾经,“满脸横肉难以辨识”反倒是用来辨识我的唯一特征,如今,我泯然众人。如果摆上一面镜子,我有时也怀疑对面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我就在吧台点了杯冰柠檬水,独自坐在远离灯光和声浪的一角,屈指算日子。

明天是情人节,后天是元宵节。日子虽然连着好,西方还是东方的情人我一个也无。既然自己没什么好庆祝的,那么就替他们中成双成对的叫好,祝他们的好。

你看,他们却先倒在舞池欢起来了,我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也认得他们中的每一对……人数配比好像有些参差不齐的,两位男士散去一边雅座拼酒量,酒德不太行,骂骂咧咧的,伴随着各路拳法指法。还有一位女士,刘海短发,衣着很素,低着头匆忙从热闹中央走开了,先是往我这边走来,又走开,迷路似的到处的走,不知要往哪里去。

我心想,要是有她一半的勇气就好了;只可惜她还不明白,面对孤独,出不出去都是一回事,何况乘这儿气氛正佳,像这杯中物品它一回,它就给人一剂疗愈孤独的特效药。能借则借,借他人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这才是不费气力的养生之道。

后来,她跑到洗手间去了。鬼知道在酒吧的洗手间会发生点什么呢。我看见那边的性别指示牌,不知怎地犯了口渴,往吧台又点了几杯冰水,两个酒鬼笑话我不丈夫,想请我喝点烈酒,我随口答他们一声“戒了”,转身继续听他们的憨笑,人一旦醉了,还是可爱多于可憎的吧。像我这许多年,把那些所谓“丈夫”的生活习惯戒得差不多了,好像再没发现过自己哪里可爱,如果从违背自然天性这点看,我为自己树立的种种所谓“慎独”“自律”的法则,也实在不过是可憎之物吧。也许他们并不是认不出我,而是觉得我面目可憎,难以归入同类者。

她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喝饱了水,肠胃有所沉淀之时,头脑开始想她。她会是我的一个同类吗?如果不是,这场筵席终会散去,难道就不能一个人对抗孤独吗?多少年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是经验丰富、见识老道的过来人了呢。还是,你骨子里的“丈夫”终于要觉醒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料想也是,纯粹一点好了,人世间哪有什么爱情,爱情乃本能加工所得欲望的残次品,将它奉为真理的话实在滑稽可笑了。所以,她不会是我的同类,是我的异性。可这么说来,她和舞池里的她们,或者他们的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们中虽不乏名花有主之辈,但也不乏作为异性动物更能引起我的欲望的,按照“丛林法则”和简单粗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按照宋玉“搂而得之,不搂则弗得”的指导思想,Just do it!哎,怎么突然天旋地转的?她是不是出来了,可我看见了好多个她的孪生姐妹,她们都朝我这里走过来……

两个酒鬼走过来,才提醒我刚刚喝的是掺伏特加的冰水,他们吩咐酒保使的坏。我忘了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时,我醉得不行,几乎休克似的昏厥在沙发上。鬼知道在酒吧喝到断片会发生点什么呢,准没好事吧,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在家,人和东西全身而退,检查了一下没少什么,枕边却多了点什么——一沓信封,封皮上写着「xx君へ」。本来还以为谁这么慷慨送一万块赈济我呢,结果里面十好几张废纸,皱巴巴的,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可是讲道理,许多年来,新鲜得不再新鲜的玩意儿见过不少,信纸么,不免老旧得叫人心存新的敬畏。反正我闲云野鹤,无人可约,无事想做,那就读读信吧。

原来,这信我早就读过的,重温时,我脸颊发烫,脊背发凉。

大仙,教我写诗嘛,我很快就要出去,可我只想学中国诗,俳句短歌什么的,不喜欢。……原来写诗这么复杂的呀,那么文言文你能教我吗……唉,那我还是资历尚浅,看样子短期内是学不成的了。

大仙,我给你看一张照片,好不好?

大仙,这是我之前来你的家乡玩,买的地图册,很像是给小孩子做的绘本,你看有趣吗?告诉你,还有更有趣的。今天,我开始在幼儿园教小孩子了,你说喜欢观察人类的童年,那我喜欢观察人的小时候,相信这里会发生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等过几天我素材积累多了,日记本写满一些,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未来,我们写信好不好,相信这是一种比较神奇的对话。不过要是你那边很忙,可以不用写给我太多;只是我自己,话多人不累,想统统写下来给你看。你知道吗?从你第一次给我看的手写体的笔迹,我就看出来你是怎么样的人了,厉害吧?

……她们四个在阳台边弄雪。飞雪总是纷纷落,湿湿的黏在手上,不再那么轻盈那么可爱了。我嘛,喜欢躲在走廊的一个角落观察她们,她们向楼下经过的行人问候:你们冷不冷啊?……这会雪霁了,天气很好,你可以慢慢悠悠地来图书馆自习。……我发现三楼这里的书架,好多好多我喜欢看的,不过我要一点点啃才会懂。……时代那么仓促,人生这样短暂,你来陪我逛书架好不好?……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你说,仅仅一水之隔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快点见到呢?为什么呢?

我把我的微信给你,好不好,以后咱们用这个聊。我有点不太想写了。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xxx,以后你不用再发邮件给我了。过去……现在……将来……谢谢你出现过,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珍重。

喔,我好像很久没写日记了。很久以前的那些戏,后来再无重演过。

真奇怪,明明我认得同学会上的每一个,而她又不在其中,是谁给我的呢?是她吗?可她什么时候认得我呢?昨晚以前,我想我们没什么交集。莫非她是她的密友,充当这次邀约我的密探?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的脑袋嗡嗡叫。

正不得其解时,发现信封反面添了一行新字,笔墨看起来是才写上去的:我在很近你的南方,只有你才知道的地方。今晚,不见不散。这令我更为惶惑(那座城市的话,现在买高铁票,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可到底是不是那里呢?)。我又怀疑这是几个男同学联合起来搞我的恶作剧。如果哈姆莱特突然问我“去还是不去”,大概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宁愿变成像老国王那样的亡魂,牺牲一点冤情的怅恨,便能轻易放逐人间的暗部,但不被人打扰。

不去了我。情人节又不妨碍我过独身的生活,独身者又不是活该被鄙视的少数族群。不知不觉间,我握着笔在封皮上写下了“难得有情人”的字样,瓮声瓮气默念三遍:

难得有情~人——难得有~情人——难得~有情人。

张爱玲评说人生的三大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我想可以稍加比附一下的,大概今天和明天也有三大恨:人未必有情,人未必有情人,情人未必有情


(2)

2022年2月14日,星期一,太阳很冷。

驱车经过学府路,发现有家新开张的书店,这小县城真是难得一见。店铺门楣锃亮,里子却颇为老旧,从书籍书架到景观陈设,不知经过多少的岁月。旧归旧,倒也素雅洁净,给人一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的古典隐逸之感。我淘书的兴趣渐浓。

逛到“东亚文学”专区,突然有一本很新的书,很醒目,叫《谁爱春风侍女刀》,书名很好,封面画得也很精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日本少女犹如中国的虞姬、红拂、聂隐娘,或者是金庸小说中的群芳,有那么几分传奇的意味,可惜没人为她立传。不消翻阅,它应该是研究俳人小林一茶的,沉醉在幻想之中,我自言自语了起来:

春風や供の女の小脇差。

这时,一位穿着工作制服的漂亮女士拍醒了我,说这里要打烊了。我问,这么早就打烊了吗,这才临近中午。她说,等下午我回店的时候,你再过来。原来如此。这倾城的节日。只是那本书——算了,索性买下,回去慢慢看上两天。等我把书拿给店主,她一脸惊讶,问我怎么会买这本。我很奇怪,卖书的人还关心人买什么书?那将计就计吧,刚才的所思所想如同泻洪般倒给了她,看她还有什么好多嘴的。本来我今天就莫名有些难惹。没成想,她击节称好,说什么我是她的知音。原来,这书正是她一手所写。

她说她要出门约会了。我“嗯”了一声,把书还给她,说下次再来买本旧的。

我准备走出,她“哎”一声叫住了我,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说:闲逛。说完,不禁噗的笑出声来,好像想到了当年一款很火的养成游戏《恋香缘》,里面经常动用“闲逛”这一个事项,结果不是被算命的骗钱,就是被蒙面的抢劫。我又追加了一句:顺便,凑凑热闹。

她说,你这人可有点意思的。闲逛就闲逛,还凑什么热闹呢。如果给你二选一,你选哪个?好家伙,我被她给问住了。除非我不服从她的这套“非此即彼”的机械指令。

我很学究的跟她辩证地分析了一波,结论是:我的动物本能和社会属性驱使我凑热闹,而我反人类的潜意识里向往离群索居,图个清静。她欢乐地笑了,半是嘲讽的态度。等我们一起走出锁好的大门,她说,想闲逛,那还是做梦吧你!想凑热闹——不如咱搭个伙?

我问,可你不是要约会去的吗?还能三个人吗?

她反问,呸呸呸,谁说约会一定要和谁去的吗?

我又问,那你刚才准备约的什么玩意儿?

她冲我放肆大笑,换了一种得胜的语气说,刚才我还不清楚,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准备约的,是你这么个玩意儿。

好哇,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她的言语机锋藏也藏不住。我还是保持沉默好了。所以,旅行沿途,我除了通报自己的基本信息外,大气都不敢出,光是听她喋喋不休,从中日古典文学讲到德国古典哲学,从语言文字修辞讲到代数几何精算,算是服了她了。不禁怀疑,她会只是小小旧书店的店主吗?说不准是她的副业或者替人打理而已,她大概有着一段从象牙塔到巴别塔再到星辰大海的荣耀生涯。

从小县城往东步行数里,就是魔都。我们很快乘到市中心最繁华地带。

怎么样,这够热闹的吧?你现在可得说说话,我嘴都干了。

我肚子也饿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走,先满足口腹之欲吧。我先搜搜看这附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中午饭得先有个着落。

你搜吧,我等着。不过我想先到边上那家喝杯咖啡,顺便坐坐歇歇好吧?

好,好,好。

她去吧台挑了两杯。我得知要100多块,突然有些悔意。但不管怎么说,难得花钱,难得糊涂。何况听她念念学术机经,胜读十年书本,其实还蛮划算的。

怎么样,吃饱了吗?

不用太饱,七分足矣。不过说起来,你吃得可真快啊,还是我吃得太多?

好啦,pass,换个话题,人生在世,又不只有吃喝二字。

我还是很奇怪,你怎么会硬要和我过情人节?虽然吧,嘿嘿,我也想有个女生陪。但你别误会,我不会对你存任何菲薄的意思,仅仅就是陪伴,犯困的小猫和靠枕的关系。

很简单,还是那句话,你是我的知音。自从父亲把旧书店交给我,我发现传统的经营方式显然行不通了,所以一边在做自媒体推广店铺,一边努力写新书,敲各大出版社的门,好让读者们通过新书激起的一点舆论浪花在网上看到我父亲的毕生心血,可是敲门都不应,这年头新书太多了,鱼目混珠、劣币汰良的情况屡屡见到。最后,我之前写的七本新书只好放在旧书店里,一天天也变成了旧书。你很幸运,那本《谁爱春风侍女刀》是我最近才写的,其实小林一茶的部分只在楔子提到,正文讲的其实是我母亲和她那把剪刀,具体先不透露,今天你回去后慢慢看哈。因为有你出现,我也很幸运,很欣慰。今天打烊是太早了些,刚才应该多留点时间给你,说不定你能集齐剩下的七本,哈哈。

其实啊,不多也不少,不晚也不早,原来刚刚好。我们心有默契般的,各自撑开十指对着对方的十指,摆放在桌面上。手掌之间仿佛留着半本书的间隔,我们正通过诗意的想象共读它,想象它可以媲美它实际经历的那些沉浮的岁月。

黄昏/我们点起灯/雪人

她最爱的诗人是辛波斯卡,最爱的城市是她的克拉科夫。

经过菜市场,她指给我看窨井盖边上躺着半根胡萝卜,说是雪人升华的地方。“升华”这个词我认为还不够美,冷如雪水,最好是“坐忘”,摆脱了凄美带来的感伤,又接近天人合一的修为境界。她还是坚持“升华”,只是这次她突然无理了,不加佐证,横下性情说的。我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也就由着她。

我跟她说,我最爱的哲学家是康德,最爱的城市是他的柯尼斯堡。

黄昏/魔都尚未点灯/你从肉身看我的灵魂

她调笑我,什么魂灵头啊?我可看不清。你比我多副酒瓶底子,倒问我。

我也调笑她,难道你只是吃我的肉身?女流氓喂。

我们笑而不语,双手各自叉在身前,拖沓着碎步,等到夜幕降临,霓虹灯起,眼前如同着了魔似的,也不知逛到了哪里,也不知归路何方,也不牵手,也不分手。

今夜,黄浦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的模样比与谢野晶子更狂,话语却比白天初见时来得爱娇,不言情说爱的那种爱娇。很好,这正中了我的一方怪癖。如果真要报她宏恩,比如为这个言起情来,我可能改掉怪癖回到常轨?我不打算这么冒进,她也不是那种轻易遭人亵渎的女子,而且,分手就在天亮的时候。我想,换一种优雅的、虔诚的、崇高的方式爱她。为了这个想法,我愿意通宵达旦到东方未明的那刹那,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的好人呀,不用想太多。眼前,有你、有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期待你做的一切。这会儿,她说话的样子很像大醉欲眠时的歌舞伎,或者失恋中买完醉的AKN,但真的很动人,相信尤物见之犹怜。请原谅,我不能与君同醉。

现在是午夜三点十分,我先给你披件外套,然后陪你去不打烊的日式居酒屋喝些烈酒暖身,可好?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不不,你太困了,我好像也是。你别躺地上,当心着凉。唉,好吧,就这一次肌肤相亲,请原谅我,先背你回店去吧,反正出门见你也把钥匙放包里了。可这大半夜的,打个车吧,多少钱再糊涂一回,最后一回……司机师傅,送到路口就好,不劳烦您过关了。背她走啊走啊走……到店了。困得不行,累得慌。我今天,哦不,昨天出门瞎溜达干什么呢。回去也没多远,补觉补觉。

若干年前,我去扬州拜谒长者故居,住在东关街一家民宿,回家时发现一条换洗裤子落在那儿了。老板娘电话来讯,我安慰她,没事的,等我下次来扬州,再住您家,再来取裤子。这次也不例外,把外套落女店主身上了,可是旧书店和我只有咫尺的距离,我为何懒得去呢?甚至,我还庆幸呢,还好没把联系方式留给她。似乎这印证了庄子所说的:

鱼相与处于陆也,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3)

2022年2月15日,星期二,不宜出门,宜读施蛰存《上元灯》。

一觉睡到大中午。“咚,咚,咚”,又是哪位不速之客啊?自从前天同学聚会,我的social phobia又发作了。与其说恐惧,倒不如说厌恶,我从来不怕和他们针尖对麦芒,就怕惹到了狐臭羊膻洗不掉。猫眼里,是那天的短发女生。我敞开了一点门缝,不说清楚连玄关都休想进。她说她是信的主人,还问我,xxx在这里住吗?我的天啊,难道我眼花了,她真的是她?可在她眼中,我已经不是我了吗?那天的信要么不是她送的,托人送的,否则没道理。回想她在灯红酒绿场上徘徊来去的样子,她是在找我吗?那个在与会名单上“实到”而实际又“未到”的人?她也朝我走来的,然后又走开,不确定是我,还是犹豫什么吗?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xxx吗?

我去把那沓信拿来还给她,说,我是这信的读者,很不好意思,私自拆开了,请您原谅。我其实认识xxx的,他最近去南边度假了,好像是去——去,去什么啊,莫非我当时满脑子空白,编不出来一座城市来,可中国南方那么多城市呢;还是说,我满脑子只有那一座城市,她的那一座城市,只是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她,在情急之下,我努力要回避它。

她毫不容情地把那座城市补充给我听了,当然,这也是她期待的回答。

我竟然应声点头了,虽然我知道这是敌人往海上抛给我一根救命稻草。

她欢喜不已,嘱托我具体的时间地点,联系那座城市的那个“我”找她一下,她还说,晚上有好看的灯会,千万不要让他错过。说到这里,她就走了,也带走了那沓信。我心里很明白,只要我今晚不出此门,最好独酌几杯烈酒,时间就能倒回去3天,甚至更久的年月。从此,她所在的人间对我来说,无爱亦无恨,无所获得,亦无有恐惧。

读书。书里就能过好的元宵节,何必求诸书本之外?

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

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过。我想借着看灯的缘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看着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吃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

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她红着脸送我到门边,我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分别。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很光荣地回家。在路上,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

但是,低下头去,一看见了我这件旧衣服,又不觉地轻轻地太息。

唉——这真是“好的元宵节”吗?人世间从来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百般徒劳终究免不了一场离分,大约是人力已尽,天不饶人,奈之若何?她先是远远地送来书信,又亲自从南方来找我,含情脉脉地通过这个我望着那个“我”,我却窄门迎客,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要是迎接的是一个纯然陌生的女人,我会另类相待吗——有情花的地方,常有断肠草;有怨怼的地方,也有深情?我该去一去问问看她“情为何物”,对吗?对了,这样一来,如果是为了真理的缘故呢?她那里有着关于“情”的最高真理,如果不止为了是她的或者我的儿女私情,我愿意一去,心怀朝圣者的态度,而非渎神的思绪。

下午1点半的高铁票。黄昏时分,我和她在当地著名的“十字街”卵石道上碰头。本来以为她会很讶异,没想到她说,猜到是你了。我说,滑稽的是,同学会上,我们谁都没认出对方来,我还以为你是你们班的另外一个女生,你俩简直双胞胎。她说,我知道你为啥会认不出。我问,为啥?她抿着嘴说了一句土话,因为你啊,晓得“危险”[注:非常之义]多了。我让她遛狗似的到处逛,她负责导游。她为人还是像以前那样,言语不噜苏,但句句精当,柔情似水,偶尔有些狡黠。我同她聊得很热络,几乎快把此行的目的忘了。

看过花市灯如昼,蓦然回首,那人却变成了我身边的这人。

晚饭迟点成了夜宵,她请我去她家里吃,还好不是自家,是单位的公共食堂,她在这里工作了多年,早已视为己屋。忽然想到那些年,在大学食堂里,我们有过几次同桌吃饭的经历,初次记不得了,但总是美好的,记得一次她自己做药膳给我,还给我讲解食物的营养搭配,还有一次她赶着吃饭赶论文,早已定稿的我在对面自言自语。

她问起我,你还记得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我说,我记得你问过很多很多问题啊,那些日子,我简直要爆炸。

她说,就那一个:什么是爱?

我说,刚巧了,我本来打算问你什么是情的,最高的情。

她追问,你意思是爱情要拆开说法?

我说,不然呢,那么情人节为什么不叫“爱人节”或者“爱情节”?不过话说回来,名实之辩可以盘桓的意义并不大。从Valentine's Day的角度去看,这个节日旨在缅怀一种殉难精神,并不应当被商业社会鼓吹用来给纯洁爱情的胴体购买更多的装饰品。也就是,这与其说是个“是什么”不如说它是个“为什么”的问题。当然,如果是为真正的爱情牺牲蒙难而表现出来的精神,也同样符合瓦伦丁节的古典范畴,比如梁祝、杨过与小龙女。

她无言相对,认真地看我胡诌完这一切。我之所以会胡诌,其实在掩饰我的紧张与矛盾,这是多年以来面对和异性的交谈,一旦需要虚与委蛇,反复锻炼下来的本事。

她想到了什么,问我:你见过真实生活中“为真正的爱情牺牲”的事情吗?

我接着话茬说,这里头复杂得很,首先要回答的不是这个问题,要退一步讲:真实的生活中如何定义“真正的爱情”,以及“真正的爱情”有无的问题。毕竟,很多烈士是并不是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倒毙的,越努力而越犯错。

她有些失落,叫道:好啦!我们又绕了回来。

我也有些失落,但好过她,毕竟胡诌的办法是得逞了,她自感自己的提问再也禁不起我的“分崩离析”了。当然,我也没有办法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是“情”的最高真理,但丁也没有从和贝雅特丽齐的缘悭际遇中得来,而是在《神曲》中给予她以想象的光环。

我们提问,回答者不出意外还是我们。仰视的我们期待俯视的我们。还有一个平视的我们,在不言不语、不问不答之中,是此刻的爱情。

夜深了,我们在灯火阑珊处露宿。

她说想靠在我肩头睡一会儿,要我念点王八经助眠。

Studentinnen sind noch jung. Sie sind doch noch Mädchen.

Studenten sind keine Kinder mehr. Ich bin kein Junge mehr.

一只小蝴蝶栖在庄周肩上,一只庄周趴在大蝴蝶翅翼上,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请原谅,我不能与君同做此梦。很快,我们将是鱼和鱼的关系。但是人生海海,变幻无常,我希望在下一个天亮,我能变成鲲鹏,至大无外的那种,比我满脸横肉的时候大得多,那时你还认我,就好了。可你若变得小如蜗角,不叫我相认,那我也没办法了。


(4)

2014年4月2日,你的生日,xxx君祝上。

昨天暂别了一座陌生的大城,躲进一座熟悉的江南小城。你像独自玩捉迷藏一样,似乎在家乡躲了蛮久的,也没有捉你的人。嘿嘿,你会不会在等着被捉呢。关于祝福的语辞,关于再次用这种方式想与你说的话,刚才的不久,我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了。怪潦草的,笔者认为不太好看,可能还会勾起你类似“虫卵”“虫蛋”那样的丑印象。但到底是秉持着一份“まこと(誠)”的心意的,不精不诚,如何动人,以此为契,徐徐受之吧。

幼稚园是一片小型原始森林,你会不会在树上发现有许多像我一样的顽童呢?在列车上困醒,看到几首现代短歌,女诗人写女性,到处曲尽其妙。女性的爱是森林和大海,能包容世上一切的兽类和鱼类;女性的恨又是一口水井,能体会到深邃处的不安的波动。嗨,女诗人,我在叫你呀,经你之手的那些文字,文字背后的那些日子,多有诗意。

言有尽时。不叨扰你啦,好好咀嚼这一晚的光景,属于你自己的,初来乍到的18岁。未来,在醉时,愿你会做很好很好的梦;在醒时,愿你会有很好很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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