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表哥(二)(2)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八)厌恶
我只见过小亮亮的同学两次,短短两次,却让我十分烦躁。我甚至无法将这种感觉称为厌恶,仅仅因为,他们是小亮亮的同学,每当我厌恶他的时候,就容易想到小亮亮,我会想小亮亮在外人眼前的样子,他的生活环境。我甚至会把小亮亮想成两面派,一面是他面对我们的时候,一面是他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作为他的亲戚,他永远都是和煦的,无私的,搞怪的。但是另一面的他呢?我便只能从他认识的人那里窥见一二。似乎我在做一个数学公式,约分拆解,最后就能得到一个小亮亮。因此,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无法定义我当时的情绪,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想搭理小亮亮,如果母亲让我同他玩,我便会直接的拒绝。我直言自己没有处理情绪的能力,会被他地忧伤影响,我一旦靠近他,便会一直难受。我妈一听,迅速改口说,还是别去找他玩了。仔细想想,我当时对他的了解不过来自于非常短暂且无趣的几个瞬间,小亮亮根本不可能记得住。只是每一次,这些人都会让人心烦很久。我才会幻想,他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堕落成了难以想象的样子。也是因为如此,在他最不幸的时候,我的母亲哭得稀里哗啦, 和他同代的我心里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连意外的感觉都分外的少。这或许仅仅是我为自己开脱的某种技巧。
那天,小亮亮刚刚告诉我。电影学院的学费很贵。
“那所有你想上的学校比如戏剧学院电影学院之类的加起来有没有100个名额?”
“有。180个吧。”
“那所有像你这样学这学那的有没有1800个?”
“这个XX班的有XX个,那个XX班的有XX个。应该不到。”
我坚定的说:“那你被录取的概率有就有10%。”
我这么说,他的眼睛突然就明亮了起来,傻乎乎地问我:“有10%!这么高吗?”
“为什么没有?难道你觉得自己学了这么多都没用处吗?”
当时的我很单纯,只知道功课与努力的重要性,其他的一概不管。当时的他没有回答,但是那个呆住的样子,似乎他刚刚意识到,他是可以欣赏自己的付出的。
至此,我非常确信,这家伙能进北影中戏的概率绝对不到10%。
不一会儿,他遇见了另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和他打招呼。
小亮亮兴致勃勃地告诉男生,他们考上电影学院戏剧学院的概率竟然有10%这么高!小亮亮十分激动,那男生却冷静且傲慢,他慢悠悠的说“是吗?”
小亮亮又让我又说一遍我刚刚的推论,但其实我怎么记得住那个推论呢?那个推论的数据大部分都是小亮亮提供的。我只是用小学数学稍微统计了一下数据。更为糟糕的是,我无法在对面的目光下说出所有与努力,刻苦相关的话。仿佛汗与血的存在本身就是丑陋的。那样漫不经心的目光,似乎早就拥有了很多一样。他并不在乎所谓的成绩。当小亮亮总结,并告诉他:“我们进去的概率有10%呢!”的时候,他看着小亮亮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小丑。小亮亮越是激动,他就越是平静。他欣赏的并不是小亮亮的话,而是在欣赏小亮亮的丑态,仿佛小亮亮是一个玩具。他每次都回答几个字,“继续”、“这样啊”、“往下说”,仿佛他是老师,而我是答辩的学生。当时对我而言,我懂得不多,但是我不觉得我应该往下讲了,我感受到他在等着我出错,每往下讲就多错一分,像是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一不小心就被咬死了。我开始庆幸是我计算的这个概率不是小亮亮计算的概率,这样小亮亮就不用接受他的漫不经心。但小亮亮太热切了,他是真心想要安慰这个同学。而且他竟然也认为,这个同学和他一般谦虚,他所相信的入学率一定不到10%。
于是我糊弄他说:“唉,这个班很厉害呢,怎么也比大多数竞争者好多了。”
小亮亮看到我什么都不记住的样子,竟然上赶着给他详解。
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因为身为小亮亮的表妹而感到羞愧。仿佛我是个推销员,我向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推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推销出去。我生怕我推销的这些东西和人有什么关系,至少他那平静淡漠的眼神是因为我说的东西与他们的经历有关,与努力有关,与他们上的课程,老师,与这个世界的互动有关。他轻飘飘的样子又仿佛把这些都切断了,他有把它们都切断也不害怕的,强有力的后盾。我感到我什么都没有,我生怕小亮亮也是这般什么都没有,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又为什么要向外界推销自己呢?
我催促小亮亮去别的地方逛逛,小亮亮却仿佛恍然未觉。还在与那个男生聊天。他主动向那人说自己要去干什么,说带我去玩,又问他对方想要干什么。他说的很多,很认真,对方说的很少,很敷衍。我等了他们五分多钟。小亮亮一直不放弃安慰他,仿佛安慰他已经变成了某种推销,他的淡漠,无动于衷,傲慢被小亮亮理解为绝望,隔绝自己,需要帮助,于是,那人越用看马戏似的眼神看着他,小亮亮便越是耐心和热情。可小亮亮说的人哪里是他呢?小亮亮说的明明是他自己啊,小亮亮说的越来越认真,却越来越慌张,仿佛他无法推销自己,不得不贱卖自己。
当时的我只感觉到烦躁,羞愧,我感觉自己在火中炙烤,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小亮亮却完全感觉不到。那时的我们都很迟钝,这是认真的无法超脱的人都有的迟钝,我能够把这话写下来纯粹是因为我是个完全的局外人,我还可以总结它。而他却已经将各种冷嘲热讽视为自己的一部分,那便是社牛时候的他,抛弃了社恐时期的所有顾虑,以一个玩笑的视角看向自己。他只有偶尔抽风的时候才会说,我经常特别特别难过。
显然,同学进入了某种氛围,很显然,这是很让他舒服的氛围,毕竟如果能像一个老师审视同学,上司审视下属一般,看着一个人逐渐的慌张,焦虑,又有谁不感觉到舒服呢?很显然,他是不愿意结束这种氛围的,一直到他看到我,他看到一个人年轻人露出过于木讷的表情,不太习惯。才像监狱长一样放犯人离开,他说“你就陪你表妹玩吧。”就离开了。
小亮亮早就养成了因为别人笑所以笑,因为别人哭所以哭的性格。那个人轻声冷笑的时候,他也略微跟着笑了。等到那人离开的时候,这些笑便变成了焦灼。所有的焦灼只在谈话后被意识到,因此,他怎么能意识到自己是在谈话中焦灼,还是谈话后焦灼呢?他怎么会意识到带来焦灼的不止是他自己,而是眼前者这人,他会遵循这种焦灼的本能,拼命的问东问西,企图真的知道点什么。眼前的人可以随便说几个词,只为了让他焦灼。
等到谈话结束后,他只能赶尽往外走,他走得快了一些,说话少了一些,只问我想干什么,便像提线木偶一样走过去了。但我哪里有他了解这里呢?我只记那天的游玩很快就结束了,我似乎吃了点,逛了点,又似乎没吃什么,没逛什么。之后,他在也没有提起任何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了。只在我鼓励他的时候,他更躲闪了,感觉,他也在学习那个人一般,用最简单的话装成最不在意的样子。他似乎真的认为这在意是种羞耻一般,也像用不在意现实自己的自信。然而,我却觉得考学对他来说更难了,本来,我说话是为了让他有自信,在那一瞬间,我甚至真的觉得,他的认真和自信合在了一起,像是列车开上了轨道,一切都贴合了。可现在,这轨道被撕碎了,列车刚刚提起的速度竟成了它脱离轨道的动力。
有一瞬间我将那个男生的表现视为真相,小亮亮在我面前的表现视为伪装。我甚至联想到他有些擅长撒谎的天赋。全因为我之前表现出过于认真的样子让他不得不表现的认真,他才表现出认真。这些臆想都是因为我当时微妙的嫉妒心。他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又喜欢撒小谎,每次戳穿他没什么意义的小谎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高他一等。久而久之,我和他在一块玩是快乐的,又总是在排斥这种快乐,或许因为家长们说不要和坏孩子玩,又或许因为人们总是更在意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我的表哥当真认为自己有天赋,有能力,又真的有天赋有能力,结果就考上,如果这件事成真的话,我的认知会错乱的,不如说,我甚至不知道从哪一件事开始认知。我可能会斥责自己兢兢业业却一无所成的愚蠢。毕竟那个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敢想自己喜欢什么,想学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如此自由的设想显然是一种冒犯。因此,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没有期待过他的成功。倒不如说,只有他不成功,我才能接受自己一种没有任何喜好的未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风险低和不被骂。我甚至十分嫉妒高风险和不在意挨骂,而他就是那个经常挨骂,却无论如何都不听话的。
我当时无法去想这背后的东西,比如他格格不入的宿命。他和家人格格不入只身去往进修班,又因为家族的特性和进修班同学格格不入。
等我知道他是同性恋的时候,全家人都已经知道了。
那之后某天,我们一块逛街的时候,我蹦蹦跳跳跑的很快,却不怎么喜欢走。他总是慢悠悠匀速地走,最后又不得不追我。或许是不喜欢看我等他地样子,他说起了走路姿势。他学着我跳着走,他胳臂长腿长让这个动作分外滑稽。我赶紧让他停止,他又学我跑开了。我试图追他,结果他充分展现了自己的腿长优势。我没追上他。
终于,我追上了。我生气地说。让他别学我走路,他一本正经告诉我,我走路方式一点不奇怪。和他们班里的比起来都很正常。他一会儿学习蒙古大汗走路,大腿岔开,底盘压低,扎个马步,双腿轮番向前移动,说,进修班的女生走路是这样的。然后,他又把手端起,双腿并拢,姿态婀娜,走个一字步。说,进修班的男生走路是这样的。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告诉我,进修班XX名男生都是gay,XX名女生都是拉拉。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有多少已经有伴,多少伴在班里,多少伴在外面,多少还在找伴。最后,他所有人都说了,就是没说他自己。
我从来不去试图弄清他所说事情的真假。如果我真的试图搞清楚里面的每一个人,他或许就什么都不会说了。我知道,只有在我不感兴趣的时候他才说的分外起劲。
他模仿这些动作的时候很开心,也许这些动作一定出现过,却一定没那么夸张。那个时候他已经考完试了,也不在那个班里了。他还可以随便说说什么,那是我最后听他说那个班里的事情了。我时常觉得他可能自觉找到了点什么,又不得不排斥什么,到头来,只有在离开之后,模仿夸大同学们的某一个瞬间,他才忘掉了和同学们格格不入的那部分。
(九)被骗
去年过年回姥姥家的时候,我刚好下载了益智小游戏水排序拼图,我刚刚下载完毕,这游戏就被下架了,很快,我过于投入的姿势吸引了小姨夫的注意,只是我实在没法给他下载,于是好几天,小姨父都端着我的手机玩。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我的手机没有被剥夺,我就不会表现得那么闲,如果我不表现的那么闲,小亮亮就不会对我讲故事。如果小姨父没有玩我的手机,我可能就不会把小亮亮的故事告诉小姨夫。这件事里有很多的巧合和幸运。可我每次想到这件事,依旧会感受到深深的疲惫。我知道,哪怕这件事解决了,对于小亮亮来说,也远远不到结尾。我甚至怀疑,在他死去之前,这个故事,都不会走到结尾。
那是去年春节,一家人欢聚一堂,小亮亮家的氛围却很差。明明是冬天,不知道是室内太热还是其他原因,舅妈穿了一件碎花衬衫,临走的时候,我妈问她穿的棉袄不够厚。她只是说“没事,没事。”她一言不发地呆了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了。舅舅说舅妈身体不舒服,但他自己看起来也并不高兴。似乎大家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一旁。不久,他或许也感觉到自己的脾性与过年的氛围太过格格不入,试图讲些逗趣的话。他找到了我,毕竟所有人都有事,要紧的,或者不要紧的事,只有我无所事事。而且我的无所事事具有延展性,我不仅在春节无所事事,我在任何其他的时间也是无所事事,这种强而有力的延展性给了舅舅很大的自信。于是,他在向我炫耀他身为司机的额外收入。住在国贸附近酒店的大老板居然给他1600多块钱,让他单开一间房,在这家酒店过夜。在他看来,老板的这个举动不够智慧,也有很多失察的地方,这让他有了许多可以操作的空间,在他的构想中,如果老板足够周密,就应该提前叫助理把他的房间定好,而不是将钱直接交给他。他十分惊喜于这个小小疏漏得来的财富。这仿佛是老板因为人生地不熟而导致的慌张,又或者因为生意成功而突如其来的喜悦,又或者是单纯的贪图方便的缘故,让这个十分厉害的老板完全忘记了一个司机原本的薪水。仿佛他在这一瞬间,被平等愿景包围,居然让他比照自己所住酒店的价格给了司机一笔钱。这让他可以拿着这笔钱,一分不花地在车里蜷缩着睡一晚。舅舅欢欣雀跃地分享着他的喜悦,他似乎没有想到,老板可能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行为,只是他知道以舅舅的收入来说,如果他一定让舅舅住在酒店,那么舅舅一定会即兴奋又遗憾,关于浪费的构想一定让他无法安睡,他或许会将这种失眠归结为过于安贫乐道而无法适应富有,甚至把这种要求扩展到他老板身上,转而嫉妒他的老板。综合以上种种,老板只能给他这笔钱,老板给舅舅这笔钱并不是让他在酒店安睡一晚,让他不影响明天的工作,而是让他在车里蜷缩一晚从而不影响明天的工作。舅舅在一旁炫耀他的好运和智慧,也笑了,他笑的轻巧而短促,他这种笑声经常是关于钱,又或者是某种否定的智慧。我在一旁用假笑回应。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舅舅当时可能是有意的和我分享工作中可能会有的好运。而我的假笑似乎又是一种不那么合格的回应。
他那短促的笑声不时出现,笑声中有实打实的得意和开心。今年小亮亮随便买了点龙眼蜜蜡送给诸位亲朋好友,他用已经老花的眼睛瞥了两眼,便轻笑出声,扬言这是塑料的。他连看手机都要用放大镜,他说是塑料的自信单纯是因为买的人是小亮而已。我妈让我不要和舅舅计较,可他的开心实在是实打实的,像孩子那般的,这样真挚的情感让人确信他没有其他的目的,也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蠢了点,似乎孩子的笑声里有什么是没穿衣服的国王意识不到的。我对这个笑声最早的回忆在小学,在Nokia手机最红火的年代,工程师们十分热衷在手机上添加无数功能,却经常忘了这些功能操作起来并不方便,真正能用的屈指可数。正当我妈在研究不知是否存在的新功能的时候,舅舅也掏出了他的手机,舅舅的手机上的显示的功能更多,能用的却不比普通手机多,而且更不方便。他依旧短促地笑着说“你猜猜多少钱?两百块!”他自信的说,仿佛十分确信,我妈手机的真实价值是200块。我舅舅总是这样真诚地笑着,炫耀着,然而他笑得不是地方,炫耀的也不是地方,他刚刚炫耀完自己把车1万多块卖出去,摇车号的政策就来了。
他十分固执,他和小亮亮有分歧时,时常大吼大喊。我一直十分霸道的认为,这一切都是用心不足。然而,我妈妈只是讲舅舅年轻时候。她指着舅舅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舅舅有一张因为紧张而格外下压的厚嘴唇,鼻子略宽,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却不轻薄,这让他圆睁直看照相机的时候,特别显现出一种老实人的木讷。妈妈说他不喜静,喜动,小时候爱热闹,爱和同学玩,不爱读书,这让他老是受人影响。当时他们班里有一个很cool,很有主意的同学,那是最爱热闹的那一个,也一定是最会制造热闹的一个。那个同学的每一句话都具有号召力,他说,去参军,舅舅就跟着去参军了,和大家一起吃不饱穿不暖。那时他初中才上到一半,又赶上上山下乡,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到学校过。我妈妈说,她的哥哥,我的舅舅脑子不灵光,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所以才会无法和小亮亮沟通。可这段经历,这些过往,对我而言都太遥远了,我只是感受到有某种相似的境遇,类似的命运又一次重演,最后叠加在一个家庭之中,我妈感叹说:“这都是命啊。”
去年春节,在舅舅和我分享完他工作中的意外收获不久,我刚从小姨父手里把手机夺回来,我赶紧抓紧时间摇微信游戏红包,外加打游戏,叮铃咣啷好不热闹。小姨在一旁刚说完表弟上学的情况,又说到表弟工作的情况,表弟暑假给别人打零工时常会有外快,自己创业却经常入不敷出。或许舅舅被‘钱’刺激到了,又或许,在这个话题面前,玩游戏的我格外突兀,舅舅悠哉游哉的走到我面前,俯视我,说:“学那么多有什么用?你看你,出国留学,学到硕士回来,还不是呆在家里,还不如我,出去做个司机。”
我相信他在那一刻是十分自信的,又或者说他或许是非常需要获取自信的状态,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条件反射的,本能的,第一个说的是我。我呢?我当然无法当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我也不能当他说的话是假的。我也问过我为什么要写东西,答案却是不得不写。如果问我若不写,或者找工作什么的,我会非常迅速的联想到死亡。这种联想我根本控制不了,又或者说,我全部的好心情就是建立在忽略它的基础上。哪怕我现在写的任何东西都没什么人看见。我真的可能死的毫无意义,或者活的毫无意义。这和年轻,草率或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惜,这我依旧是控制不了。我曾经幻想我早早的因为各种事故残疾,这样我对于我想什么或者是写什么都不会再有任何负罪感。不会像现在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卡到不过审,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可惜,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罪,也无法选择不犯罪。只是,最终,我都没有这样无罪的权利,于是,我每天只能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能坐下来写什么,然后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为自己所写的东西感觉到愧疚,最后,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强迫自己不那么愧疚,再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强迫自己该写些什么,可通常这个时候都已经是凌晨甚至清晨了。迫不得已睡觉,还好我什么都不用干,于是我什么都不敢干。甚至在我写关于小亮亮的故事时也是如此,我知道,我贪婪的希望我写的这些东西里,隐藏着某些看不到的真实。这样孤僻不再是孤僻,怪异也不再是怪异。但我又知道这样的所谓真实,很难不是一种冒犯。我十分恐惧,舅舅如果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尽管小亮授权我写,但我依旧不敢设想他看到它之后又会如何。如果他早已经知道,我所思所写又如何不是在捅伤口,如果他从没有意识到,我会不会打破了某种平衡。我更倾向于是他早已知道,却选择不去面对罢了。谁不愿意做一只在表象的世界里自由飞翔的鸟呢?所有从表象世界的消失一定不是因为变得深邃,或者知道了什么,更不可能是智慧。只单单是飞不起来了而已,就像现在的我,自以为隐匿于世间,又像现在的他,自以为消失于世间,他的确就是为此而准备着,才愿意让我去写的,却不曾想我是怎样肆无忌惮的瞎写。
所以对于舅舅那句没头没脑的责怪,我的心里自然不太舒服。可惜辩论本身便是一种自我出卖,我自然也不会这么做。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像极了循环,或者是诅咒,舅舅的状态,小亮的状态,以及最后的结局,能够逃离它的办法并不多。就像小亮亮,明明过年,却不愿意见我们中的另外一个人。就像当时的我,真心实意的只想打游戏,我也知道,我大概只能在他玩游戏的时候才能找到小亮亮。
我是以充电的名义夺回手机的,因此,我玩手机的时候自然还在充电,我一边充电一边和网络那一端的小亮亮打着游戏。客厅的沙发是一横一竖拼接而成的,姥姥正侧躺在横的,平行于电视的的沙发上,舅舅坐在姥姥旁边的椅子上,妈妈坐在姥姥侧躺的另一端,而我正坐在竖的最接近电视的一端,任由两米长线横亘在沙发与电视机旁的插座之间。我舅舅和妈妈三人坐成犄角之势。
姥姥把电视音效开的格外大,可姥姥还是听不清楚,我把游戏语音开的格外大,可网络那头却没有人说话。我不发一言,小亮亮也不发一言。游戏音效兀自叮铃咣啷的响着,却远远盖不过电视剧《娘道》里认亲的台词。95岁的姥姥虽然听不清楚台词,却依然可以知道电视剧里在讲什么,因为同样的剧情,她已经在不同的频道来回来去看了很多遍,她看到兴头上就会给我妈讲解。我妈就会用天津口头禅“您这个,好么,欸呦呵“之类的词语开头,说”记得真清楚“”看的挺起劲“之类的。我妈一边看一边吐槽,但她呼和的声音特别大,吐槽的声音却没那么大,姥姥就一直听到了呼和声却没有听到吐槽声,就一直十分起劲的讲。最后,我姥姥还是觉得我妈的反应太夸张,展露出独属于老年人的,被逗趣了的,知足笑容,不紧不慢的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就不再讲了。
游戏里叮铃咣啷,电视里慌里慌张,我们却安安静静。又过一会儿,似乎是对面kill的太多了,播音太激动了,又或者是我被slamed的次数太多,播音触发过于频繁,又或者电视声音太大了。又或者与这些都无关。我妈一直在看《娘道》,舅舅一直不看《娘道》,他一直坐在离姥姥所卧沙发很近的椅子上,翘着一个二郎腿。往常这个时候他或许会刷快手,因为快手会发红包。很多时候,他甚至会把刷快手当作一项工作,他甚至炫耀过这一点。但这次,我们没有听到快手那永不间断的笑声,舅舅也没有拿起放大镜看某些内容,他只是默默地看向某个方向,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看向哪个方向的时候,他就要换一个方向,循环往复。我总是无法理解舅舅的所思所想,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也依旧不明白。比如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愁绪和思虑会在他身上摆脱了深沉。为什么他的眼睛总那么大而明亮,好像他一直都有少年的活力,也一直都有少年的轻率。哪怕他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皱纹遍布,头发花白,也依旧如此。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能完全明白, 这背后的包容竟然与他被评价为傻的那部分完美的融为一体,让他如小市民一般斤斤计较的同时始终拥有活力。当时他表现得是完全不在意且让人气愤,直到知道舅妈哥哥的事情我才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他总是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因此,如果舅妈或者小亮亮所作的决议是与任何人有关系的。他就会如现在这样坐立难安。但他依旧无法阻拦他们,他无法阻止舅妈把家里所有钱都交给哥哥,不然她哥哥可能因为还不上钱而进监狱。和节衣缩食的舅妈不同,舅舅不会如她这般节俭,舅妈买的东西过于便宜,作为补偿,他就会买好一点的东西,但他只是个司机,显然,他是不能有什么积蓄的。这让他在与人有关的钱上没那么计较,却在仅仅与钱有关的事物上格外计较。
现在想,或许是过年那奇怪的氛围所致,又或许是舅舅他那独有的智慧。他总要找一个时间把事情说清楚。而在这个场合,在所有人都有所恃重,又所有人都分外放松的场合。这是一个一切都不会迅速爆发的场合。姥姥对所有的情绪都十分敏感,却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敏锐。她就躺在沙发上,躺在舅舅与其他人之间。可无论舅舅说什么,她都听不清。但她必须在这里,只有这样,所有人才会维持表面的平稳。
我妈坐在角落,她早就知道了一部分的事实,可又无法用任何方式得知细节。小亮亮曾经向她借过钱,当时他声音颤抖着,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可谁敢让一个恐惧的人继续恐惧呢?万一他失控了伤害自己又该怎么办?于是她借出了两万,哪怕她知道他被骗了也只能如此。很快,他就把钱还上了,她没有过问,因为她知道,他如此快的还钱就是为了不让她过问的。如果她问了什么,便连被借钱的机会都没了,她失去了一个监控“骗子”的机会,她甚至可能成为离这个机会最近的人,只因她的经济条件相对充沛。所以,她犹豫再三,告诉我,他一定遇到了什么,可她又告诉我,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最重要的是,我正在玩游戏,而游戏的另一端有小亮亮。舅舅或许知道我的厌烦和排斥,或许他曾经试想过心平气和的和我谈论,甚至他的谈话本身就蕴含着蹩脚的安慰。可这个时候,我的排斥会更让他安心才对。他看着我不分青红皂白,没心没肺,叮叮咣咣地玩游戏的那一瞬间,他或许清楚,仅仅因为我和他的关系没那么好,我和小亮亮的关系就会更近一些。
就在这里,他说出了他说过好几遍的话,他是如此正义凛然,因为他真的仅仅是在陈述事实。侧躺着的姥姥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却仿佛是衙门里稀里糊涂的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允许舅舅用翘着二郎腿,双手揣兜的方式坐着。只是他这次决定要说话了,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仿佛哪里有一个强大的不可抗拒的敌人,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盯着它,因为只有这样那怪物才不会突然找上来,咬上他一口。
如果不是小亮亮后来和我说,我是不会猜到他那天的状态的。很多时候,我会把这种状态称为不在意,我又哪里知道,有些人并没有太多在意的成本,似乎舅舅的工资早就成了他的一部分,让他总能不在意许多东西。以舅妈的性格,只要是别人有需要,她都可贡献一切。更何况亮亮如此急促。于是,那天上午舅舅不过是看起来比平时寡言了点,木纳了点。他甚至连说话声都没有那么大。却被小亮亮解读出了无数含义。
他不急不徐,抑扬顿挫地说:“小亮花了20W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破铜烂铁,瓶瓶罐罐,全都是假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结识的什么人,他还在和那个圈子里的人接触,还听说他还在找什么人。
舅舅轻蔑的一笑,并不觉得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说,“都找了多少年,被骗多少次了?这次……哼。”
游戏还在继续,小亮亮的声音从游戏那端传来,他愤怒地说:“闭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闭嘴。”
我一言不发,继续打游戏。
“你做什么,还不让说了。”舅舅这么说,说的声音却不大,或许是怕惊扰到姥姥,又或者是说了太多次,便省略了后续的步骤。
我手里的游戏却没断过,小亮亮的也是一样。随着游戏里的女声响起“your align has been salmed“小亮亮的赵还真送了,我却得以借机收点人头。
我妈说:“你开着语音,也不说一声。“
我说:“我玩游戏呢,自然开着语音。“
我妈又对舅舅说:“别说了都听的见。“
姥姥问:“怎么了?“
妈妈说:“没事,玩游戏呢。“
姥姥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他们什么都不愿意说,便侧躺着没再问了。
舅舅没再说,亮亮也没再说。屋里再次只有电视剧和游戏的声音。
很快,我又回到了卧室,和手机另一头的小亮亮打游戏。我打的很认真,也很努力地在收头,我让游戏里的人安心,也让游戏外的人安心。可他却像没怎么放心过,他似乎早就失去了判断血量的能力,作为坦克,送了好几个人头。有的时候我能把他救回来,有的时候却和他一起送。我们一起送了一局又一局。却一起玩了一局又一局。似乎游戏能够维持最低程度的大脑运作。他说,这件事他一直都想说却始终无法开口。他开始从身边的人顺起,
他先说起舅妈,舅妈知道他在找人。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他们都默认,找人需要花钱,要办的事越大,花的钱就越多。又说起舅舅,他说他说今天早上,舅妈做了面条,舅舅却一口没吃,全都倒掉。他又说起H姓女生,他说她知道,自己说了一半。他不愿意说,是因为他害怕这些会连累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他生怕他遭遇的一切连累了我们,而我和他一起害怕,我们不敢用组队语音,就放弃了打游戏,不敢打电话,传说中,通话内容总是会被查录。最后我们用了微信,我们不能打出字来,因为打出字来或许会被查录。我们不确定打语音会不会,但语音通话应该不会。他如此小心谨慎,每当他不想说下去的时候,我就搬出我认识的一个厉害的人。哪怕我们并不认识那个厉害的人,不过是和她的妹妹有一面之缘。我说那个厉害的人,她能够见到更厉害的人。那个更厉害的人,他的名字人尽皆知,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听到此,他才愿意继续往下说。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他,他说的那个厉害的坏蛋到底有多厉害,现在,因为我的疏忽,我在微信上打字了,那个厉害的坏蛋还是可能会根据这个我打的这几个字查到我,按你说的,他既然杀人灭口如此厉害,那么我们开车回家,一路上300km,他们会不会制造一起车祸。他说不会,随后,他就不愿意往下说了。我为了让他往下说,提到了一栋海边的房子,在那里,我们能有很多厉害的邻居。厉害的邻居厉害的程度有限,但是他们最厉害的地方在于认识更多的人。最后,他问我,他能不能带着他找到的那个人,去那个海边的房子住上一段时间。事实上,海边那个房子一年365天能空上300天,但我还是不敢把他和“海”这个意向链接在一起,因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源于将死的海子。而且,他有自己的房子,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呢?那是一个没有容身之所的未来。但我还是答应了,因为他的悲伤居然有了悲壮的成分,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拒绝悲伤,可谁能拒绝悲壮呢?在这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未来。毕竟,未来太一望无际了,让人充满了恐惧。仿佛就在即将到来的那一瞬,一切都会在一个刚刚好的地方,走到一个刚刚好的终点。
那个地方既没有谎言,也没有真相,有的只有陪伴,因为在谎言和真相还没开始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生命足够短暂,短暂到在刚刚位于刚刚好的位置便结束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最终还是和妈妈说了,又在第二天和小姨父说了,当时我在教小姨父玩游戏,把一根管中深蓝的两节倒入另一个深蓝色在表面,底下是绿色的管,这样便多了一个空管,我们一直操作深蓝色,绿色的上面一直是深蓝色,仿佛深蓝色从来没有变过,却多了不少,我告诉他说“不要打草惊蛇,不要打草惊蛇。”我很清楚,这一步,小姨父一直想不出来。随后,又玩了好几步,又说了小亮的顾虑。我毫不怀疑,他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只手遮天的能力。只是他们的能力都太过强大,随便干什么,我们都要想很久有没有可能是真的,而我们在探究是否是真的过程中这种想法就是极大的冒犯。让我们不敢去探究事情的真相,从而进一步的冒犯。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冒犯之后会面对什么。小姨父清楚系统中的每一件事的每一个步骤,包括不正当的那部分。他知道让一个人消失会如何做,他过手过这些案件。才说,这个是假的,那个也是假的。但我仍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一定能跳过这些流程。小姨父眉头轻皱,却不知道他到底愁还是不愁,因为,他除了笑以外的时候,眉头经常是皱的,似乎他总是能听别人的一件小事听的很认真,又或者是想一件事,想的很认真。虽然我们不能钻进他脑子里,但他的眉头总是在皱。比如说,现在,我就不清楚,他究竟是想不通这个游戏,还是想不通这件事,又或者,他想不通我们是怎么想不通的。他一边把所有的粉色倒出来,一边说,要发朋友圈,要发朋友圈。当时我很怕,我不怕90%的可能小亮是被骗的,我只怕10%的可能小亮说的是真话。就像我小姨父说的那样,不出几万块钱就可以要一个人消失,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小姨父还说,如果这是真的,又怎么可能是20万搞定的呢?可我寻思着这世界上怎么就不会有一个惊慌失措的上位者,他的所作所为当真就不能有一点破绽,他当真就不能在随后补交那几万块钱吗?如果他突然意识到了,又让这个人再一次失踪,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小姨父叹气,他清楚如果我都这么想,小亮亮只会更这么想。
最后我们决定给小亮亮宽限点时间,就到小亮亮说的,能把那个人接出来的那天,果然,他什么没能等到,我们一起去找包案。
骗子有一个证,然而并没有被查出来,后来小亮又通过其他系统查到他有这个证。他认为那天的调查有敷衍的成分,坚持控告那一天的不作为。他相信依然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在操纵着一切。眼前他求助的在职人员是不可控的一部分。但小姨父却认为,他的不成功因为他有太多的不可言说。然而,小姨父却依旧不够有经验。最后解决这件事的小亮亮,最后才明白,抓人是一个部门,抓钱是另一个,最终他通过法院要到了钱。原来骗子也不过是骗子公司的打工仔而已,公司在,就能拿到钱。就在事情结束后9个月,在职人员帮亮亮找到了骗子,那时骗子已经是一具躺在医院的尸体了。在此之前,小亮大概给骗子出了一段时间的生活费,骗子住旅店找小亮付钱,给要员打点烟酒要小亮付钱,连买橘子也要,因为骗子需要四处奔波,帮他去把一个人救出来。小亮追回了他20万用来“打通关系”的,但这一部分,是他追不回来。现在想想,他追不回来的那部分,才是骗子的目的,大概,骗子就是以此谋生的,骗子连买个橘子都要编一个拙略的借口。至于哪些人反应过来了,告了骗子公司,哪些人没告,他就管不上了。他说他得了那个绝症,然而,还没等到绝症爆发,他就脑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