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四章 第二次结婚 17
17①
时过一年,新的工场已经完全建成、巩固,并走上正轨了。(两个)新旧工场之间有着密切联系,它们互相转让定货,遇到一家工场所接的活太多时,另一家就为它分担部分工作,它们之间没有流水账。它们的资产合在一起的话已经相当可观。如果它们的资金再接近的话,就可以在涅瓦大街合开个商店了。这准够薇拉·巴芙洛夫娜和梅察洛娃忙上一大阵子的。虽然这两家工场的女工们关系十分密切,彼此十分熟悉,她们也常常互相作客,甚至在夏天还到郊外结伴旅游,可是两个不同企业合伙经营的想法毕竟是新思路,得花上许多时间向她们解释。不过,在涅瓦大街开个商店毫无疑问是非常有益的。薇拉·巴芙洛夫娜和梅察洛娃为合并两个企业的事奔走了几个月,终于如愿以偿。于是在涅瓦大街上出现了一块新牌匾:Au bon travail.Magasin des Nouveautés②
涅瓦大街的商店开业以后,业务更加明显发展。商店的服装都是流行款式——但是也不属于上流社会的档次——怎么会那么搞呢!但是顾客多是相当富裕的人,这样可以有一笔一笔的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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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节依照莫斯科工人出版社,1954年版译出。它是作者初稿,作者在《现代人》杂志发表这节时,由于审查的限制,不得不另外改写,在国家艺术文学出版社,莫斯科一彼得堡,1950年版发表的是另外的稿件。
“另外的稿件”见附录。——搬运者
②法语,“精工时装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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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三个月,商店里光顾了一批“求知欲”很强的顾客,但是他们的求知态度有点扭呢,连他们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他们渴求知识的想法似乎不同于常人在求知时的想法。“既然我关心的事你也感兴趣,那么你一定会用亲切的目光看我,并且会尽可能亲自开导我的。”他们的想法可又是一样,他们心里想的是:“当然,你斜着眼睛望着我,竭力想对我躲躲闪闪,但是这一套骗不了我。”这样的顾客有二三名,每人来过三四次。他们这种“求知”有一个半月左右。过了这一个半月,吉尔沙诺夫的一位没有大来往的同行找他,漫无边际地谈论起各种疑难病症,转到主要讲这位客人所信奉的一种医疗方法的神效。这个方法是让病人在几天之内滴水不进,理由是:“凡一切疾病均出自于体液变坏,而体液乃经常由体内分泌出来,为此,如果制止这些分泌物获取新的来源,则坏体液必然消耗殆尽,疾病即可治愈。”随后他又说——顺便(通知)给吉尔沙诺夫,有个人邀请他,那是位久慕吉尔沙诺夫大名的人想结识他。吉尔沙诺夫答应明天同这位有教养的人见面。
这位有教养的人,如果确切地说应该说是有教养的“能手”①,虽然他尚未娶妻。总之,这个有教养的能人确实真有教养也真是个“能人”。因为在当时,即1858—1859年,已经很是文明开化时代了。此时虽然尚有些无教养的人,但为数已少得可怜。只有在那些不能称之为“丈夫”的人(即使他们娶了妻子)中间才能碰得到,而真正的“能人”,即他本身就是“能人”,决不是因为娶了老婆才被称作“能人”——这样的“能人”中间,是决无毫无教养之人的。当时这些“能人”个个都富有教养。
于是这位(有教养)的“能人”接见了吉尔沙诺夫。当然,他做的完全符合有教养的“能人”接待他所想见的客人时的礼数——他彬彬有礼。他让了座,又把自己的椅子挪近一些,递上雪茄,讲了几句非常得体的话,说他非常有幸“同您相识,亚历山大·马特威依奇”,因为他早就久慕大名,“您,亚历山大·马特威依奇”,深知“您是为我国医学事业增光的英才之一,医学乃国家所必需之事业”,等等。这一番话确实说得殷勤亲切,特别是开口必称吉尔沙诺夫的名字和父名②——这确实是有教养的人!棒极了!接着又是一场关于医学的很有教养的谈话。过一会儿,话题到底转到了这次结识的目的上来,转到那件愉快的事情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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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俄语里,муж即是丈夫的意思,同时又有(在某一方面)的能手、有才能的人、大家之意,故作者说他尚未娶妻有调侃之意。
②俄国人称对方名与父名表示对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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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您有个请求,”有教养的“能人”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的教养和亲切之后说,“请费心给我解释一下,尊夫人在涅瓦大街开的是一家什么商店?”
“时装商店。”——吉尔沙诺夫说。
“开店的目的是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
“和所有的开女式时装商店的人的目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有教养的“能人”用专注的目光盯视着自己的客人,吉尔沙诺夫也用专注的目光盯视着对方——这位有教养的“能人”。这位有教养的(能人),在专注的目光里看见他乐于相识的客人有点分厘不让,他想得狠狠地压他一压。
“我应该告诉您,吉尔沙诺夫先生(有教养的‘能人’为什么突然间忘了客人的名字和父名呢),社会上对尊夫人的商店有些不利的传闻呢。”
“这完全可能,有些人就是喜欢摇唇鼓舌。我妻子的商店有了一些成绩,也难免引起一些人的嫉妒——这就是我对您的解释。不过,我倒想知道,究竟有些什么不利的谣言。关于时装商店的谣言,一般都把它说成是‘情人角’对吧?这可真是荒唐至极!”
有教养的“能人”又用盯视的目光瞧瞧吉尔沙诺夫,他确信他的客人不是一般的分毫不让,简直是锱铢必较。
“哪儿的话,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谁敢用这种谗言来侮辱尊夫人呢?依你们二位的人品,哪里会招来这种非议。再说,假如我所讲的谣言如果是属于这方面的,我毫无理由同您相识,对于这套玩艺儿大可不必介意。我同您结识,在于我非常看重您的科学工作给国家带来的利益,我希望对你有所帮助,所以请允许我恳求您,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要小心谨慎些才好。社会,甚至可以说国家,把科学工作者当成宝贝,因为科学的昌明乃是一个完善的国度的首要条件,因此,可以说——他们也应该自爱,甚至可以说,这乃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义务,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
“照我本人对自己的了解,我并没有做过任何有违于我对社会乃至国家的义务的事——我很自爱。”
这时,这位有教养的“能人”再用盯视的目光看看吉尔沙诺夫,他看出他的客人何止是分毫不让,简直是执迷不悟。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为什么两个有教养的人碰在一块儿就不能开诚布公呢?照天性说,我自己(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还醉心于读蒲鲁东①的著作呢,但是……”
“请容许我插几句,免得我们之间产生误会。您说(您)‘也是社会主义者’。这里的‘也’字大概是对我而言吧。您凭什么就认为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可能我根本不是——除了社会主义者,还有保护关税论者,还有赛②的信徒,还有拉乌的历史观点的信徒,以及政治经济学中五花八门派别的信徒呢,要把某人列入某一派的信徒之列总得有点根据呀。”
“吉尔沙诺夫先生,我有根据把您列入社会主义者之列,因为我对尊夫人的商店的制度是了解的。”
“一切派别的信徒在郑重谈话时,都说他(赞成)这一制度。其中也不乏其人——当然现在很少了——也攻击它,如果当他们与其他派别论战时感到有必要的话。在冷静的、纯学术的探讨中,没有一个政治经济学家否认他对社会是有益而毫无害处。如果我说得不对,请您至少给我举出一个相反的例子吧。”
“吉尔沙诺夫先生,我们在这儿可不是搞什么学术之争啊。您得承认,我没功夫搞这玩艺儿。吉尔沙诺娃女士的商店的倾向是有害的,我向她,特别向您进言,要当心一点儿。”
“假如它真是有害的,就应该关掉它,我们也应该被送到法庭。不过我倒想弄明白,它的害处到底在哪里呢?”
“到处都是。先从商店的牌匾说起吧。这‘Au bon travail’是什么意思?简直是一个革命口号嘛!”
“把它翻译过来是‘магазин хорошей работы’,这是‘精工’的意思啊。一家时装商店不就得精益求精地完成定货吗,这还有什么革命意味吗?我真叫你搞糊涂了。”
“这几个字的意思并非如此吧。它们的意思是说,一切商店都必须这么办,就对工人阶级有利。‘travail’此字本身显然取自社会主义著作嘛,这是一个革命口号呀。”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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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蒲鲁东(1809—1865),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他从小资产阶级立场出发批判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剥削,马克思称蒲鲁东主义为“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法典”。
②赛(1767-1832),法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
③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商店的名称变化的必要性在原作手稿中有更详细解释。看来这位造访吉尔沙诺夫的熟人是位显要的官员,是第三厅的人(即特务头目——笔者)。让他们改变商店名称的理由是:travail是劳动之意,这是1840年法国革命时的一个口号的暗示;droít de travail——要劳动的权利,这是巴黎无产阶级在1848年6月战斗中的口号。
[1]时至今日,这种可笑的文字狩猎依旧存在。而我们可敬的审核,充分运用天赐的智慧,使得这荒唐且无聊的潜规则,变成了一种大师级的苏联式幽默。——小心眼的雪球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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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际上已经在从事一项工作或劳动,那么在谈话中非用这个词不可了。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字,我敢担保它比所有的社会主义者年长一千岁。”
“不过,总之何必在商店招牌上玩弄辞藻呢?‘××时装商店’不就蛮好吗?”
“写得花花哨哨的牌匾的商店在涅瓦大街随处可见哪。什么‘Au pauvreDiable’了,什么‘AI'Eléeance’了——多的是,还少吗?要是您费神在涅瓦大街走走,不是随处可见吗?”
“我没工夫同您争论。我请您把商店换一个牌子,上面只写‘××时装商店’。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吧,(这)是必须执行的。”
“现在我不争辩什么了,我向您表示这可以照办。不过,在您面前我虽然代表我妻子答应一切照办,但是,我不能不说,这个更名会严重地损害本商店的经济利益。这种损害有两个方面,第一,店名的任何更易都会大大损害商家的知名度,使一个商业机构在生意方面发生逆转;第二,我妻子是从我姓的,我的姓是个俄罗斯姓,给时装商店冠以俄罗斯姓氏,简直是拆她的台嘛。①我妻子的经济利益会遭到严重损失。可是,她会对需要俯首听命的。”
有教养的“能人”显示出深表同情的神色,沉思起来。
“您的商店果真是一个商业机构吗?这一观点值得商榷。行政机构应该保护人们的经济利益,扶助商业发展。可是您能对我说句实话,担保尊夫人的商店是商业机构吗?”
“我对您说老实话,是的,那确实是个商业机构。”
“请告诉我,为了减少尊夫人——十分遗憾——必然要遭受的经济上的损失,我可以做些什么呢?我准备接受,或者可以十分高兴地接受一切可能的措施,来减少这不可避免的打击的损失。不过,您要知道,这个牌匾名肯定不能再用了。”
“我想了一个好主意。招牌上显得不安的是‘travail’这个词,可以用我妻子的名字来取代它。社会利益所要求的不就是这个吗?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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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时装领导时代潮流,帝俄时代许多时尚服装店亦多冠以法文名字。
②作者这里是指“薇拉”这个字,“вера”在俄文里是信念、信仰、信赖之意,用在商店上可以作“信义”“信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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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一要求的重要性很欣赏,为此我想方设法满足这一要求,而且尽力避免那个可怕的打击所带来的两种损害中的Noz——一个字尾带‘off’的店号使商店蒙受的损害。我妻子叫‘薇拉——вера’,把它译成法文则是‘Foi’。假如把‘bon’这个字保留,仅仅更动那个必须更动的字‘travail”,那么新的店名则是:“A la bonne foi’——它的内含是‘信义商店’,而且写成法文之后,还颇多保守气,因为‘foi’的意思是‘信仰’之意,这似乎是跟敌对性的倾向对着干的。”
有教养的“能人”沉思不语。
“这个问题很重大。初步看,您的想法似乎可以得到满足,亚历山大·玛特依维奇。可是,此时此刻,恕我不想给您决定性的答复,我还要慎重考虑一下。
“恕我冒昧直言,对于常人来说,当然不容易兼有‘当机立断’和‘深思熟虑’两个条件,但是我从来不怀疑我在现实中确实遇见过这样一种人,他们的见解一下子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马上做出一个完全正确并十分成熟的结论——行政官员多半具有这种天才啊。
“我只向你要求几分钟工夫,”有教养的“能人”沉思地说,“我确实需要几分钟。”
他们在深沉的静默中度过了几分钟。
“好了,现在我考虑过问题的方方面面了,我可以采纳您的折衷方案。为了社会之利益,甚至可以说,为确保治安之利益,我不得不忍痛让您的利益蒙受些损失,这,您一定会予以谅解。但是,我同样希望公正的您,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你得承认(我)有决心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必要之举措想方设法地变通了。”
“请您相信,我也同样重视您所采取的举措的重要性,充分理解您对于保护我们私人利益的竭尽全力的关怀。”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告别吧,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可以充当国家的需要与个人利益之间的调停人,尤其是我向您表示了我的敬意,您是我国最可敬的科学家之一,不仅社会应当尊重你们——甚至可以说,政府也应该尊重你们。”
有教养的“能人”与受尊重的科学家很动情地握手告别。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薇拉·巴芙洛夫娜和(她)丈夫一回想起这件事都感到其乐无穷——涅瓦大街有好几千家店铺,其中的一家的牌匾的“travail”换成“foi”,再相应地把形容词也调换一下,于是,社会——或者说社会治安——居然就可以转危为安了!不过这事可决非儿戏。这一次商店总算很容易地躲开了一场灾难。事是好事,但是,也很明显必须尽量收敛才行,要少招风,现在——至少相当长时间里——不要考虑再发展企业,尽管企业迫切需要发展。在这许多月份以内,或许不止一年,所能得到的最高幸福不过是使企业继续存活,也不要再想扩大发展。这实在是令人痛心的事。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事不是预料之中的吗?好在事业是一帆风顺地发展起来了,障碍完全可能产生得比这要早得多,又好在这障碍还只是一种阻挠性的,本来那场毁灭性障碍也是潜伏的。
不用说,人家既然已经瞄上了你这个商店,岂能轻易放过。但是,这商店确实无可挑剔,除了文明有序,就是管理有方,品端术正。因此他们也只能是注意注意而已。但是这一注意也逼迫商店把脚步停止在注意的时点的状态下,以这种停滞换生存。
可是,如果人家某次故意找你的磕儿,你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麻烦了,何况他们是随时随地在找磕儿呢。打个比方吧,假如我想到涅瓦大街散步,那么某公就一定会琢磨了:“他为什么到涅瓦大街上闲逛呢?这里有什么名堂?”那么,假如我根本不去涅瓦大街散步呢,那个某公又一定会琢磨道:“他怎么从来不到涅瓦大街散步——这里有什么名堂?”您千万别当我在开玩笑,决不是。您也不要以为我用了“假如”两个字,便认为弄错了——不,我只是为了把话说得缓和一点才用了“假如”这两个字,我确实深明此情,这有充分证据,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这三年来对于我去不去涅瓦大街散步的事无一日不在痛苦地折磨我。我想那就去散步好了,尽管我并没有这一想法。可是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我觉得如果真去散步事情会更糟——“从前他不来散步,如今倒开始散步了,这是怎么回事?”请您承认,这对我名誉上损害极大。如果一个人过着本本分分的生活,除了他不散步(其实散步也一样,反正人家要找个题目来琢磨你,好给自己的推测作出结论,这真是易如反掌)这一点之外,就完全没有一点可疑之处,如果这样的人居然成为人家琢磨和推测的对象有数年之久,那么妻子在涅瓦大街开商店的吉尔沙诺夫,更是在劫难逃了。
于是,那位用“干涸法”治病的医生不时地拜访他,充满尊敬之情地劝他放宽心,又劝他小心从事,每一句话都充满亲切体贴之情。而且不论是用“干涸法”治病的医生还是一般的有教养的“能人”,确实都出自好心,他们是要人们又有教养又仁慈,要人们友善,决不去损害谁,压迫谁。
说实在的,吉尔沙诺夫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和不便。
谈及对工场的影响:工场继续存在。当然不能扩大、发展,而且尽可能收缩,但是它毕竟还继续存在着。可见“能人”对它的盛情好意给工场带来的结果也是好的,并不坏,他们对工场也真是出于好心,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保护了工场,使它没有受到损害呢。
虽然事业在目前无法扩展,却仍旧可以搞得更好。当然(在)这里诸事要多加小心,免得显著的成功再惹起新的怀疑。当然停止扩大发展会给自身设立很大障碍,因为对于事业来说,外部的规模的扩大和内部改善举措的增加是相辅相成的。然而,事业到底在进步,尽管比在别的条件下可能取得的进步慢得多。
在第二家工场开创以后三四年,也即是第一家工场创办以后7年左右,事业情况如何?——恰在这时认识薇拉·巴芙洛夫娜的一位姑娘在写给她的住在莫斯科的女友的一封信中作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