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四章 第二次结婚 16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第四个梦

16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第四个梦

薇拉·巴芙洛夫娜又做了一个梦，仿佛是：
一个熟悉的——现在多熟悉啊！——声音由远而近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Wie herrlich leucheet
　　大自然在我眼前，
　　Mir die Natur！
　　 显出多美的景象！
　　Wie glänzt die Sonne! 
　　太阳多么灿烂！
　　Wie lacht die FLur！① 
　　原野多么舒畅！

薇拉·巴芙洛夫娜看见这是真的，全是真的
田垄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原野上开遍了鲜花，原野四周的灌木丛中百花争妍。灌木后面高耸着翠绿的森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并且被万紫千红的花朵点缀着。田垄、草地、灌木和布满森林的花朵散发着阵阵幽香。鸟儿在枝头飞来飞去，几千种声音连同香味一齐从枝桠间飘送出来。在田垄、草地、灌木和森林背后，又可以看见同样闪着金光的田垄，铺满花朵的草地和灌木丛，一直到那被阳光照耀的森林遮蔽着的远山为止。山顶上处处是浅色的、银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和透明的云彩，它们的变幻不定的颜色微微衬托出了地平线一带的晴朗的碧空。太阳升上来了，大自然欢笑着，也使人们欢笑，它把光和热、芬香和诗歌、爱和幸福倾注到人们的心田，同时人们也从心底里唱出欢乐与幸福、爱与善的歌——“大地啊！幸福啊！爱情啊！啊，金光灿烂的爱情，像一片朝云，笼罩着那边山顶！”②

　　O Erd'!O sonne！
　　O Glück !O Lust!
　　O Lieb'! O liebe,
　　So goldensch ön。
　　Wie Morgenwolken
　　Auf ienen H ö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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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歌德《五月之歌》。
②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引录的歌德的《五月之歌》的原文，引用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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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知道我了吧？你知道我的美丽了吧？可是你不知道，你们当中谁也不知道我的全部的美。你看看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听一听，看一看吧：

　　Wohl perlee im Glase der purpurne Weim, 
　　紫红色的美酒在杯中荡漾
　　Wohl gi ä nzen die Augen der G ä stt……”  ①
　　宾客的眼睛闪闪发光……

在山脚下，在森林的边沿，在两旁有开花的灌木和密植的高树的几条林阴道中间，耸立着一座宫殿。

“我们上那儿去。”

他们走着，飞翔着。

一个豪华宴会。酒在酒杯里冒着泡沫，参加宴会的人眼睛闪着光亮。喧哗和喧哗中的笑声，暗地里握手，有时偷偷地无声的接吻。“诗歌！诗歌！没有诗歌总是不够痛快！”于是一位诗人站起来了。灵感使他的前额和思想发出光彩，大自然对他讲出了它的奥秘，历史对他说明了自己的意义，几千年来的生活像一幅幅图画似的，在他的诗歌里飞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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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席勒的《四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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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诗人高声朗诵，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游牧人的帐篷。一群马、绵羊和骆驼在帐篷的周围吃草。远处是橄榄树和无花果树林子。在更远更远的地方，在西北地平线的尽头里隐现出两座高山。山顶覆盖着白雪，山坡上一片雪松。但是这些牧人的身材比雪松还端正，他们的妻子比棕榈还苗条，他们在悠闲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爱，他们所有的日子都在抚爱与情歌中度过的。

“不，”象征光明的美女说道，“当时我还没有出世。没有平等的地方就没有我。那个女王是奴隶，她叫阿丝塔特①，她来了。”

这是一个奢华的女人。她的手上和脚上戴着沉甸甸的金色镯子，颈上挂着镶着珍珠和珊瑚的沉甸甸的金项圈。她的头发涂了没药香油。她的脸上一种淫荡而又卑屈的神情，一对眼睛显得又淫荡、又惘然。

“服从你的主人吧，在他不出征的时候，给他消愁解闷，你应该爱他，因为你是他买来的，你不爱他，他就杀死你。”她对一个倒在她面前的尘土中的女人说。

“你可以看到，这不是我。”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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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丝塔特，古叙利亚司恋爱、丰收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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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诗人又吟诵出一些充满灵感的诗句，又出现了一幅新的画面。

一座城市。北方和东方的远处是山，在东南两面的远处和靠近城西的地方是海。这是个奇异的城市。城里的房屋并不高大，外表也不华丽。然而城里有那么多瑰奇的神殿！尤其是在那个小山上：沿着一道建筑着美丽非凡的大门的阶梯上去，整个小山全是神殿和公共建筑物，其中任何一座都足可以给今天最豪华的首都添色增光。这些神殿里面和城内各处有几千尊雕像，只要把其中的一尊摆进一所博物馆，就足以使它变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博物馆。聚集在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多么漂亮啊：这批少男少女和少妇当中的每一个，都可以做雕像的模特儿。人们奋发向上，朝气蓬勃，欢天喜地，他们的全部生活愉快而又高雅。这些房子的外表虽然不算华丽，内部却充满情趣，证明主人很会享受。每一件家具和器皿都可以供人观赏。所有这些人是那样漂亮，那样懂得美，他们活着便是为了爱，为了服务于美。一个被放逐的人回到他失去政权的城市来，大家知道他回来的目的是要恢复他的统治。为什么对此置若罔闻呢？原来有个女人跟他并坐在马车上，把他指给人民看，请求人民接纳他，她对人民说她要庇护他。这个女人甚至在那批美女中间也显出了惊人的美，人民仰慕她的姿色，终于把政权交还给了她所爱的庇西特拉图①。再说法院吧，法官是帮阴森森的老头子，人民可以被迷惑，他们却不知道什么叫迷惑。阿勒乌柏果斯②是以严酷无情与铁面无私著称的。男女诸神都来把自己的案件交给他判决。一个被公认为犯了滔天大罪的女人要接受审判，她危害了雅典，该被处死，每个法官心里都作了决定，叫阿斯佩细亚③的被告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拜倒在她的脚下，说道：“你不能受审判，你太漂亮了！”这里不是美的王国吗？这里不是爱的王国吗？

“不，”象征光明的美女说，“当时我还没有出世。他们崇拜妇女，可并不承认她是跟自己平等的人。他们只不过把她当作享乐之源来崇拜罢了，他们还没有承认她的人的尊严！凡是不把妇女当作人来尊敬的地方，就不会有我。那位女王叫阿佛洛狄忒④。她来了。

这位女王身上没有任何饰物——她长得那么漂亮，她的爱慕者不希望她穿衣服，她的俏丽的躯体不应该被遮蔽，使她们的赞赏的眼睛看不到它。

她对那几乎跟她同样漂亮的、把供香扔在她的祭坛上的女人说些什么呢？“做男人享乐之源吧。他是你的主人。你活着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了他。”她的眼睛流露着的只是肉体享乐的喜悦。她的态度傲慢，脸上显出骄傲的神情，但是值得骄傲的只有她那肉体的美。在她统治的时代，妇女被注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男人把妇女关在闺房里，除了当主子的以外，谁也不能享受他所专有的美色。她没有自由。还有另外一些妇女，他们自称为自由人，可是她们以自己的美色出卖着享乐，出卖了自己的自由。不，他们也没有自由。这位女王是半个奴隶。没有自由的地方就没有幸福，也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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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庇西特拉图(约公元前600一前527年)，一译珀西特拉图斯。古雅典僭主，约公元前560年，依靠平民发动政变取得政权。统治期间两度被逐，又重新夺得政权。他统治时代是雅典经济、文化最发达的时代。
②阿勒乌柏果斯为古雅典最高法院所在地。
③阿斯佩细亚(公元前470？一前410)，雅典大政治家伯里克利之妻，大家认为她应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31一前404)负责。
④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司爱与美的女神，古罗马神话中称维纳斯。她生于海中，以美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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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诗人又吟诵起来。出现了一幅新的画面。
城堡前面有一个比武场。半圆形看台上坐着一群体面的观众。比武场上有几名骑士。城堡的阳台上坐着一位姑娘，俯身眺望比武场。她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谁赢了，她就把围巾送给谁，并且让他吻她的手。骑士们死命地厮杀。结果托庚堡取胜。“骑士，我只能像您的姊妹似的爱您。请不必向我要求别样的爱。您走来的时候，我的心没有怦然跳动，您离开时也是一样。”——“这是命运的安排。”他说，于是乘船到巴勒斯坦去了。他功名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可是他看不见他心中的女王就活不下去。即使在战场他也没有忘却旧情，他回来了。“不要敲门吧，骑士，她已经进了修道院。”他给自己盖起一所小屋，当她早晨打开她的修道室的窗户时，他可以从小屋的窗口瞧见她，却不致被她发觉。他的全部生活，便是等待这个美丽得像太阳的姑娘出现在她的窗口。除了看看他心中的女王，他没有别的生活，在他的生命枯竭以前，他果然不曾有过别的生活。直到他的生命终结的时候，他还坐在他那所小屋的窗口，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我还会看见她吗？

“这完全与我无关，”象征光明的美女说：“他没有跟她结婚的时候，他是爱她的，等到她做了他的妻子，她就成了他的臣仆。她一定怕他，他会把她关起来，他会不再爱她。他打猎、作战、跟伙伴们参加宴会、强奸女仆，而他的妻子将会被遗弃、被禁闭、被轻视。女人一跟男人结婚，男人就不爱她了。不，当时我没有出世。那位女王叫‘贞洁女王’。她来了。”

谦逊、友善、温柔、漂亮——她比阿丝塔特更漂亮，比阿佛洛狄忒更美，可是她也郁悒、忧愁、悲伤，人们在她面前磨蹭，向她呈献玫瑰花冠。她说：“我心里悲痛极了。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你们也很悲伤。你们是不幸的。大地——是一片苦海。”

“不，不，当时我还没有出世。”象征光明的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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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庚堡是席勒长诗《骑士托庚堡》的主人公，此故事诗由著名诗人兼翻译家茹利夫斯基译成了俄文。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这里以散文笔法引用了诗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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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那些女王与我不像。她们还继续统治着，但是她们的统治正在崩溃。每个女王一诞生，前一代女王的统治便开始崩溃。她们中间最后一个统治者开始崩溃时，我才出生。我出生后，她们的统治便崩溃得更快，而且一定要完全溃灭——她们当中继起的女王不能顶替以前的历代女王，继起的女王在位时，历代女王仍会残留。我可以顶替她们所有的人，她们将消逝得无踪无影，剩下我单独一人统治全世界。可是她们的统治应该比我早，没有她们统治的时代，我的也不会到来。

人过去跟动物一样。从男人开始赏识女人的美以后，人才不再是动物了。但是女人在体力上比男人弱，男人却很粗野。那时候件件事都取决于体力。男人霸占了女人，开始赏识她的美。她变成了他的财产、他的物品。这是阿丝塔特的朝代。

男人精神上越成熟，就越迷恋女人的美，崇拜她的美。但是她的觉悟还没有提高。他赏识的只是她的美。她还只能把他的思想当作自己的思想。他说唯有他才是人，她不算人，她在自己身上只看见珍贵的美色，而这美色却是属于他的——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人。这是阿佛洛狄忒的朝代。

不过她已经开始觉悟了，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人。当她心中稍微显露出一点人的尊严感的时候，她该是多么苦闷啊！因为她还没有被公认是人。男人还只是希望她做一个供他役使的妻子。她说：“我不愿做你的妻子！然而情欲逼得他向她哀求和屈服，他忘了自己并不把她当人，他爱她，爱这个不可接近、不能侵犯的贞洁的少女。可是她刚一相信他的哀求，他刚一跟她结婚，痛苦接踵而至！她捏在他的手心中，这双手比她的手有力得多，而他又粗鲁，他终于使她变成他的奴隶，他瞧不起她。她多痛苦！这是悲伤的圣母时代。

许多世纪过去了，我的姐姐——你认识她吧？她露面比我早——做了她该做的事。她一向就在世界，她比所有的人都出生得早，世界上有人的时候，她早已诞生，她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她的劳动是艰苦的，进步很慢，但是她不断地工作下去，进步更大了。男人变得比较理智，女人越来越坚信自己是跟男人平等的人，于是我诞生的时候到来了。

这是不久前的事，啊，可以说是刚才发生的事。你知道是谁首先发觉我的诞生，并且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的吗？这是卢梭在他的《新爱洛绮丝》①中告诉人们的。人们从他的书上第一次听到了我来到世界的信息。

从那时起，我的王国扩大了。我治下的人还不多。不过我的王国正在迅速扩大，你可以预料到总有一天会驾驭全世界。那时人们才能充分了解我是多么的美。现在承认我们权力的人还不可能服从我的全部意旨。他们被那些仇视我的整个意旨的群众包围着。如果他们了解和实现我的意旨，群众就要折磨他们，危及他们的生命。而我需要的是幸福，我不希望有任何痛苦，所以我对他们说：不要做使你们受苦的事吧，现在你们对我的意旨能了解多少算多少，千万不要伤害你们自己。

“可是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是的，你能够。你的处境很幸福。你不用担惊受怕。你可以做您愿做的一切。但是即使你了解我的全部意旨，我也不愿让你做任何对你有害的事：你不必希望，你也不会希望做任何可能使那些不了解我的人来折磨你的事。目前你完全满足于你现有的一切，你不想别的事和别的人，将来也不想。我可以对你推心置腹。”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你对我说过历代女王的名字，可是你从来没有提到你自己的名字。”

“你要我说出我自己的名字吗？你看着我，听我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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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爱洛绮丝》(1761年)为卢梭著名书信体小说，写一对青年的恋爱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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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你看着我，听我讲。你听得出我的声音，你认得出我的脸吗？你看清了我的脸吗？”

是的，薇拉·巴芙洛夫娜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完全没看清她。她怎么能感到觉得看见了她呢？自从她常跟吉尔沙诺夫谈话以来，自从他老是瞧她、吻她以来，这一年当中她经常看见这个象征光明的美女，美人也不躲避她，正像她不躲避她一样，美人常常全身出现在她面前。

“不，我没有看清你，我没有看清你的脸。我知道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可是你被一片光辉围绕着，我无法看清你，我只知道你比什么人都漂亮。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不过我听到的只是你的声音比什么声音都美妙。”

“你瞧，这一瞬间我要为你减少我的光轮的光辉，这一瞬间我的声音将对你失去它常有的魅力。对你来说，我暂时不再是女王了。你看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你认出来了吗？于是，我又是一个女王，并且永远是女王了。”

她重新被她的光轮的全部光辉围绕着，她的声音又是难以形容地让人着迷了。可是她为了让人家认识自己而变得不再像一个女王——那一瞬间的情形果然是真的吗？薇拉·巴芙洛夫娜果然看见了这副脸孔，果然听见了这个声音吗？

“好，”女王说，“你想知道我是谁，你已经知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跟我刚才化身为她的那个女人分不开，我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你已经看见我是谁。没有什么比人更崇高，没有什么比女人更崇高了。我就是我化身为她的那个女人，她在爱着，也在被爱着。”

不错，薇拉·巴芙洛夫娜看见这是她自己，这是她自己，而她自己却是女神。女神的脸便是她自己的脸，是她活生生的脸，她的面貌远非那么完美，她每天都能看到许多比它漂亮的脸。这是她的脸，它被爱情的光辉一照耀，竟比古代雕刻家和伟大的绘画时代的大师们给我们留下的一切典范更加美丽。不错，这是她自己，然而是被爱情的光辉照耀着的她自己，即使在缺乏美女的彼得堡，比她漂亮的人也有好几百，而刚才她却比卢浮宫①的阿佛洛狄忒雕像还要漂亮，比我们至今所知道的一切美人还要漂亮。

“你照镜子的时候，只能看到你本人，看不到我。你在我身上看到你的，只是爱你的人眼中的你。在他看来，我和你已经融为一体。他觉得任何人都不及你漂亮，他觉得一切艺术典范都在你面前黯然失色。对吗？”

对，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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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浮宫，巴黎的著名宫殿建筑，1793年起为博物馆，世界许多艺术珍品(如维纳斯像)存放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