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逆鳞》重置版 第三章 隐秘战争

2022-08-27 20:01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三章 隐秘战争

        平叛战役结束后的收尾工作既琐碎又漫长,各处防区时不时还传来与漏网匪军发生零星交火的消息。某一日老马带着很为难的表情找到我,报告称抓到了一个“很复杂”的俘虏。

        我来到临时关押落网叛匪的前线战地情报局,看到老马提到的那个俘虏被单独关在审讯室里,正捧着部队食堂的铝合金大餐盘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模样就像个学生,肤色也不像长期受到高原紫外线照射的本地人那样黝黑,当他抬头向给他送餐的审讯人员讲出那句异国语言的“谢谢”时,我讶异地向老马问道:“日本人?”

        老马引我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物品,没有看到武器,有一台小巧的松下数码相机,做工精致的多功能折刀等寻常物件,最引注意的是两册红色封皮已经陈旧变淡、日文译本的《语录》和《选集》。

        “不是我们抓到的,”老马告诉我,“这小子主动找到边防哨所自首,哨兵听不懂日本话,把他当成叛匪送到战情所来了。”

        我带着翻译人员亲自审问他,他像新入职员工自我介绍那样倒了一大堆供词出来:“我是天草四季,金川工业附属大学理工系的学生,日本左翼大学生同盟的成员,参加过反对太平洋阵线联防安保条约的学生运动,左翼学生运动组织派我和其他同学去中东,支援当地人民抗击同盟国帝国主义殖民的武装斗争,我们接受了一个叫作天蝎组织的反抗势力在中东分部进行的军事训练,但训练完成之后他们叫我在身上绑着炸药包去劫持美国客机,我在行动前夜往眼睛里滴了药水,假装自己突发眼疾逃避了那些任务,听说参与那次行动的同学们全都在抵抗美军搜捕的过程中引爆了身上的炸药。后来天蝎组织又要求我参与渗透到中国、协助武装分裂叛乱的行动,我认为这是一个到中国来的好机会,假意答应了他们,进入中国国境之后我听到了叛军已经被击溃的消息,就趁机从天蝎组织的队伍里逃了出来,找到了人民解放军的哨所请求保护。”

        我反问他:“既然你以左翼革命者自居,为什么逃避了你们组织下达的劫持客机任务呢?”

        “我并不是因为怕死才逃避那次行动的,”他告诉我,“我认为那不是什么武装斗争,而是与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暴力恐怖活动,是片面的冒险主义和左倾机会主义,只会割裂我们与世界人民的紧密联系,我的生命应该牺牲在更崇高的战斗中,而不应该浪费给这种恐怖袭击活动。”

        “那你为什么想要到中国来?”

        “我想要代表日本的左翼学生组织,向中国的同志们请求帮助!”他两眼放着光,很激动地对我说,“我们需要资金、需要武器,但最重要的是需要中国同志们成熟的革命经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同志们经历了数十年的革命斗争,可以成立一个强大的新生人民政权,我们日本的左翼斗争运动却总是找不到出路,甚至陷入恐怖主义的歧路呢?我希望中国同志们能为我们的斗争指点迷津,协助我们推翻政阀和财阀,驱逐太平洋阵线军阀势力,建立日本人民自己的政权。”

        这下我确实感到,老马对他做出的那个“很复杂”的评价真是非常中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只好把这件事报告给叶未零。

        “比起自称的左翼革命者来,他本质上更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老叶在了解过天草四季的事情之后这样判断道,“苦瓜脸,你了解日本吗?”

        我搜刮着脑海里有关“日本”这两个字的一切。上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在远东和太平洋战场战败灭亡,随后日本长期处于由美军驻扎控制的“受保护国”状态,数十年前美国意图更进一步将日本吞并为合众国的一个海外州,而决定日本独立或并入美国的关键公投,却意外地没有按照美国人的剧本发展下去,公投结果出乎意料地决定日本摆脱美国“保护”而重新成为一个正常国家,国际社会普遍认为是欧盟担心其美国盟友继续占有日本资源将会导致同盟国内部的实力失衡,而在公投期间暗中大力支持了日本的独立,获得政治独立的日本随后与韩国、澳大利亚等成员国结盟组建了所谓的“太平洋阵线”,并继美国、欧盟之后成为了同盟国麾下的第三大重要阵营,天草四季等学生运动参与者所发起的“反对太平洋阵线斗争”,可以视作是美国驻军期间的“反安保斗争”运动的延续,目的即是反对日本军方门阀势力借助太平洋阵线的结盟力量、不断增强对日本国内社会的军事控制影响。数月之前太平洋阵线舰队对苏联滨海边疆区的闪击震动了整个苏、盟两大阵营,彼时苏联红军主力几乎全部投入到了进攻北美与欧洲的战争中去,而原本在结盟协议中承诺保障苏联远东领土安全的我国——连我们这些基层军人亦不清楚个中原因——当时仅仅消极地派出了少量部队对苏联进行象征性增援,就在新闻报纸全都预言太平洋阵线将在苏联滨海边疆区上演“第二次珍珠港事件”之际,苏军却凭借有限的兵力击退了这次攻势,有关这次扑朔迷离战争的一切迷团也随之消失在了阴影之下。然而上述国际形势,只不过像是将来要写在历史课本上的大略文段而已,只要关心时势新闻的人都可以讲出来,可仅仅知道这些可以称作是“了解”日本吗?在苏、盟两大阵营对抗隔绝的铁幕另一边,今天的日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我并不清楚答案,正如我在见到天草四季之前从不知道日本会爆发左翼学生运动。

        叶未零对我茫然的思考感到不耐烦了:“喛,别摆出一副呆头呆脑的无知表情来嘛,在移交天草四季的过程中,你可是要担任我的‘日本问题顾问’呢!”

        “移交?交给谁?”我一头雾水。

        “移交给日本警视厅,把他遣返回国。”叶未零告诉我,“这小子的背景太干净了,他接受了恐怖组织的军事训练,却没有参与恐怖袭击活动;他短暂‘支援’过叛军武装,但一进国境线就向我们自首了;他在日本参与过学生运动,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许最多算是触犯了日本的宪法。我们唯一能给他定下的罪名是非法入境,而非法入境的外国公民都是要遣返回国的。上头收到了关于天草四季的报告之后,已经与日本方面进行了沟通,日本警视厅会派人来办他的移交手续,而外交和司法部门一致认为,作为最早接触和控制天草四季的人,我们军方也应该派出代表参与交接。这项工作原本计划要私下进行,但日本人那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劲了,记者从警视厅那儿套到了有关天草四季的信息,在日本国内媒体大肆报道‘前往中东参与反殖民斗争的左翼大学生将被中国遣返回国’,这下麻烦了,你看,这次遣返活动已经变成了我国与日本断绝交流数十年之后的第一次正式外交活动,而且还是在苏、盟两大阵营爆发世界大战的局势背景之下,报纸上已经在大搞‘遣返外交’的噱头了。”

        我到研究对外关系的学术机构去“补课”。我阅读了国际学者研究日本民族性格的几部论著,了解了黑泽明、藤子F不二雄等名字以及由此带来的日本文化国际影响力变化,还有反战思想与军国主义余孽、左倾激进主义思潮和资本主义保守派在日本国内的纷繁缠结……即使装着满脑子诸如此类的信息来到交接地上海,我在正式的遣返移交工作中见到第一个日本人时,表情恐怕还是严肃得像在面对一个危险的外星人,对方是来自日本警视厅防暴机动队的友川纪夫警部,一开始我对他严肃冰冷的表情很反感(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表情和他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很快发现他的严肃呆板并非来自傲慢和敌意,而是来自于和我一样的紧张茫然,因为我窥见他在交接工作间隙的空闲时间,偷偷从随身文件包里取出一本日本学者介绍当代中国的《从内部看中国:8亿人是如何生活的》做临时“补课”。随后老叶只是在休息间隙简单问了一句今年甲子园棒球联赛春季赛的赛况,便完全改变了这种气氛,友川警部马上丢掉了手里那本十年前出版的旧书,很兴奋地告诉我们,获胜的正是他的母校早稻田大学队。交流气氛总算因此轻松了下来,但交接工作本身是冗长而繁杂的,友川纪夫是当时负责镇压天草四季参与的“斗争运动”的机动队现场指挥官,这也是他被选派为此次移交工作日方主要代表的原因,按照司法程序,他代表警视厅向我们移交了那次“斗争事件”的案底卷宗,包括大量的新闻报道、内部报告、笔录档案和现场照片,以此证明天草四季确实构成了触犯日本宪法的行为,需要以犯人的身份移交回国进行羁押。友川纪夫身边总是跟着另一个人,名叫中冈俊贺的,拥有日本本岛防卫军和太平洋阵线驻日本武装力量的双重军衔,但此次并不止是作为军方代表、还是作为案件证人参与交接工作的,因为天草四季和他的同学们当时所冲击的,正是中冈所驻守的太平洋阵线武装力量鹿儿岛基地,除了为案情进行佐证之外,中冈还负责对友川纪夫提供的案底材料进行涉密审查,以确保那些卷宗中涉及到有关鹿儿岛基地的军事机密信息已经全部经过安全化处理,所有档案都需要经过他的检审首肯之后,才能交给我们中方人员过目。

        在所有档案资料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张现场照片,当时天草四季等人占领了鹿儿岛基地邻近的一座教堂向警方示威,机动队使用了高压水枪、催泪瓦斯等手段,进行了长达两天的“解除封锁”行动,才进入教堂将斗争参与者逮捕,照片所摄的正是行动结束之后一片破败的教学现场,连尖顶上的十字架也被低空飞行投放瓦斯的日本警方直升机撞缺了一角。正是在出示这份档案时出了一点儿岔子,中冈俊贺在检查内容时很严厉地指责警视厅玩忽职守,给军方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为其中有一张反映案情形势的卫星地图展示了鹿儿岛基地的周边地形地貌,而这属于军事机密,他亲自对卫星地图上标有地理数据的那些注解进行删改,确认安全之后才肯将档案交给我们验看。

        “你们军方太苛刻了。”友川纪夫向他抱怨道,“我明明把地图上的信息清理得很干净!”

        就在遣返程序顺利完成、友川和中冈带着天草四季回国的次日,老叶和我原本在整理行装准备回到科研部队驻地,一道毫无预兆的军事行动紧急命令把我们扣在了原地,这前后两项任务的时间咬得如此之紧、性质又是如此迥异,实在令我大感意外。

        “你们不用回驻地了,遴选出来的驻地部队会到这边来跟你们会合。”武修戎在军事司令部向我们亲自部署任务,“太平洋阵线舰队侵略了我国领海的一处岛礁,并在上面建立了驻军基地,此事暂时没有公开化,现在我们与太平洋阵线是麻秆打狼两头怕,在苏维埃阵营四面出击的高度紧张形势之下,一旦我们和太平洋阵线的武装冲突被公开化,势必会导致双方正式爆发全面战争,无论是希望暂时稳定远东后方的苏维埃阵营,还是处于全面战略劣势的同盟国阵营,都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军事委员会决定暗中解决此事,为了不惊动敌人,我们没有选调受到严密侦察的沿海主力部队,而是决定从西北战区秘密调遣科研部队来执行歼灭侵略敌军的军事行动。为了确保这场战斗从打响直到结束都绝对不会进入国际公共视野,一切保密工作都要以最高标准执行,你们作为前线指挥员也不能获知具体任务地点,司令部会按照侦知的目标岛礁地形为你们搭建训练场地,你们的任务就是反复进行实战演习,然后在接到正式出战命令的那一刻,把目标岛礁上的敌人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科研部队最具实战经验的一批部队被秘密调遣到了东南沿海,即使在军队内部调令上,也将这次行军称为例行的跨战区拉练。随后的行动简直像是在浓夜中摸黑行路,我们在完全封闭的某处沿海训练场地,对着那处按照目标地形以1:1比例搭建起来的模拟岛礁没日没夜地进行实兵预演,司令部则反复研究论证了各种可能在实战中出现的突发情况,并不断对我们遭遇的演习敌情作出变化调整。我们的部队在模拟错过涨潮期登陆窗口的预演情况下,陷在凝胶一样的滩涂地里向假想敌火力阵地突进;由于没有对标太平洋战线同类军备的我军武器可以作为假想敌,司令部把高速机动的恐怖机器人制作成标靶,来模拟在高速行进中对我登陆部队进行远程火力压制的“西风”式自走炮群;有一次演习登陆时,司令部甚至模拟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极端情况,即太平洋阵线在世界大战的战略压力之下秘密研制出了核武器并投放到登陆场,而我们必须保障在首批进攻部队被核打击消灭的情况之下,继续调动第二梯队冲上遍布核子辐射的登陆场……

        在这种高强度的演练之下,老叶作为前线指战员的心理压力肉眼可见地展露出来,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双眼因为连日熬夜而发红,甚至也不再刮胡子了。在被那次模拟核爆炸击退攻势而致败北的当天夜里,他向我发牢骚:“师傅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我还从没见过哪次‘黑色行动’会保密成这样。你注意到没有?连作战地域的航行坐标也只由海军方面的登陆舰队掌握,而不敢把知悉范围扩大到我们登陆部队这边,按照现有的命令遂行下去,甚至在我们胜利歼灭敌人、光复了岛礁之后,也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作战地点究竟在哪里;还有,这座岛礁也太大了,大到足够太平洋阵线在上面构建半永久防御工事,甚至还有机场和二线阵地,再者说,真有哪座岛礁的战略意义重要到足够敌人为之动用核武器吗——如果他们真的有核武器的话。”

        出征的那一夜,我们拥挤在漆黑的登陆舰运兵舱里,只有战士们的一双双眼睛在灼灼地闪着微光,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沉沉没入远海。登陆舰队将会伪装成与苏联太平洋舰队联合进行一次威慑太平洋阵线的环日本绕岛巡航,并在中途脱离联合编队驶向作战地域,日本海军会把这次行动当成例行的示威巡航,草草跟过来拍上几张“对象舰”的照片了事,连联合巡航的苏联海军同志们,也不会知道我们中途脱离编队是前去打仗的。

        “大隅方向派出监视的日本舰只已经停止跟踪返航,丰后方向前来接力监视的日本舰只暂未靠近,在窗口时间结束之前迅速脱离巡航队列,前往预定作战海域!”叶未零下达命令的声音在散发着铁味的巨大船舱里回响着,我们所有人都感受到登陆舰转向时的巨大惯性,知道自己离即将打响的战斗又近了一步,每个人都在猜想舰艏舱门打开之后的彼岸究竟是何方。

        战斗打响的第一刻就出了岔子!这再次证明无论多么严密的预演,也总可能漏算一些匪夷所思的意外状况,不知是对目标海岸的地形测算有误,还是因为对最新列装的EMP 支援装备性能不够了解,原本计划用于瘫痪敌军岸防部队重装备、掩护第一波次突击部队登陆的电磁脉冲攻击波束,竟因为半封闭式海岬地形的阻隔而未能顺利扩散到敌军防线,反而在岸崖上折射回来覆盖了我方的登陆场!正在滩头进行展开的第一批装甲部队全都受到电磁脉冲辐射而陷入瘫痪,首批登陆部队的调度展开由我负责,在演习过程中我多次处理过这种进攻节奏被打断造成的队形混乱问题,但那都是在通讯保持畅通的情况之下,而此时讯道里已经完全被电磁干扰形成的杂音所填满,接收不到命令的后续部队还在按照作战预案源源不断地涌上滩头,很快就被瘫痪的坦克堵死在了这片狭窄的登陆场。

        太平洋阵线岸防部队的反应实在是迟钝得可以,但我们自身的失误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从这种迟钝中反应过来,预演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此次作战的关键在于抓住太平洋阵线未及有效组织防御的最初一段时间,尽可能扩大突破战果、打破他们的岸防体系,但现在这一最关键的作战突然性已然消失,西风火炮集群的炮雨如坠云一般层次分明地一轮轮砸在登陆场上,而我们甚至观察不到他们的炮兵阵地构筑在哪个方向。随着第一辆“女娲”加农炮在瘫痪中被密集的炮火击毁,小型反应炉殉爆时腾起的蘑菇云照亮了大半混乱拥挤的滩头,登陆部队的士气几乎被击垮。

        老叶出现在我面前时,作战服的裤脚挽得老高,腿杆上沾满了淤泥,看来是徒步涉水从登陆舱里爬上滩头来的。

        “回头跟你算账!”他一枪托砸在我的头盔上只不过是顺手,主要注意力则专注于命令随行的通讯兵们迅速展开。跟着他涉上登陆场的通讯兵个个背着电台和一架折叠起来的“蜻蜓”无人机,冒着炮火尽量分散到滩头各处,把那些无人机展开掷投到空中,“蜻蜓”式无人机所使用的无线电波长与常规战地通讯不一致,只能在极短的距离之内进行应急通讯,但正是这样的通讯波长,恰恰处于刚才那阵EMP攻击的干扰范围以外,成群的“蜻蜓”无人机很快在登陆场上空盘旋成应急天线阵列,叶未零的命令也总算经由无线电讯道传达开来了:“二线部队滚回登陆舱上去,别挤在这儿当靶子;一线部队尽量散开,别管被瘫痪的坦克了,装甲兵出舱弃车,把坦克留在原地吸引炮火;通讯兵,控制无人机群前移。”

        “指战员,敌人的防空火力已经布置好了!”有通讯兵提醒道。

        “只管撒出去,纸飞机,要多少有多少!”叶未零坚持道。实现了电子电路的大工业量产之后,批量制造的“蜻蜓”式无人机已经把成本降低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去除军用设备的“蜻蜓”甚至作为普通商品在民用市场上大规模流通,这使得海量列装的无人机能够在短时间内泼水样地散布到战场低空。除了标准制式的“蜻蜓”式以外,机群里还会混入没有装载任何作战设备、成本更加低廉的简易无人机,虽然除了飞行之外没有任何功能,却可以大大增加无人机群的数量,滥竽充数地分担掉一部分敌军防空火力,战士们称其为“纸飞机”以形容它的廉价和简易。随着无人机群冒着防空火力迅速覆盖到岸防阵地展开侦察,通讯兵们的背负式作战控制连线电台屏幕上,开始逐片用发着荧光的线条显示出无人机回传的敌阵布局地图,宛如一块精确刻蚀出来的电路板。

        “通讯兵下放到连队负责指引进攻线路,一线突击队捅到后头去咬他的炮兵!”按照老叶的命令,原本混乱的第一波次登陆部队立刻化整为零,此时EMP攻击的干扰效果渐渐消散,侥幸未被炮火击毁的几台“麒麟”式突击坦克被当作进攻箭头,引领以步兵为主的突击队展开快速纵深穿插,沿着几片敌军岸防阵地的结合部向后方炮群突进,通过“蜻蜓”的航拍画面,可以看到进攻通道两侧的敌人对这种快速突击极不适应,他们混乱组织的围堵大多没能跟上我方突击速度,有些敌军甚至没有意识到突击部队正在从阵地一侧穿过,而最先觉察到危险的“西风”自行火炮群开始高速后退拉开距离,并在行进中展开阻断射击,即使是行驶速度较快的“麒麟”坦克,也难以追上这些高速机动的炮群,在突进过程中始终被置于炮火覆盖范围,却无法把敌我间距拉近到自身双联主炮的有效射程以内,突击部队的伤亡开始陡增。

        “被人放了风筝啊!”老叶举着望远镜,双筒镜片上倒映着远方的炮火,“二线重装部队拉上来了没有?”

        原本拥挤的滩头阵地已经净空,第二波次登陆部队的“女娲”加农炮重装集群重新驶离了舰舱,在我们背后像一道城墙般徐徐展开,缓慢但沉稳地向着岸防阵地推进,成排的小型核爆蘑菇云在敌阵上种植出一片死亡的丰收,后方的“西风”炮群队形开始混乱,有些火炮试图放慢速度或调转车头来阻滞重装集群攻势,很快便被一线突击队追上摧毁,另一些火炮则继续专注于高速后退并打击追击中的一线部队,这就确保了它们的火力不会对“女娲”集群造成威胁。

        老叶采取的是一套“砧锤战术”,快速穿插到后方的一线突击队就是纠缠住敌军炮群的铁砧,而受到掩护的“女娲”重装集群则是负责主攻的重锤,等大片岸防阵地都已经被重装集群犁过,残余的炮群也失去了足够的前线机动地域。担任铁砧角色、负责牵制的快速突击群,是此次攻势中兵力最有限、伤亡比率却最高的一支,他们不仅要承受着炮火袭扰敌方后方炮群,还要负责在战斗收尾阶段堵住潮水一样溃退的残敌。在核子同位素稳定技术的保护之下,“女娲”加农炮射击之后残留的核辐射很快自行降解、避免造成持久的大范围核污染杀伤,我们踏着岸防阵地上那些还在发热的焦土,登上高地去支援损失较大的一线突击群。爬上位于山脊处的敌军岸防阵地时,未能及时撤出战场的最后几门“西风”火炮还在负隅顽抗,我看到那些细长的炮管像长剑一样沿着近乎垂直的角度高指着夜空,打出去的炮弹几乎是原地砸下,以便轰击进抵近处的我军部队,炮火掀起的土浪像海啸一样掀得老高,而“麒麟”和“女娲”的炮塔则像露出海面的礁石一样从硝烟后面重新显出粗重的轮廓来,将那几门“西风”火炮层层填埋在了火力和金属之下。

        硝烟稍稍散开了一些,我看到大老沙背对这边站在一台“西风”火炮残骸上,面向山脊另一侧,僵硬的身形显出一种强烈到寂然的惊愕来。我和老叶穿过烟尘爬到他身边,然后陷入了和他一样的僵直状态。

        这根本不是什么岛礁!站在这处制高点上,我们在山脊另一侧看到的不是有限的岛岩和岛外的大海,而是一片无尽的陆地,远方夜色中灿烂的霓虹灯光,正在凄厉的空袭警报声中接连敛起自己的光芒,惊恐地想要隐藏到黑暗之下。借着炮火的余光,我猛然看到了山脚下有一座教堂半映在阴影之中,并把它指给老叶看——我们不会认错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两座同样的教堂顶着残缺成同一模样的十字架,教堂尖顶上立着的,正是那座曾在日本警视厅档案照片上出现过的残破十字架,这是天草四季曾经参与占领过的那座教堂!

        我们进攻的不是什么远海岛礁,我们脚下的是日本,被我们攻陷的正是那座遭受过左翼运动斗争示威的太平洋阵线鹿儿岛基地。直到此刻,被司令部蒙在鼓里的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打响的,是登陆日本列岛的第一场战斗!

 

        按照后方司令部极简的命令,我们茫然地在已占领的鹿儿岛基地周边构筑防御,不知接下来是会继续深入进攻,还是退回背后的大海,直到一架盟军制式的“千里马”运输直升机降落在了鹿儿岛基地的机场跑道上,为了防止误击,它机身上的太平洋阵线标志被涂掉了,且全程打开着友军信号识别器,在我们严阵以待包围着机场的枪口注视下,从机舱里出来的是那名日本军官中冈俊贺。

        “今天的日本成为了自主的正常国家,可日本的身体里却有三颗大脑在争吵。”中冈在基地指挥室里向我们澄清这扑朔的形势,直升机舱里还有一名武修戎将军特派的情报官员,始终跟在他身边以证明他的友军身份,“在摆脱美国的‘保护’之前,我们抱怨自己是一个没有军事自主权的‘无军之国’,而现在,秉持着侵略主张的本土军阀却致力于把日本改造成受到军方势力控制的‘无国之军’,他们推动着日本主导建立了太平洋阵线,借助阵线其他成员国的支持来不断扩张右翼军阀在国内的影响力,他们就是当今日本的第一颗大脑;我的部队忠于日本左翼政治联盟,我们的愿望和那些激进的学生运动组织者一样,是要把太平洋阵线武装力量从本岛驱逐出去,使得日本摆脱右翼军阀太平洋阵线的控制,我们是日本的第二颗大脑;而夹在其间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则是在日本国内占大多数的本土保守势力,由根深蒂固的政阀和财阀世家组成,他们是日本的第三颗大脑。

        我们左翼联盟所掌握的军队在兵力上处于劣势,而占绝对优势的中间派作壁上观、不愿响应我们关于驱逐太平洋阵线势力的号召,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向中国求助,遣返天草四季是一次意外的接触机会,按照左翼联盟与中国达成的秘约,我在天草四季的移交过程中,把鹿儿岛基地的防卫信息和地理数据透露给了你们。”

        “你指的是警视厅案件卷宗里的那张卫星地图?”叶未零问道,我们都还记得,当时中冈以去除机密信息为由,对那张地图做了特殊的标注处理。

        “没错,友川警部是个认真尽责的人,他确实把地图上的军事信息清理得很干净,”中冈说道,“当时我并不是在抹掉地图上残留的机密信息,恰恰相反,我趁机把自己掌握到有关鹿儿岛基地的一切——营地分布,火力配置,地理地形,潮汐水文,海岸标高——全都标注在了地图上并移交给你们,而受到武修戎将军指派、隐藏在交接工作人员里的情报员很快就把这些信息取走了。”

        “所以紧跟在交接工作的隔天,师傅就能根据那些精确的信息搭建出鹿儿岛基地的等比例演习场地,并马上命令我们开展了实兵登陆演练。”叶未零捻着下巴上多日未刮的胡茬,“他伪称作战目标是一处被太平洋阵线侵占的无名岛礁,甚至直到战斗结束了,他还不肯让我们知道自己进攻的是日本本土!”

        “这正是我们对贵军的谨慎态度钦佩有加的原因所在,”中冈说道,“这是一次非常冒险的行动,一旦被右翼军阀和太平洋阵线势力听到风声,很可能导致中国与太平洋阵线之间的战争全面爆发,并招致针对我们左翼势力的大清洗。看来武修戎将军采取了非常严格的措施,把知情者人数降到了最低。”

        一片更加密集的空袭警报声打断了我们的交流,大片茶色和浅蓝色的光点布满了雷达屏,我们来到指挥室外,看到跨海而来的人民空军苏-55“狐步舞”式歼击机群,正在基地上空与从九州内陆方向飞来的前掠翼式“黑鹰”歼击机缠斗空战,而在“狐步舞”编队后方,基洛夫空艇群像一道黑线镶满了夜色中的海平线,“雪暴”反舰导弹从东海舰队的“无畏”战舰甲板上升空,呼啸着扑向远方的日本海岸,火光映亮了受到打击的太平洋阵线军港,一艘艘巨大的战船侧影在爆炸声中沉沉没入了幽深的大海。

        “不经过革新洗礼,不足以重振日本。”中冈面对着空中和海面的火光,就像终于等到了一场迟来的舞会,“中国同志们,我们之间的团结,将是重铸两国友谊的力量——你们针对各处太平洋阵线重要基地的登陆突袭已经完成,来自中国的援军将会压制他们剩下的海军与空军部队,而我们左翼联盟所掌握的本岛防卫军部队,会协助围堵陷入混乱的太平洋阵线武装力量,以便你们尽快将其消灭。至于那些保守的中间派势力,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来、让他们看清楚阳光底下的明朗形势,他们马上就会向我们表示友好的。”

        此时,跨海来援的基洛夫空艇集群已经飞临鹿儿岛基地上空,巨大而狭长的阴影在斑驳的探照灯光中恍若自天外降下的巨兽,艇身侧面狰狞的鲨鱼头涂装不断在夜云中隐现。

        “狐步编队,狐步编队!”作战连线讯道里传来了基地塔台发出的急迫呼叫声,“注意防卫空艇集群的两点钟方向,侦测到不明飞行器高速接近!”

        “狐步收到,航空雷达屏上没有反应,判断为低空飞行物体,请再次确认目标!”

        “不可能,低空飞行器的速度不会这么快!”

        那低空高速的不明飞行器就在这时穿过了基地上空,我们都听到了尖锐的引擎呼啸从头顶掠过,像一道声的利刃切过了其中一艘基洛夫飞艇,巨大的艇身毫无预兆地爆炸成一堆燃烧的帆布,沉船一般向着地面坠来。防空部队试图利用基地仍然完好的探照灯,去寻找那个躲避了歼击机雷达的低空物体,长长的光束像斗剑一样在夜空中挥扫交错,不同灯光的逐渐聚集到同一个交汇点,终于将目标紧紧锁住了。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套飞在空中的盔甲,弧形的胸甲上绘着同盟国的蓝色鹰徽,一对载有微型导弹挂架的银色金属翅膀在背后展开,使驱动这套盔甲的人看上去有如一名来自天国的武士。机动巡逻的半履带防空车开了火,机关炮弹链有如受到了探照灯光吸引一样向着那个飞行兵扫过去,但在触及目标之前,就被那对银翼所发射的反击导弹击毁了车身,歪倒的残骸在火焰中燃烧,基地里的消防车马上被开过来灭火,附近的战士们则纷纷围上来,奋力把困在车舱里的防空炮组成员往外拖。

        “‘金翅鸟’动力装甲,”中冈目送着那个反抗者消失在夜色中,“是友川警部!我原本以为他是个能够争取的中间派,他站到了敌人那一边,是我们的损失。”

        “他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是不是?”老叶映着残骸上冒出的火光问道,“就跟天草四季一样。”

        “是啊,理想主义者——跟我们也一样。可惜他和我们信奉的理想却不一样。”中冈遗憾地说,“他是个世家子弟,但比起世家传统来,他更为飞行和科技而痴迷,听说当初他加入机动队,就是为了体验从美国进口的火箭飞行服。金川工业选择他来担任最新式‘金翅鸟’动力装甲的试飞员,他前往的方向也正是最近的一座金川工业园区,指战员同志,我建议你们尽快拿下那些至关重要的复合研究基地为好,战争的时代也就是科技的时代,谁能掌握金川工业,谁就能掌握日本的未来。”


《逆鳞》重置版 第三章 隐秘战争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