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逸话】临别
“……我知道了。”拉菲艾拉沉默半晌,把哥哥搁在她头上的手拿下来,
“哥哥又瞒着我私自做了什么决定吧。”
埃内斯托没看她。
“老是这样。上次也是,要不是我说出来你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为什么不能单纯站在家人的角度对待我?我知道这跟玻利瓦尔有关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还是要把我排除在外,哥哥能好好说出来的话我至少会……”
“你不明白。这跟你想的不一样。”
“不一样吗?哥哥穿上了军服,戴着袖章。这些都告诉我哥哥是玻利瓦尔解放军的将领了,要跟米格鲁前辈她们一起去玻利瓦尔。……我只是不明白。爸爸那时候不是就已经失败了吗?哥哥现在要重蹈爸爸的覆辙吗?就算你成功了,之后又要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他真正的信念是什么。嘴上唾骂着享乐的城市和群众,结果自己还是依仰着莱塔尼亚的权贵,到头来他要推翻的究竟是多索雷斯还是玻利瓦尔的乱象?他所作所为指向的是停息战争还是挑起战争?
“你已经见到很多了,这方面我不必多说。你的生父,我的母亲,我父亲潘乔,还有我们自己,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为什么?玻利瓦尔何以成现在的样貌?你曾为此困惑过迷茫过吗?”
“……”
“你可能想得少,但我细想过。在多索雷斯的日子里我始终迷茫,父亲引发的事件也被我视作解答的钥匙。那时的结果已定,我也已经有了答案。这次我们引导的不是战争,是人民。”
“哥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嗯。”
冷场。
他等着。
“但是对不起——”
拉菲艾拉咬咬牙,叉开腿拔出背上的镰刀。
“我不能让你去。”
他眯长眼,“我想也是。这就是你带镰刀来的理由吧。”
“我不觉得哥哥你去会有什么改变。而且我怎么相信哥哥去是为了人民,明明这只是又一场战役?”
她面前的人一身肃穆的军服,袖章上反光惹眼,整套服饰把他衬映得挺拔,仿佛下一秒他就要驰骋战场。经过时间的雕琢他面庞显出棱角而目光如故。于她而言那却只是她的哥哥,那个小时候一脸不满地让她坐在肩上、补给不足时把食物让给她并瞒着她自己饿肚子的事、如今愈走愈远的哥哥。她在酒吧见到他时他几乎无时不在向顾客介绍宣传,兄妹俩明明近在咫尺却望不透。他的人生,自己又占多少分量?她不知道。自己只是在挥霍一己私情,不让亲近的人如落叶般悄无声息被战争带走。上次是爸爸,这次不能轮到哥哥。
“因为你不了解内情。”
“是的,因为哥哥你没有说。”
“你坚持要和我战斗?”
“是的。”
如果这样可能延缓你的步伐,可能让未来有所挽回,那就由我来当你的第一个敌人,哥哥——埃内斯托。
埃内斯托紧抿着嘴。他转转手腕,顷刻间到她面前。她眼底一道冷光掠过,那是她哥哥最常用的刀具之一。
“所以我才说你呆,我亲爱的妹妹。你撒谎的技术还不到家。”
最初见到自己的义兄时,他不会对她笑。她一直困惑于哥哥能轻易对各种各样的人笑,唯独对她不能。她甚至跑去问义父。于是义父拍拍她的头告诉她,那是他还不熟悉你。而且你是家人,对家人总要比对外人特殊。
她加入进来的第二年,生日当天她惴惴不安,怀有收到礼物的期待但又不敢期待。那晚她敲了哥哥房间的门,见他捣鼓着一些战场上淘来的武器。他拾出一把给她——一根短刀。他说,即使你是个小孩,也必须在战场上给自己留一条命。等你大一点,我会给你配一件更合适的。他一个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孩子,对她带着“相信我吧”的意味拘谨地提着嘴角。拉菲艾拉惊诧,这种笑容与他以往的确实都不一样。也同时,她明白过来,这比她高一个头的金发男孩是她的哥哥,名叫埃内斯托。于是她成为了埃内斯托很早的回忆中那个默默跟在他后头的小孩,短短的腿走得极快,不让二人的距离拉大。
刀光剑影复现,屋内劈砰作响。两人力度都够足,几个回合下来不分高下。彼此都久经沙场,也目睹过彼此战斗的身姿,知道彼此趁手武器的使用技巧、攻守的惯用姿势、战场上的应变水平。
镰刃一次次挥扫、落下,此地此时竟似一摇树的小童,把搭载过往的落叶纷纷晃下,掉入她心潭荡开圈圈涟漪。
忘记是什么缘故,儿时一日她急着寻找爸爸,问过军队里的叔叔后即刻不顾阻拦一头窜出。到了目的地依稀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圈外零散几人立。其中一金发人回头来,那是她目光愕然的哥哥。还没等她赶去,她哥哥却匆忙迎来,旋即她眼前一片阴影,是哥哥蹲下抱住她,宽阔的肩膀把身后景象遮得严实。同时刻一声清亮的枪响。她顿时意会,下意识想拍拍哥哥、告诉他这场景她早有见过,但手指曲起继而放下。她被莫名温暖的黑暗沉默。
屋内空间不大,这让拉菲艾拉无法充分施展;相对而言埃内斯托手握小型刀具,动作更显敏捷,但也难免被拉菲艾拉大面积扫劈逼得无法近身。
他不可避免地发现妹妹在镰刀的使用上相较以前进步飞速,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躲闪时怀着赞许:妹妹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一直努力。他甚至为此骄傲。岁月把他们带大,同是军队出身的孩子,如今各奔前途。他在内心默默祈祷着,拉菲艾拉心思单纯但本性不坏,愿她今后不论有没有我在身边,都能寻到不错的归宿。
感慨归感慨,他余光观察着周遭环境,刻意诱她将自己堵在墙角。她镰刀顺势下劈,他见状猝然压身前踏,刀尖压在她的脖颈,而镰刀也恰好对准他的头颅。
又一阵冷场。
“哥哥要动手吗?”
“取决于你。”
她眼眶渐湿,“……我从来就没有搞懂过哥哥的想法,现在也是。我已经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啦。”
“如果你在明白一切后还想与我决一了断,那我拭目以待,我们战场上见,而不是在这里。但我不希望你与我成敌,或者说压根不想让你上战场。”
“因为我不够强?”
他凝望她脸颊。那个他眼见着沾一脸战场尘埃的小孩一路走到现在,从多索雷斯到罗德岛,这个小女孩出落得清秀,以至于他有时也会惊叹这个人真是那个会揪着他衣角跟在他后头、奶声奶气叫哥哥的孩童吗。过往在眼波里流转,细碎的记忆漂浮,他抓住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能像之前所想地轻易割舍她。她的泪水在他眼中是对战争的控诉。他百感交集,愤怒于战争,悲哀于妹妹无法与他心灵相通,欣慰于至今与家人的一切,汇成的恨意又流向战争。这叫他更确信,自己非走这条路不可。
“拉菲艾拉,跟你同龄的人,很多都过得比你快乐。他们不必感受战争的痛苦,不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你理应过得更加幸福。战争已经不再叨扰你,你得清楚自己的方向……”
“所以我要眼睁睁地再看着哥哥离开……?哥哥,我们是在那个国家生长的人,我们流着那个国家人民的血,我们只要还活着就背负着这个身份,怎么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像现在哥哥跟我对峙,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但你不适合介入这些。只要有战争就会有心怀鬼胎的人。除了表面上的战斗以外还有看不见的手段和周旋。你斗不过。”
她耳边响起几句话。罗德岛的酒吧,午夜只剩他俩,她擦着酒杯盯哥哥深色的衣服,说,这身衣服跟哥哥不搭哦。从多索雷斯到罗德岛,她的哥哥不知为何越发喜欢深色。那时的他将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说,这套衣服迟早要有人穿的,而且我们初见的时候我的衣服不也差不多这个颜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不清楚其中真意,但眼下突然懂了七八分。
她手脱力。镰刀如她的头那般缓缓下垂,抵在地面。她脖间的刀也被一同撤回。
“我还能为哥哥做点什么?”声音微弱得像刚出生的羊。
“相信我。我会给玻利瓦尔一个答案。”神态依旧认真,口吻却格外温和。
当哥哥的伸手拭去她的泪痕。
“你要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已经找到了。”
“……可以做个约定吗?哥哥一定回来的约定。”
他悲戚地望她一眼。
“我也希望我能。”
言下之意就是不能吗……这么想着,她感到脑后一道冲击,霎时她察觉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了,偌大的被背叛感中一个念头扑涌拉扯着她:不要睡下,快起来拉住他。再留给我一点时间——
别让战争的风沙在我面前掩埋哥哥。
曾有那么多士兵给半大的她留下印象。其中大部分都在阔别后很长一段时间,被伤得不成人样地抬在担架上回来,失了息,或者干脆再也没回来。于是之后她意识到即将又有人离开,她便叫着我也去,回回都被应付说你太小了。她被迫收到数不清的死讯,早早地就懂得了什么叫逝去,什么叫幸存者,以及在战争中活着是多高代价的奢侈。死是她那个年纪不被允许触及的禁区,与此同时逝者遗留的东西全都积成沉痛给她。剩下的人们要传承前人的意志,代前人那份活下去。从此她开始向活着的人问为什么:生运总与许多事情纠结在一起,但凡她不清楚事情的全貌,就意味着这个人不信任她,而更意味着此人可能在她见不到的地方丧命。而她见惯了不代表不会为此痛苦。在她眼里,“关心的人不对她全盘托出”相当于对她说,我的生命安危不需要你操心。因而她才体会到关心无法得到回报的愤怒。
要说愤怒,她早该对埃内斯托愤怒。她对他的逐步默然是来到罗德岛甚至到多索雷斯时便开始的。埃内斯托对战争的理念与她的并不相同,二人甚至为此吵过嘴。罗德岛上的他,她除了在酒吧以外便很少见到,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像是在逐渐放下揪着哥哥衣角的手。他们终将迈向不同路,而在这里与他进行的战斗,是她作为妹妹竭尽所能对他最后的挽留。
梦里他俩并肩站在多索雷斯的一家棉花糖小店前,一只略大的手拉着一只小手。哥哥递过来棉花糖时,她捞出口袋里所有的硬币,踮脚拍在柜台上:再要一份大的,给我哥哥。
她没吃过棉花糖。但她的口气那么自豪,好像给自己哥哥好吃的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她倚在墙边睡熟了,身上披着一件防晒外套。旧的泪痕被新的覆盖,她嘴角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