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忆苦思甜聊杜娘 穿云涉水炊新梁
自那一场演出后,然晚堂三人的情思便陷入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平衡中。一面是贾兴堂巡邀嘉然小姐“君子好逑”的热情;另一面则又是嘉晚饭二人夜夜地同床共枕,饱含女子间“棠梨煎雪”的友爱。也不知这样关系将在哪一个冰点上消蚀掉。 可这日,因为一点小事,然晚二人吵了起来。“我给你的那包小熊饼干,你也给他们了?”嘉然气鼓鼓从房里走出来,质问正趴在围栏边上打瞌睡的向晚。 “这……我不知道啊。”向晚听见声音,漫不心地回答一句。 “我给你的那包小熊饼干,你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吃我的东西——可不能了,哼!”嘉然一扭头闷闷地走了,留下向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唉…不是,怎么好端端地这样。” 眼见着嘉然越走越远,向晚这才反应过来她真要闹性子,于是赶忙跟上了去。“唉呀,怎么了,那东西又不是外地才有,咱可以自己用面粉做嘛…” “我不管!我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就这么不珍惜呢?”“这,你听我解释嘛,然然,别生气了好吗?”“不用解释了,赶开!” “唉呀,我的小祖宗,别闹了。我给你磕头,我,我叫你爹还不行吗?”向晚拉住嘉然的衣袖,连忙作揖赔不是。 “少管我!”嘉然用力甩开,自顾自地走下去。近来嘉然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整个人的性情大变。(又或者她本就是这样的,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 尽管然晚二人深情延绵,可是思维简朴的向晚却总无法抓住嘉然的细腻心绪——这可叫她好恼火。放到往日倒不觉有什么,但今时却全然不同了。您要问为何?请见文章慢慢叙来。 话说崇祯帝死后,大顺军攻入京城,但就当李自成的皇位还没坐热之时,门外的清军又杀了进来。一时间,各地农民军、义军、正规军乱成一团,贫者与富者、汉人与鞑子、中央与地方几对矛盾纠错不清。可就在如此大乱之时,南方的诸公却只忙着干一件事——争藩。 古人有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按道理,原来皇帝的直系一族死光后,继承权就落到了堂哥朱由崧手里,但是实际落实起来却复杂得多。 如果朝廷的一把手足够有实力,那倒也能权衡利弊维持和平,可现如今一把手早已成灰,又没指定个继承人,各地上的二把手亲王们自然谁也不服谁,都养起一帮凶狠的下手互相争斗,只为了能在此动乱之时爬上宝座过几天皇帝瘾,顺带着一家子鸡犬全部开天,似乎人生如此,也不枉来世走一遭。 可知,不论立哪个皇帝,无论“亲”或是“贤”,并无实质性的区别。 在这纷乱中,跳出来与福王对抗的,便是由一众复社党人拥立的潞王朱常淓。 “月明皎皎,胞民物与,由自东林复社谋新曲。这是后人为纪念明末的清流所著——东林复社党人。在大众所认知的形象中,这是一群正义、清廉的君子,为混乱不堪的官场奏起了一声绝唱。但是事实上,搞政治的,不管最初是出于善心或是坏心,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变成令人恶心之人。 占据东林党的人物,主要分为这么两类人:一是顽固型,本意善良,却认死理,但凡你做的稍微差了些便穷追不舍,直叫人痛不欲生。二是嘴炮型,借自己“清高”之名,对有异议者大加批评。你不同意我?不好意思,你就是卑劣,没资格反对我。殊不知,某些人是利用打嘴炮来拔高自己的威望,获得舆论的支持,从而达到他们自己中最排斥的“升官发财”的目的。 啊,你问真正清高又懂得变通的人去哪里了?抱歉,这类人不适合进官场。出于主观上的心理承受和客观上的条件限制,就是真出了这么几个老好人,那也于事无济,因为众所周知——好人往往放不开手脚,便啥事也做不了,只有挨刀子的分。 在史书里饱受赞誉的东林党人都是这么一个货色,那更别提那些一般的文官、阉宦了。 不过按理说,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最后做出的事自然而然也不同,偶尔大家在朝廷上吹个水、吵个架本来也没什么,但要知道那是在太平时期。空洞言语所制成的武器,远没有敌军一刀迎头砍来的威力实在,笔杆子虽然厉害,若没有枪杆子为保证,只能搞窝里斗。 南明一朝,便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状况下开局的,这出闹剧兼悲歌会怎样发展下去,我们拭目以待。 介绍完整个时代背景后,让我们回到故事里吧。 却说嘉然闹了气之后,一路跑到了大街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压抑沉痛的气息贴在了她身上,压迫着每一处的血管,直叫人喘不上气。她紧绷着脸,急匆匆地走到一家最近贴了封条的作坊门前,使劲一推,也不管外边的人是否看到,径直冲进了里间,坐到了那张熟悉的紫木椅上,不用情绪酝酿,趴在那块掉了漆的扶手上就哭了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被扯断了的贴条斜斜地挂在门上,各种颜色的木、刨花,手锯、挫刀、条凳桌椅零散在墙边。未完工的木雕,依旧被放在工作台边,等待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作者。穿堂的风流对立过半开的门,进到内屋,吹拂着伤心姑娘的裙摆,浅蓝色的薄纱像海水一样翻腾着,随着两条白衣带起起伏伏。小姐的哭声很细,像一只躲在洞里的小兔,伴随着牙齿的来回磨擦,时断时续,幽咽不已。捂红的小脸上淌着两道泪溪,落在袖边,沾上了几朵深色的小花,向着旁边散去。 原来前些日子里,有两家百年的老字号,经群众检举,因为它们的不良作为而被告倒,皆由官府查抄去。这两家字号,都是生产木头手工品的,最早是由一个卢姓男子经营。据说他本是一个闽地的难民,经长途跋涉来到了浙东,靠着一手精棋的工技,在这里扎了根。而且出于善心,他还在小有储蓄后,为一个名叫杜娘的老歌伎赎了身,在风烛残年之时合力谋生计,靠着良好的口碑做大了名号,这段故事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两个老人家去世了,由于没有后代,店面也便无法支撑。巧在一对同样姓卢的兄弟自称老人指定的接班人,重新张罗旗鼓,把作坊和门店开了下去。一开始大家都在好奇这两兄弟的来头,怀疑他们是否有资历做好,后来一见做的东西质量也还过得去,也便默认了。 再后来,两兄弟的生意越做越大,雇起了人,有了一定的规模。为了方便管理,便分了家,各自为阵,分别开在街南和街北,即如今的两家的雏形。就这么一直传了百十来年。 似乎同这腐朽的明朝廷一样,到了这一代人 之后,频频报出的偷工减料、造假虚报之事令人们对这一品牌的信任程度不断降低。到了这一年,由于违法经营,官府一声下令,彻查两家的场房,便成了如今的景象,怎一个惨字了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令人感叹。”路过的人们议论纷纷,大多也是这两家的常客,以示对过往繁华的怀念——可是又想不到什么好词,便人云亦动地传着这四个字。 若只是因为品质败坏,那还好说,这叫死有应得。可偏偏嘉然正在抒情的这一家又有不同的说法。 民间可信力最高一种,说是街北的那家先开始造假,也是最先被整顿的。可是那家子的人看街南这家相安无事,心里恨得牙痒痒,于是秉持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态度,雇了几个下手去街南这家作坊里捣乱,最后导致彻查时一同覆灭。真可谓兄弟睨于墙。 童年常来的作坊、街头的粉丝、向晚姐妹、兴堂公子、牛妈妈、方别大哥、丁婉仁,以及……过往的一幕幕,挑拨摇晃着少女的神经。 “这世上,什么东西是可信的,什么又是不可信的?”嘉然心里默念着。她现在极度渴望一段纯朴真挚的青春情感,不论是爱,是怜,还是仁义。显然,这样的理想很快就会被污秽的现实冲刷得一无所有。 恍惚间,一只小鼠从一边的墙洞里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怎么,你也很难过吗。”顾不得小鼠身上的泥灰,情绪强烈的嘉然伸出手把它抱在了怀里。小东西很顽皮,不住地磨着牙齿,唧唧地叫着。嘉然默默地看着它,想着那些怎么也理不清的事。 …… “还给我,别跑!”突然间,门外一声叫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嘉然轻轻放下小鼠,擦干了泪,起身走到外面。只见两个女子, 迎面向街道这头跑来。 其中一个是丁婉仁小妹,另一个,则是方别的贴身丫鬟应眠。 “怎么了?”嘉然走近了二人,问到。 “他……抢了我们的画!”丁婉仁指着那个逐渐奔逃了的身影。 应眠冲着那个人喊道:“诶,嘉然小姐在这里!你回来!” 那人一开始显然并不十分相信,但是远远看见了嘉然的兔耳头饰,就停下了脚步,往回倒。 “你,就是嘉然小姐吗……啊,真不敢相信。” “嗯。是的。话说你为什么要抢人家东西?”嘉然问道。 “这个……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很需要它。但是既然你来了,我就,我,我想把它送给你。”那人看到心心念念的嘉然小姐,显然有点紧张,支支吾吾的。 “什么?”嘉然有些诧异。 “作为你的崇拜者,我们一起联合创作了一副诗画。本来我想着你下次在街头演出的时候送的,表达我们对你的爱意。”说着,他把卷轴递给嘉然。 “那她俩呢?”“没事,她们也会同意给你的。” 题名为《寸光》,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嘉然于是收下了卷轴。 “这个画是她们画的,但诗歌是我写的,花了我十个晚上才想出来的。我有私心,我,我对不起大家。” “嗯嗯。”嘉然点点头,“你要好好休息哦,我理解你,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不管以后会咋样,一定要开心一点哦,大家都在努力呢。” 说罢,嘉然拿着卷轴回去,与丁婉仁、应眠会合。 “感谢感谢,对了,有个事情和你说一下。”应眠说道。 “什么事?”嘉然问。 “贾兴堂公子邀请你和向晚两个到北山的入口下边,有些事情要说。”丁婉仁回答。 “哦……”嘉然心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冷静,和二人道别后,往着家里赶。 只见向晚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把画轴一放,顾不得两个人先前因为饼干闹出的的矛盾,就往北山那边走去,只听说贾兴堂邀请她俩上山做点大事。 山上的气息温柔亲切,蝶鸟来来回回地移动着,依稀可以听到边上水流的声音,就如此汩汩地流着。半山澄澈缥缈的云雾,平等地环绕着每个上山的过客。 这次贾兴堂带了两个仆人,抬着古琴,手握着笛子,跟到山顶时就让他们退下了。 “在这荒山野岭,你叫咱俩演奏给谁听哇?”向晚问道。以前在街头经常和嘉然一起表演,虽然没那么正式,但也有不少围观的人,今天 这么搞算哪一出? “山神,土地神,河神……这么分量的人物来捧场还不够么?”贾兴堂掐着手,说道。 要说这贾公子还真是幽默,这不明摆着就是拿人开涮么。人家戏台子倒是前讲究一开唱就要一演到底,哪怕没有观众也要敬鬼神,但问题是,现在这么奇怪的几个人,却要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做这番奇怪的表演,名堂不小。 又走了一段距离,几人停了下来,调整姿势后, 嘉然拿起笛子放在面前,先呜呜地吹起来。向晚听着节拍,坐在古琴前边即兴地弹了一段轮指音。 “噔噔噔,噔,噔噔哒噔噔哒哒哒噔噔噔。”几段三连音,美妙至极,勾得人耳朵直发颤。配合上笛子空灵的声音,叫人失掉了自我。 对头是一处施工地带,原本郁郁葱葱的林子被挖开了一个大口子,留着几棵高挺的树压在土坡上边,垂下些深色的藤蔓。近处的林里,几个平民端坐在碎石堆旁边,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捣衣声,你一言我一句地唠着磕。 一曲《梅花三弄》,勾动多少尘落的往事。不知道千年前同样活在汉人的半壁江山中的,那个爱吹笛子的东晋能臣桓伊,若是见了今日残明乱局,会作如何感想呢?她们不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了。 “石崩木朽昔人尽,墟间一花探清晨。”贾兴堂听着音乐,随即吟诵了这么两句。他远远向山下望去,依稀可以看见几座拱桥小楼和水上的几片小船。正是: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外边起风了,不断地从森林的深处送来一团团清新的气流,让疲于各种杂事的人得意短暂地放空。风一层一层地增强着,就同音乐的每个篇章,不断在转折处飞扬着。眼见得城头上的帆布一点点被顶上天空,心绪也随之扶摇直上,好似海中一层层叠起的浪花。几只野鸟预感到了气象,慌慌张张地扑朔着翅膀,从闲栖的树枝上飞回巢中。 一曲罢了,时候也来到了中午,几人的胃也很识相,伴随着音乐打起了鼓。 “诶,我们是下山吃饭么?”嘉然问道。 “没事,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做饭吧。”贾兴堂说道,这会他居然放下作为富家子弟的身段,和然晚二人预备着在这山上搞野炊。还请诸君莫问此举意图,反正自古文人雅士都不大在意内容,意境到了便是。 “说得简单……你下过厨么,这荒山野岭,别说粮食了,连颗麸皮都找不到”向晚撇撇嘴,不屑地说。 “有啥关系,山上有啥咱就吃啥。”贾兴堂满不在乎地盯着这一丛丛茂密的草林,企图发现点东西。 嘉然和向晚二人沉默了一阵。不出所料,找了一刻多种什么也没发现。 找不到?那就去化斋(勒索)。贾兴堂厚着脸皮,去山上人家讨饭,好半晌,他居然真就拿着一袋粮食回来了。 “人家看我穿得那么好,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哈,我咋回答。”他若无其事笑了笑,放下拿一小袋黄梁米。 “没错啊,咱和迷路了有啥区别。”向晚阴阳怪气道,仍然对他无厘头的决定有点不满。 “有两位大美人捧场,怎么能说是……”贾兴堂顿了顿,不再解释。两个姑娘也只能无语地听候着他的安排。 “诶,话说你头发怎么散了啊?”嘉然发现了异常。 贾兴堂拨了拨披散的头发:“哦,这个啊,我拿簪子抵押在人家那里作为米钱的,人家不要,我塞给了他们。” 这公子人虽然怪异,但倒是挺实诚,嘉然心想,接着说道:“话说这木头碗也加热不了吧,有吃的也没法烧啊。” 那就隔着一块石头烤,烧干了加点溪水。几人就地架起了锅和柴,用燧石点火。 不一会,饭就熟了,糯黏的小米贴在一团,没有任何配料。 “感觉……不如奶盖拌饭”向晚心里想着。 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很快就把黄粱饭一扫而光,闻着锅里余留下来的清香,嘉然向晚二人昏昏沉沉地靠在一起在石头睡着了,贾兴堂摘下头冠,靠着树干,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多少苦涩荒芜,装欢作乐就出,挚爱人物,可换来,天上一哭?” 说不尽,思绪已轻,恍惚对岸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