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死
(转载于《诡秘之主》)
东区深处的一条街道上。
老科勒抱着装于纸袋内的火腿,急匆匆往租住的公寓返回。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害怕那些饿得眼睛冒出狼一样光芒的家伙会扑上来抢走自己的“新年馈赠”。
还在乡下的时候,他曾经见过狼,可没想到,在贝克兰德还能体会那熟悉的感觉。
“还是太贵太大了,只能和人合伙买一条,锯成几份……这足够我新年假期吃了,每一顿都能有两片,三片,不,至少五片的火腿肉,我还能切一些下来,和土豆一起炖汤,甚至不用放盐……”想到这里,老科勒望向怀里的火腿,看着那夹杂不少白色的红肉,喉咙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吞了口唾沫。
走着走着,他感觉四周的雾气浓了不少,远处还算清晰的教堂钟楼逐渐被淡黄与铁黑混杂的颜色所吞没,就连周围的行人,超过十步,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老科勒瞬间有了被世界遗忘的感受,抬掌捂了下口鼻。
“今天的雾气怎么这么难闻?”他嘀咕一句,加快了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老科勒觉得自己的脸庞在发烫,额头似乎烧了起来。
他胸口发紧,喉咙不适,很快有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生病了吗?该死,我还想过个美好的新年,现在只能把积蓄送到诊所送到医院了……不,也许睡一觉就好了,盖上我的被子睡一觉就好了!”老科勒无声自语,脑袋越来越烫,越来越迷糊。
荷,荷,荷,他听见了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双手一软,装着火腿的纸袋重重落到了地面。
老科勒下意识蹲身拾取,却一下摔在了那里。
他按住装火腿的袋子,努力地把它往怀里收。
这一刻,他认为有浓痰涌起,堵住了自己的喉咙,于是,努力抗争,发出风箱拉动般的声音。
扑通!老科勒开始模糊的视线看见几步之外同样有人摔倒,喘不过气来,年纪和他差不多,也是五十来岁,鬓角斑白。
忽然之间,他有了明悟,知道自己即将死亡。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们也是这样,突然染上瘟疫,很快就死去。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因病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同房的病人当天晚上还能笑着聊天,到了清晨就已被送去了停尸房。
这让他想起了做流浪汉时认识的朋友,一个冬天过去,他们消失了很多,最终在桥洞或能避风的街道角落,僵硬着被发现,还有少量的人则死于突然获得食物。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不错工人那会,街区的邻居们也会如此突然地死亡,他们有的头疼抽搐而死,有的不小心掉进了刚出炉的钢水里,有的全身骨骼疼痛,浮肿着死去,有的甚至无声无息就倒在了工厂里,一批又一批。
这让他想起了之前打探消息时,在酒吧里听一个醉鬼说的话语,他说:
“我们这样的人,就像地里的秸秆,风一吹来,就会倒下,甚至没有风,自己也可能倒下”……
风来了……老科勒一下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一边抱紧装火腿的纸袋,一边伸手摸索陈旧夹克的衣兜,想要拿出那一直舍不得抽的,已经皱巴巴的香烟。
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身体健康的自己会突然染病,那样的浓雾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的生活刚走上正轨,往着足够美好的方向发展,并且收获了莫里亚蒂侦探提前支付的报酬,买到一块想了很久的火腿迎接新年,正期待着品尝它的美味,为什么却突然倒下了。
老科勒掏出了那根皱巴巴的香烟,但手臂却再也无力抬起,重重撞在了地面。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喊出心里积攒的话语,却只能让虚弱的单词在嘴边徘徊,无法传出。
他听见了自己的遗言。
他听见自己在问:
“为什么?”
…………
东区边缘的一栋公寓内。
丽芙将浆洗好的最后一件衣物挂了起来,等待晾干。
她看了下外面的天色,被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郁的雾气弄得有些判断不准时间。
“总之,还很早,而我们的浆洗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丽芙的表情渐渐变得沉重。
太早做完活计并不是好事,这不意味着能够休息,它只表明开工不足,收入不足。
丽芙吸了口气,转身对旁边擦拭着双手,目光直往隔壁房间单词册望的大女儿弗莱娅道:
“快新年了,我们的大多数雇主离开贝克兰德,去别的地方度假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得找新的工作。”
她边说边往门口走:
“这样的节日里,那些有钱人会举办一场又一场的宴会,他们的仆人不一定足够,也许会雇佣临时的厨房清洗女工,我打算去问一问,弗莱娅,你待在家里,到时间去接黛西,我们需要收入,那些婊子养的小偷、强盗、人口贩子也需要收入迎接新年。”
在东区,每一名未进入工厂的妇女要想存活,手艺或泼辣必有其一。
弗莱娅轻快地回答道:
“好的。”
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隔壁的小桌和单词册上。
丽芙刚拉开房门,忽然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咳咳咳!她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脸庞涨得通红,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酸痛难忍。
弗莱娅惊慌地跑了过去,蹲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怎么了?”
“没有,咳咳,我没有问题。”丽芙的呼吸逐渐艰难。
“不,你生病了,生病了!我立刻带你去医院!”弗莱娅努力搀扶起妈妈。
“太贵了,太,贵了,咳,去,慈善医院,慈善医院,我能等待,没,没什么大问题。”丽芙喘息着回答。
弗莱娅流出了眼泪,视线飞快模糊。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肺部烧了起来,身体一下软倒,连带丽芙也重新摔在地面。
“弗莱娅,你怎么了?咳咳,你也生病了?”丽芙焦急地喊道,“钱在,咳,在柜子挡住的,咳,墙壁破洞里,你,快,快去医院!找好的,好的医生!”
弗莱娅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斜着往上,看到了隔壁的房门。
那是她们的卧室,那有属于她们的高低床,有她喜爱的小桌和单词册。
她的身体突地抽搐了起来。
丽芙的咳嗽戛然而止。
东区边缘的公立初等学校内,雾气还不算浓厚,但已有不少学生开始咳嗽。
当值的老师受过培训,当即吩咐道:
“快,去教堂,去旁边的教堂!”
黛西惊恐慌乱地站了起来,跟着人群往学校旁边的教堂跑去。
忽然,她心头一悸,有了失去某些重要东西的恐慌感。
……妈妈……弗莱娅……黛西猛地扭头,想逆着人潮,冲回家里。
但是,她被阻止了,她被老师们抓住,强行往教堂拖去。
黛西竭力挣扎,撕心裂肺地喊道:
“妈妈!弗莱娅!”
“妈妈!弗莱娅!”
……
在东区,在码头区,在工厂区,那些或年纪老迈或身有隐疾的人如同被砍伐的树木,在雾气里相继倒下,而此时接触他们的人,则感染上瘟疫,飞快死去,身体还算健壮的成年人和孩子们也有了轻微的不适。
在他们的眼里,那淡黄与铁黑交杂的雾气就像是降临的“死神”。
1349年最后一周的周二,贝克兰德大雾霾。

黛西站在公寓外面,看着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医生护士们进入里面,抬出一具具尸体。
她早已知道结果,表情麻木,眼神空洞,下意识往门口靠近着。
这时,负责警戒线的警察拦住了她:
“不要过去,你想感染瘟疫吗?”
黛西停在了那里,看着两具尸体被抬出,看着妈妈丽芙紧紧抱着姐姐弗莱娅,看着她们被抬到围着黑布,临时征用的送货马车上,看着被盖上白布的她们消失在自己眼前。
马车缓缓行驶,向着街道另外一头。
这个时候,黛西才仿佛从梦中醒来,她转过身体,飞快奔跑,追逐起马车。
雨后的地面异常泥泞,她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弄得身上都是污迹。
然而,她还是没能追上那辆马车,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拐角处。
黛西放慢了脚步,身体轻轻摇晃,表情异常呆滞。
她扶住了街道旁的树木,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车离开的地方。
突然,她整个人软了下去,嗓子里挤出了一道哭泣声:
“妈妈……
“弗莱娅……”
那声音细细的,低低的,尖锐又虚弱,徘徊而不绝。
这一刻,在东区,在码头区,在工厂区,有数以万计的人同样悲鸣着,哭喊着。

1350年1月3日下午。
东区郊外,一座新开辟的墓园内,
克莱恩利用占卜,找到了老科勒和丽芙母女的坟墓。
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坟墓,而是存放骨灰盒的柜子,一个接一个,一排连一排,一重叠一重。
克莱恩立在那里,看见老科勒的柜子上不仅没有遗照和墓志铭,而且连姓名都缺失。
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这里有太多太多找不到亲属和朋友的无主骨灰,他们身前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无人知晓,也没人感兴趣,只有柜子上的编号能区分他们。
克莱恩闭了闭眼睛,抽出一张便签纸,将它抖成铁片,于柜门上刻下了一个单词:
“科勒。”
接着,他又补了行墓志铭:
“他是个不错的工人,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和一对儿女,他努力地活着。”
收回手腕,甩了一下,黑发棕瞳面容消瘦的克莱恩让纸张在手里燃烧了起来,仿佛在祭奠这里所有的魂灵。
对于失去母亲和姐姐的黛西,他没有直接出面帮助,而是匿名写信给迈克.约瑟夫记者,详细描述了那位少女的困境,免得因自身的事情牵连对方。
迈克记者见过黛西,知道她的事情,并热心地推动了相应慈善基金的建立,所以,克莱恩相信他会帮黛西争取到更多的救助,让她能完成基本的学业,找到足以养活自身的稳定工作。
退后两步,克莱恩环视一圈,将此地只剩下姓名和照片,甚至连这些都没有的遇难者们收入了眼底。
他扬起脑袋,缓慢吐了口白气,转过身体,离开了这座墓园。
开往贝克兰德的蒸汽列车上,梅丽莎专心地看着课本,班森则很快和周围的乘客聊起了天。
“太贵了,太昂贵了,整整10苏勒,半镑!”一个不到三十的壮年男子发自内心地叹息道,“如果不是最近都买不到三等座和船票,我根本不会花这个钱,这等于我大半周的薪水了!”
“确实,新年后有太多的人前往贝克兰德。”班森附和道。
那壮年男子收起心疼的表情,满怀期待地说道:
“因为他们承诺一周21苏勒,承诺每天工作最多最多不超过12个小时,我们签了合同的!
“等我租好房子,拿到第一笔薪水,就让我老婆也到贝克兰德,她应该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一周有12或者13苏勒那种,贝克兰德据说非常缺人!到时候,啊,我们加起来每周有1镑半以上的薪水,可以经常吃肉了!”
“你的愿望肯定能达成,国王已经签署命令,允许规定最低报酬和工作时长的法案施行。”班森真心诚意地祝福了一句,旋即笑了笑,“那里可是‘希望之地’。”
呜!
蒸汽列车带着无数饱含希望的人抵达了贝克兰德,此时天色还亮,半空的雾气也稀薄了不少,站台之上悬挂的煤气灯不再早早点亮。
班森很有经验地护着妹妹和钱夹,提着皮箱,顺着人潮,走出了车站。
忽然,他们同时感觉有一道视线扫过。
循迹望去,班森和梅丽莎看见了一位黑发整齐,眼眸深棕的年轻绅士。
那戴着金边眼镜的绅士按了按礼帽,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了远方。
班森和梅丽莎也收回视线,望向街心花园内喷着烟雾的柱子,期待着见识贝克兰德的地下交通。
克莱恩提着皮箱,面无表情身体挺直地从他们旁边经过,迎着涌入“希望之地”的大量人群,迎着忐忑中蕴藏美好期望的人们,进入了出发车站。
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