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再做一会儿你的小孩,在这如春的秋日里
作者:张广天 有一首歌,叫《秋樱》,日本国师佐田雅志词曲的,写女儿出嫁前告别母亲。母亲对她说,即便再苦也别怕,笑谈着面对生活变迁吧。母亲又说,不论日后怎样,总也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保重啊!说着,突然流泪了。女儿唱道,妈妈,请让我再做一会儿你的小孩,在这如春的秋日里。 这歌传递给人的,不是恋舍那样的情感,而是想一想离开就让人心碎的意象。究竟什么东西令人心碎,而不止是恋恋不舍呢?爱家,难舍难分,都不足以说明问题。就好比那些听惯了的民歌,唱一别娘,回头看,再别娘,又回头,走到大路还回头,渐行渐远更回头,一直回头到看不见人影……这也最多让人难过,却不至于心碎。一定是一半的身体、一半的性命被割舍了,人才说出《秋樱》中的话。家,在日本人那里,就是生。离家,则仿若半死,乃至全死。 冈仓天心在他的《茶之书》、《觉醒之书》和《理想之书》三部曲中,充分地表达了这种观念。他系统地梳理了日本宗教的、政治的和艺术的历史,告诉人们,日本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写这书时,在波士顿工作,成书大概在1904年之后,这时的日本已经打胜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国力昌盛,一派欣荣。明治前后脱亚入欧的思想,此间已经转折到兴亚的一侧。所谓兴亚,即以亚洲的思想和方式复兴亚洲,并对世界做出贡献。即日本人至少想对世界说,它的壮大和崛起并不完全是师夷之果,或者有没有另一种建设现代化的途径。 冈仓这三册书,最主要的观点是阐明了日本新生的根源。 他认为有三点: 一,复古主义,即回溯到中国、印度的文化本源中去; 二、在阳明学的影响下,知行合一,行的经验主义如何激活知的理想主义; 三,祛除佛教和为佛教注释儒学的程朱理学,复兴日本根性传统上的神道教。有此三点变化,才有明治维新。 是日本文化自生自长的动力助推出变革,新思想早在西学登陆岛国前就已春芽萌发。而帝国主义闯开日本大门、染指中印等亚洲国家,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促成复兴的催化剂。屈辱激起爱国热情,团结了在分裂边缘上的各方势力。他反复论证,追根寻源要挖出来的,正是本土的再生动因。他在《理想之书》的结尾处写道,中国备受折磨的原因在于,它丢失了“农夫的名字与富裕昌盛同义”;而日本的祸源在于,“宝剑的灵魂由钢堕落为铅”。他说:“日本的复辟像所有真正的修复一样,是一种别开生面的反应。”他最后又说:“但复兴只能来自亚洲内部,沿着种族的古道,倾听伟大的声音。要成功就必须靠自我,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断提到明治维新,所用之辞竟是“明治复辟”。他不认为这是一场维新变革,而只是回归到皇统,将污染而衰落的古代规则淘洗出来。民主和科技不是来自于外部的,现代化的抉择早在大和民族形成之初就已深藏其腹。 这个观点并不是他的一家之言,也并不是骇人听闻的奇思异想,而是深埋在日本人骨髓中的先天气概。他反复强调,大树不重要,重要的是种子。就像本文起头的歌中传递出来的情感,家是日本人的根。而家,正是一种存活的方式。失去这种方式,日本人就消亡了。现代化很好,科技也很好,正像电饭煲是用来为稻作农耕的生活服务一样,倘丢失了生活本身,迷失在手段中,则是丧家之犬。他著《茶之书》,借茶道作为一个例子,来论述东方思想的尊贵,像饮茶一样追求和谐与浪漫。这不同于西方的排斥和抵抗,而是和平与容纳,正因这气质才可以学习西方。故西方之术为末,茶道精神让我们柔顺而谦虚以得缘学西方才是本。 当然,他认为中国和印度也有这个本,只是在侵略和摧折以及历史地理的不利条件中被淹没了。而日本仗着它岛国的独立性和封闭性却完好地保存下来,成为东方精神亚洲文化的储存室和博物馆,于是也便肩负起全亚洲新生复兴的使命,获得了英雄和领袖的地位。 这个看法不幸被之后的军国主义者利用,放大为日本既要做领袖、既要与西方争出高低,唯战争一途。日本帝国主义自诩为东方诸神的正统后裔,所谓万世一系,将自己看作中原香火的唯一幸存者、守护者,以“明治复辟”和日俄战争的成果为证,继而膨胀、疯狂,直至灭亡。 今天中国,浴火重生,经历血的洗礼,或正再次获得机会。当值此际,回望冈仓天心百年前的思考,不无裨益。或者亚洲的方式真的可以带来另一种现代化,一种克服消费主义和工业暴虐的文明,只是我们的途径应是和平,而非战争。 冈仓是一位美术家,日本国立美术院的创始人。他学贯中西,以英语写成这三本书,语言简明质朴,亦不乏浪漫优雅的深情气质,读来流畅,悲悯,有一种生生的痛,也有一重我们熟悉的氛围。翻阅中,如直面良师益友,春风扑面;谈笑间,风骨俊逸,又情重义厚。 四川文艺出版社所出这个版本,是全译,之前国内只见片段,摘选,零落于杂志报刊中。此三册至少可作为初本收藏,颇具价值。 引进近现代西泰的书已汗牛充栋,介绍东土新思想的著作却凤毛麟角。所以,不可不谓,此举乃一件大事,东方现代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