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你好外婆

2023-07-03 21:53 作者:小说家伍拾K  | 我要投稿

在得知外婆因意外而辞世的噩耗时,我的身体仍昏沉着,很难快速的理解那消息背后理应承载的悲痛。一次过久的午睡让我全身的感受器官都短暂的停滞下来,现在需要启动它们这并非易事。周围的景象在模糊间清晰起来,后院水沟的流水声濯濯入耳,猫儿在阳光下弓起脊背,青苔暗的发绿,对门木匠家的锯条上弥漫出松屑的香味,厨房里覆了重垢的蓝色排气风扇正迟疑的打转。我无法准确的捏合起眼前的一切进而怀疑起自己是否仍旧停留在梦里,直到外婆她又拍痛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活八行,还睡不醒。”

外婆的嘴唇上有皴起的皱纹,好方便让那口头禅顺着缝儿直溜下来。

“我再说一遍,你就去跟他们说我已经死了。”

那年我仍是意气风发的上班一族,工作不好不坏,足够养活自己。父母健康,同事关系融洽。虽还没有成家,却也不至因此烦恼。我是善于在各种环境中生存的人,同时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乐观。单位总安排我出差,这种事别人避之不及,我却十分中意。在某处久呆总会生出腻烦的心境,不如趁还年轻,四处潇洒的跑一跑。

这趟要出差的地点,正好落在外婆的老家。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直到外婆煞有介事的要求见我,并对我申明了以上的那一番话时,我才感到事情愈渐的严重了起来。

一路上,我再次回忆起跟外婆的那次会面,感到像被沉重的铁牛勾住了胸口,难以迫过气来,以至于连列车对面的客人都用近乎同情的目光看过来。我只好把自己赶去车厢的中间吸烟,顺便回忆一下,究竟是如何接下这桩荒唐的事来。

外婆一生动荡,数次被迫举家搬迁。她到底是个强势的人,一次次的在一方土里扎根下来。但不论怎样,对于在老家的往事,外婆只字不提。我只知老家尚存些亲族,初时还有往来,随着年月渐长,不遑起居时多,空有闲暇时少,人情就薄淡了。外婆不说,总有些姨婆会说,我于是跟着听过不少。那些过往的情怨欠念,悠长无比。有些听来有趣,心下就能记住;有些故事寡然,难免就错漏了些。

只是,这其中的事,没多少是跟外婆扯上关系的。她在我的眼里,始终只是个小脚的老人。

不清楚也无妨吧。老一辈的事,不会对后代人有凭空的指导意义。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列车到了站,我先去办事,迎面走来的这座城市陌生且干涩。楼居低矮,像长不高的仙人球。学校、天桥和商场外墙的电子屏,就都那样璀错着。该有的都不少,能从中感到一种桀骜。城市挺立,跟外乡人远远的对峙着。

等到晚上,寄情于这个城市的人们蜂拥出来,它倏忽的变换出另外一种神情,有母亲看向孩童的温柔。我混杂在这群人中,赧赧的饮着啤酒。心想如果不是外婆,余下的两天总该会是快活得多的。

 

老家在距离市区事实上仍有10公里远的地方。我贪晨凉,睡醒起来,天已大亮,就早饭也不吃的打了车,往郊远的方向驶去。

夜间喝下的啤酒已经化为和缓的液体,头脑愈发清醒起来,外婆安排的事也就漂浮着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或者说是跌落也无大碍。

“你端直的去找冬天阿公。见到他,只说我死了。记下他回的什么话,要转告我听。”外婆的声音中气十足,不像要死的样子。

“这不是骗人吗?”我胸中仍存有正义的影子。

“少啰嗦。还有,我告诉你,冬天阿公为人迂讷。他不说话时,你不要傻样子杵着,慢慢引他说。”外婆补充到。

至于究竟要问些什么,外婆就一个字也不肯多透露了。

沿路上车子很少,的士奔的飞快。到了村口,我下车,顺着街口往里走。

那一叠的房子,还没走几步就已经到头了,我意识到方向不对劲,只好重新拐进更深处。村里的老人像泥蚌一样从壳里探出头来,他们无不对我这样的意外来客表现出了毫不避讳的兴趣,那热烈的目光已猝然在我身体的周遭刺出痛来。

按照外婆指示的方向,我找到一块蓝色的门号牌,数字也应对的上。那家门前有个白衫的老人,双手吒叉着,正背对着我。我想待他完功,再上前询问,不料,却等了好一阵。

老人沉着身子,气在胸前积聚。手倏忽间打开,身体直立起,气就这样抖了出去。不知何故,我能看见那气,但到也不自信的阙疑起来。

是否真的看见了,还是只为想见而见了。

老人急转了背,眄视着我,白衫在空气中发出霹雳的响音。这一转,一瞪,一响,几十年的功力都现出来!

我招架不住那眼神,结结巴巴的把外婆辞世的消息说给他听,边说,脑海中渐浮现出不善的想象。此刻我把这错乱的消息当真的告诉了面前的老人,是在尚且不知他跟外婆关系的前情下。若是因我的话触了老人的急念,想来,我是难辞其咎的。

话既出口,后悔已来不及了。老人锐利的神情消失了,他眼花散开,漠然的盱衡着。我立在一旁,垂手等他反应。老人却似入了定,既无说辞也无更多的情态。

我颇为无奈,见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绕过老人,朝里间的屋子走去。想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攀谈的人。

转了一圈,一个多余的人也没瞧见。房内一片凋敝,地面上是不用透光就能看见的腌臜。我正疑惑这家人都去了哪里,头顶就传来一阵翕动。

那是个二层的阁楼,我摸准楼梯拾级而上,在楼梯的尽头看到一个半胖的小子。

他正专注在一款手机游戏,眉眼仓皇。此时无论我怎样摆弄他,都无法将他的视线从游戏里挪开。这使得他不仅是个小胖子,而且变得了一个小斜眼。

我知道孩子们迷着这些东西,于是等他。

一局结束,小胖子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擒住我手,只奋力一推,险的让我从二楼栽倒下去。

“别动,我可不是坏人。我来找你爷爷。”

小胖子交臂看着我,脸上还是警戒的神情。

“你好生回答,我就给你买个枪。”我朝着他手中的游戏颔首,小胖子马上领会到那意思。

他于是不玩了,换一套表情看向我。好一个机变的孩子。

“在门前打拳的那人是冬天阿公?”我问他。

“不是。”

“可瞒不过我!”我提高了声音,这般大的小儿最喜欢扯谎。

“是。”他果然严肃很多。

“你就是他的孙子,对也不对?”

“对。”

“父母不在家?”

“出去务工了,半年回一次。”

“你阿公是不是有些脑痴?”我继续问。

小胖子歪了歪嘴。

“你我都痴了,阿公也不会痴。”小胖子补充说,“他是那样明确的人。”

我脑海里又映出那在门口打拳的老人。上升,下沉,气转山海。不像大限将至之人,却倒像崔嵬耸立的石山,任谁都奈何不得。

我于是想扶梯返回,再下去看看情况。手却被小胖子捉住。

“别跑,可说准了要买枪的。”

 

好容易下得楼来,再出门看,老人已不见踪影。原地的半空中似乎还残存着那白衫的形象,半透明的果冻似的波动着。这不禁让我疑窦丛生,冬天阿公是否真实存在过。

此刻,屋内厨房里传来敦敦敦的刀剁案板声,有饭菜的香味飘传出来。我干瘪的肚皮即刻有了反应,像田蛙般鸣响起来。

午饭是我们三人共用的,菜虽俭薄,却另挑不出毛病。

一碟蚕豆,一尾干烧鱼,一块酱油豆腐,一碗海菜汤。

农家菜,摆盘没什讲究,味道则是质朴的甘甜。我一天没有进食,宛如饿急之人遭逢盛宴,在那一方小桌上狼吞虎咽起来,不觉间已连吃下三碗。旁边的小胖子,满脸俱是惊愕的神色。

吃过饭,冬天阿公要午睡,他嘱我二时一刻喊醒他。小胖子又藏回去那阁楼里,门口便仅剩我一个人。正值午后,我僵劲的心情已在太阳下慢慢的软化下来,变得迷茫而充满流动性。我浑浊的脑中还依稀记得外婆的嘱托,一定要帮她带话回去。外婆还说,冬天阿公不善言辞,让我想了法子钩他多说些。

我笃定主意,当下就打起腹稿来,将要说些的话紧紧记在脑子里。

午后的日头很黏,我扎挣着不让自己睡去,一直盯着时间。没到二时一刻,冬天阿公自行走了出来,歇一下,朗声喊,“拿袱子来。”

我没听明白。

阿公眼睛看的不是我,不大像是在跟我说话。

地上懒散着一只黄狗,可也不像是在跟它说。

冬天阿公又复喊一声,屋里乱起一阵脚步。小胖子从门里闯出来,把一条洗旧的提花毛巾甩在阿公头上,又立马跑回屋了。我大概知道这小子在急些什么,就脆生的笑了一下。

“啧。”阿公不满的呔骂一句,才把毛巾从头上捡下。依次在脖颈、脸颊、小臂上均匀的擦了擦,最后叠成方,把双手也里外各抹三下,这才起身。

他面上换了一副自若的表情,终于对我说,“跟我来罢。”

我们步行前往村外,一路上经过无数的农田。冬天阿公在田埂间脚步稳健,我却不断的踩进软塌的泥块,数次陷入难堪的境地。

终于走到一条河边,冬天阿公停下来,我趁机找一块石片去刮鞋底的积泥。

“跟月姑娘,是在这条河上认识的。”冬天阿公说,“半渡河,取自唐诗“雁宿常连雪,沙飞半渡河”。当然,兴许不是。我的猜测。”

我看向那河面,水波涟涟,远远的可以望见对岸的颜色。岸两边各有一个旧用的渡口,不见船。冬天阿公换了一种讲述的方式,就像把自己投身进了那半渡河里,我继而看见外婆的身影也从河中悠然的飘上来。

“冬天那年二十一,老大不小的岁数,仍未成婚。他是家中独子,自小体弱,父母从来惯着他。冬天没进过学堂,家里找先生授了些文艺,他就自认眼界不凡,染了清雅的毛病,少有东西能看的上眼。

一日回屋,却像失了魂魄。家里人都议论,这呆痴面相,不像中邪,倒像入了迷。

把冬天迷住的人,就是月姑娘。在这半渡河上摇摇曳曳的渡船中,几十颗人头攒动,冬天就在那人流的缝隙里,一眼看到了月姑娘。

钟情的桥段是俗套的,怎样添油加醋也成不了经典,说出来也断然会让考究的学者哑笑。

毫无新意啊。

但事总归是那样的一件事。这变不了。

旧时的人恋爱,总以借物为引子。一借一还,就留了后面的悬念。没见说上来就表白的,那不成体统。

坐在渡船上的冬天遍寻了周身,只得一方腌臜手绢,两册破书。分别是《朱子语类》和《新唐书》,都称不上是什么好的信物。最后掏一颗圆硬的梅子糖,终究没有勇气递塞出去。回来后,冬天倒又为自己的软弱懊恼,躺倒在床上,多久都不肯起来。

那之后再去坐船,冬天就把自己拾掇的干净。手绢备了簇新的,把书换成《青春之歌》和《聊斋》。见面要说的话也早在心里打拟好,只等下一次再碰到月姑娘。

半渡河宽约二里,渡船往来一趟是一个整钟头。船上有个俏船娘,是上任船公的女儿,她自小在船上长大,跟往来船客混的熟络。船娘身貌俊俏,性子却像个男儿。船客们开些下劣的玩笑,她也不羞不恼,应忖自若。

是以人人都爱乘她的船,有些浪荡子,专为这船娘来。东渡口到了,人却不下,讨着还要回西渡,船费自然多添一倍。

冬天渐渐的也成了这群人中的一个,他每天捧几本书,在左右摇摆的木船上脊背挺的笔直。大家以为他也是去看船娘,只有冬天自己知道,他是在等月姑娘。

过不几天,两人终于又碰见在同条船上。冬天紧张的满手是汗,怕把书捏坏,干脆就叠放在腿上,双臂紧紧护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闹着痢疾。船上闲人多,谈话不便,冬天只好等船靠了岸,才去追上月姑娘。

到了面前,冬天预备好的话却像落在了船上,迟迟说不出口。他小腿肚里的青筋打着转,连带了全身也一齐发抖,最后紧张的把手上的书也掉在地上。月姑娘看着这人奇怪,帮他把书捡起来,饶有兴致的自己拿着看。

冬天突然发现,月姑娘把书拿倒了。在这样一个错差的当口,冬天原本心中对月姑娘那高不可攀的假想突然消失不见。他分明的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又是如何要跟面前的月姑娘搭讪。他的思绪如雨后幼叶的脉络般清晰可辨。并且,冬天这也才想起,自己的家世跟声望,是在远近都不差的。

冬天开始笑了,他的脸庞仿佛被温柔的手揉过,变得自然又得体。月姑娘也感受到,对面的这个高个子青年,在被人所忽视的平凡相貌下,有着翩翩自在的风度。这下倒好,紧张就由这冒失莽撞的腿肚子转筋之人换到了那不识字的少女身上,甚至是凭空的多添了几分。

此时,表现出一个男人当有的样子——为了缓解停滞的空气而做些什么,冬天主动的说了话。

“这本书很好看。有时间的话,我讲给你听。”

月姑娘点点头,把倒捧的书还给了冬天,慌不择路的离开了。

两人就这样搭上了线,感情蹿升的飞快。他们常约在河对面的上坡上,那里可以近近的眺望着村庄跟河水。半渡河里的水一年淌满三百六十五天,一半的水花也见证了他们的故事。

后来的事,就跟许多从前的事一样。冬天和月姑娘吵架了。

若是说,情人们从争吵中能习得彼此忍让的节度,会致使关系变得愈加紧密。那仅图一时之快的举动终将成为他们不欢而散的注脚。这许多年后才能懂得的道理,就让二人吃够了苦头。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吵完架后,月姑娘放了狠话。

“好。”冬天冰着脸。

“你那么喜欢坐船,去找那船娘便是。”月姑娘眼里噙了泪。

“也好。”冬天竟也应允下来。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的对话。

直到今天。”

故事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大致是明白了面前的这个老人,他之所以带我来这里,便是要将那抱憾的愁绪跟半渡河水缠绕在一起,随着外婆的死讯一起流淌下去。我看着河中的水花翻腾,这其中是否留存了当年的见证。我情愿是相信有的。

可以想见,冬天阿公在经过良久的年月后,仍在老牛般的反刍着当年的错处。而我也只能靠近他,在阿公的背上忙乱着拍抚一番,以示自己此刻的心境与他相通。

辞别了冬天阿公,我边走边忆起外婆的话来。她说冬天阿公口舌拙笨,如今看来倒有舛误。爱情使人盲目?还是记忆本就是个陷阱?

 

对于描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那个人时,外婆费了很大的力气。她绞尽脑汁的把一些词语倾倒在桌面上,然后翻检出那些最恶毒的形容。

卑劣、恶毒、美貌、发短心长。

有一个词杂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哼。”外婆轻蔑的看着我,“那是你太不懂女人了。”

纪生。

是叫这个名字。

我在村里问了几个老人,他们都点着头,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但眼神多少都避开着。由此我知道那该是个不好惹的人物。纪生跟我外婆年纪相仿,于是,我应当称她为纪生阿婆。这样想着,就为行将面对的寒暄建立了一个牢靠的姿态。

走到一处别致的庭院,在院里坐了个翘脚的女人。她戴太阳眼镜,发也烫的蓬松,涂了鲜红的指甲上夹着烟支。看见我来,她竟像早早等待着那般,自若的挥手招我过去。

“是纪生阿婆吗?”我问。

“叫老了。”她娇声表示抗议。

太阳镜片是茶色的,看不准她的眼眸。

当下我也不知该如何应承才好,就简短的将外婆离世的假信报给了她听。

纪生阿婆无动无衷,只有翘着的脚不再抖动。

一种简慢的敌意从她的周遭溢出,仿佛我本就不该带来这于她无关的消息,倒搅了她全天的兴致。报丧之类的事,总是违背人们力图安稳的度过每一天的平凡愿望。

“你来。”纪生阿婆用手勾一勾。

她递了支同样的杂烟给我,我用指掐住。

“再来。”

我误会她要给我燃烟,连忙把烟衔上,凑头过去。

不想,纪生阿婆飞快的在我清瘦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像嘬住一个浑圆的蛋。

我吓一跳,内心浮想出了吸血和吃人那类迂诞的乡村传说。怕不是今天就要栽在这里。

纪生阿婆肆笑起来。她仰着头,颈纹连着脸上松弛的皮肤一起欢动。那激切的笑声让我更加惧怕起来,以至于内心的不安感积羽沉舟般的竖立了起来。

“月姑娘的孙儿倒是长得周正。你可千万不要像你阿婆,她是个背信弃义的人。”

说完,纪生阿婆吐了口痰,痰液落在身前的树皮上,浓的挂住不动。

她起身,去了墨镜。眼睛是大又圆,珠内有白障。这样一看,完全没有刚才的神气。原来人脸非要带了眼睛才看的完全。

我跟在纪生阿婆后面,凭她领着参观。

“这里曾是间童室,月姑娘最喜欢来我这里玩。她自小跟家公家婆睡同张床,羡慕我能有自己的独间。”

“家里没大人时,我跟月姑娘就在这灶上生火做饭。把隔夜的锅巴炒香,倒一点瘪萝卜。家里的猫狗都会围过来。我们两个子弱,就干脆坐在灶台上吃。”

“她曾借我三毛钱买甜姜,按了手印的欠条还在我这里,你索性替她还了罢。”

我有些哭笑不得,也算不清三毛钱的复利该是多少。好在纪生阿婆转头又去旁屋了。

她近八十岁,不用拄拐,小脚在粗硬的水泥路上平平的趟过去。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外婆,她们相似的像是同个人。我愈发的想去探察那中间延绵的结恨。

纪生阿婆拎了酒瓶出来,我连连摆手。

“吃过饭了。”我说。

“吃你娘个肠子。别走,陪阿婆喝一杯。”她作势要敲打我。

酒不知是哪年存的,有半个红瓷瓶,像是喜宴上落下不要的孤零物件。好在酒倒出来,还是清香四溢。

我们于是对杯。纪生阿婆好雅量,一盏递下去,眉也不皱,如履平地。

醉意上来,我跟纪生阿婆开始神聊起来。

“外婆年轻时是个怎样的人?”我问。

“丑。眼丑,嘴丑,鼻子丑。五官全紧巴在一起,像只未开化的小鼠。后来胖了些,五官才慢慢的散开。月姑娘那时没有玩伴,顶喜欢来找我。我是村里长的最俊的那一个。当然,现在也还是。”

“你们既玩的要好,如何现在又反了目?”我想起外婆对纪生阿婆的那些形容。

“月姑娘跟我的事,臭裹脚布一样的长。现在她先我死,还想来作祟,你要她试试,倒看我纪生怕不怕她。”

又一口酒。那酒在纪生阿婆的喉咙里咕咚的打了个翻滚,继而爆裂干燥的化成一道闪电,直刺进身体里去。

我抓住时机评断她的指甲鲜艳好看,纪生阿婆于是伸手来摸我的脸。这次我没有躲。

我以为她又来调笑我,不想纪生阿婆趁机拧住了我的面皮。

“别学人溜须拍马。要不是当年我在月姑娘身上下了手段,今天哪里有你这样小东西。”

脸上红烧似的痛,话题也自此打开了。

 

“月姑娘生的丑,我跟你说过罢。但她的皮肤是缎子般的亮。

白天万物生长,众生平等。到了晚间,打眼的东西就只剩了两个。

一个是天上的月,那是众星捧月;另一个是地上的月,就是你的外婆,月姑娘了。

哪怕背了光,她也在暗处熠熠生辉。但凡月光多一点倾注到她脸上,月姑娘就像下了凡的素娥。只消看一眼,保准你忘不掉。

从前女子不必念书,日子过的轻省。我们常伴了去山林间游玩,嬉闹一阵。中午一齐乘那渡船,去给河对岸的父爷送饭。

一次回的晚了,我们共倚在渡船上。已至傍晚,月头从云间出来,爬上半山,突然从斜刺里照出来,洒了一波的碎银。船上的人都被这景色慑住,纷纷嚷了看月。只有一个痴面的呆子,愣愣的只看向我和月姑娘的方向。

起先以为那人是在看我,脸上就自觉的红热起来。后来发觉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月光当然和月姑娘才最为般配。

我用手捣了捣月姑娘,然后附耳撩拨了几句。月姑娘急羞起来,我们闹在一处。那呆子看的更痴了。

也许你听过那人的名字,也许你没听过。我和月姑娘的恩怨,也从那人开始。

他叫冬天。就在那晚的渡船上,一眼相中了月姑娘。等转醒过来,已是江心补漏,整个人也沦陷了进去。

另一边,平日里俭素的月姑娘,也开始在意了装扮。补了丁的上衣下摆会掖进裤子里去,没有雪花膏,就央着村头手最巧的嬢嬢帮她绞面。

等我一连几日也看不到月姑娘,觉出事情蹊跷时,他们已经在半渡河的岸边依偎着,把一个青春的情爱故事错会成彼此的二人,而愈发的眼热心跳了。

我的心里登时变了天,搜肠刮肚的也找不到一种得体的情感去面对。那模样就形同被最好的伙伴——我以为的,和全天下最不值一提的呆子联手戏弄了一番。心里越是响起急促的鼓点声,我越是按捺着自己要不露辞色。

我拼命的想,冬日和月,本就是搭不上线的两段缘分。

于是,起初簇拥着我的那些焦灼的因子,转瞬间就四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只属于纪生的一个计划。”

杯中的酒完了,纪生阿婆的话也停了。

我见状,忙去加酒。半途被纪生阿婆截住,拍痛了手。

“还不到时候。”

纪生阿婆又兀自说下去。

“月姑娘认识冬天后,还是跟我很要好。她想让我保守秘密,又热切的想知道我对冬天的看法。她进入到一个不断跟自己纠缠的情境,这也让她变得浅显且盲视起来。

我恰时的作为一名谋士登场了。

“我听说过他,不过是个书痴。”我有意要降他的格调。

“对,他会讲很多的故事。”月姑娘完全只理会自己想要的那部分。

“你们可不够登对。”我点出关键。

“冬天说了,他会拿主意娶我。”

“男人说话,可别当了真。我亲见他与那船娘调闹,手也搭了上去。”我胡编起来。

“怎么可能?”月姑娘不信。

“信不信在你,我可提醒你。吃了苦头,别回来讨我的不是。”

“我信他。”

此后,我又多次提及冬天与那船娘的亲密。月姑娘从一开始的奋力辩驳,也慢慢转为沉默,以她坚贞的勇气独守住这一段透明色的感情。

在多年后沦为一名孤恓的老人之前,我就已参破人类情感的真义。那并非紧密的连结,不过是在不断破裂与修复的更替间,彼此找到足以小心翼翼完成交流的惕念。心头记挂着往日争吵的鉴戒,就能自觉的理顺那些毫无来由的激荡心绪。在此之前,青年直跃而出的快意莽撞,是顾不了那许多的。

冬天终是如我所愿的跟月姑娘闹僵了。不只如此,那个呆子还果真赌气的去找了船娘成亲。这件事让月姑娘气的发疯,她不再去渡口坐船,就连半渡河也不愿瞧见。

醒转过来的她,终于把怒火燃向了我。

月姑娘嗔怒我搬谣生非,未安好心。我也不是吃善果长大的人,当场和她对骂起来。

早先我还秉着玩闹的兴致,不料月姑娘撒起泼来,一脚踢倒了墙边那八支捻的煤油炉,把床上的罩被也撕扯成难以辨认的模样。

我直扑了过去,把月姑娘压在身下。她抄双手在我背上捶打,生觉劲道不够时,就拳散掌开,在我背上留了数道鲜明的指痕。”

此刻,也不管我是否乐意,纪生阿婆掀开她那件碎花的上衣,给我瞧在背部留下的当年缠斗的痕迹。我如何看的清皮肤上经年遭受的入侵史,只得回应她,确是有淡淡的痕迹的。

纪生阿婆很合意的笑了,说,你外婆疯起来,我也是怕的。

那之后呢?

之后?

“之后我们就断了来往,月姑娘性子小,一直记恨我。我曾托人带话给她,她也不理。再后来,我先她一步结婚,月姑娘也没到场,只随了薄薄的礼。我那时便知道,我们的关系已该是到头了。

日子就各过各的,谁也不是果真离不了谁。

只是,我终究还是被月姑娘摆了一道。就如同冥冥中总有神佛出来处置世间的不公,断不会错过一个好人,也轻饶不了一个坏人。

在我跟月姑娘决裂后的第四年,市里举办唱歌大赛。这次不只是唱红歌,流行乐曲也可以报名。我撞了运,被选进了复赛,只再过一轮,就可以去市里参加决赛。

我准备了一首《海鸥飞处彩云飞》,临登台了,发现把伴唱的磁带落在家里,就急的落了眼泪。月姑娘在台下远远的看着,这时终于走过来。

“我骑了二八杠的自行车,来去方便。你告诉我位置,我替你去取。”

我顾不得先感激月姑娘,只把有准数的地方一一告诉她听。

“这里没有,就或是在那里。都找不见,定在床头上。”

月姑娘点点头,我瞥见她的身影离开,心中的希望和不安无以遁形的交织在一起。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眼见就要到我上场。月姑娘却双手空空的回来。

“没寻到么?”我的腿立时软了。

“寻到了。半途摔一跤,腿也破了。”月姑娘给我看那膝盖。

“带子呢?”我快发不出声音。

“摔坏了。不妙的很。”月姑娘轻描淡写,她更在意自己的膝骨。

我心底预备的假想已彻底成为了现实,但我仍寄希望于月姑娘给我带来一个意料的反转,以示她一贯的古怪精灵。但当我读懂了那躲避的神情背后的愧疚意味时,这一幕的瞬间就被永恒的刻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同时伴以一个哀伤的曲调。无论何时重放,它都能在无端中为我呈上最为深切的沉重。

我跑出门外,在月姑娘的自行车前筐里,确实的放着我的磁带,它以一种支离破碎的形状坦然的展现着。赭色的磁带基线像烂人的肠肚般绕在一起,那并不像是摔出的惨状更加的阐明了其经历的一切,我兴许能看到那个恶毒女人微笑着将其肢解的样子。

为了证明我并非是好惹的人,(说到这里,纪生阿婆甚至站了起来,为我清晰的展示了那动作)我把月姑娘的那辆男式单车提了起来,就那么从文化馆礼堂的坡顶扔了下去。”

趁纪生阿婆喘息的间隙,我还想多问些细处。比如那次歌唱比赛最终怎样了,或是那辆自行车的结局如何。终于因为担心纪生阿婆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答案从而触怒她,毕竟这是对外婆恨之入骨的人。

“命运接着就像倒转了一般,你外婆不识字,长相没我好,却离了村子,去了更远的地方。我天生是唱歌的材料,倒是折翼在这里。

你没听过我唱吧。这里方圆几里,没有不赞我嗓音好的。”

来不及制止,纪生阿婆就妄自唱起了那首《海鸥飞处彩云飞》。那类似于在海面拉锯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明明本该是美好的一天,却因外婆而落到此种境地,便感同身受的也泛起了内心苦涩的涟漪。

待唱完,纪生阿婆把存余的底酒连瓶递给我。

“拿去月姑娘坟上,说是纪生请她的。我胆子细,叫她莫要来找我。”

 

辞别了纪生阿婆,日头西斜,我还剩最后一位要去拜访的人家。这也是唯一一位外婆嘱我要带了礼物去看望的。

“不在贵重,心意需恭敬。他若不在,就把礼物转交给他的家人。”外婆交待。

我在村口的商店里置办了些烟酒,又称数斤时令水果,想来已足够恭敬了。

等找到人时,心底却忽然的凉了半截。面前的人一副农夫的扮相,布衣麻裤,多久没有汰洗过。脸是黢黑的,门牙露出两颗。看见我来,倒是很友好的笑。

我记起来,外婆说过,他叫哑巴永柱。我那时只毛着耳朵听,把哑巴二字当成皮面上的字眼。等见到人,方才傻了眼。我们之间的交流,像是隔了一整条半渡河的距离,只剩费力生硬的肢体划动,全无契合灵魂的沟通。

我把礼物靠门放下,搔了搔头。

哑巴永柱也学我样子,搔了搔头。

当下心想,我若是就此走掉,外婆也断不会知道什么。回去只消说,没见到哑巴永柱,礼物托人转交了,就可以告之大吉。但如外婆般精明的人,保准会多问几句。

由谁转交的?哑巴永柱近况怎样?

一旦她起了疑心,是很难收场的。我不善扯谎,念及这已是最后一位了,撑着头皮也要把事办完。

愁闷之下,我突然的想起公司单位的一名光头檀哥。他四十岁出头,掌握很多古怪的技能。比如通下水管道,还有腹语术。想来,手语该没腹语难,也许会有救。

我拨了视频电话过去,接通后,对面是一条金鱼,在鱼缸里正游的欢势。

我央托金鱼去帮我喊人,它果然游开,不久就换了颗光头进来。

“你不在,鲍斯把业务都压来我头上。”檀哥先发制人。

那颗头果然扁了一点。

我领会檀哥的意思,马上把手机往地上照了照,好让他能看见地上鼓囊的塑料袋。镜头又飞快转开,以避免他看清。

“不消说,给檀哥你带了特产。回去定再请你好好喝一杯。”我刚说完,就瞧见檀哥的眉眼宽松了下来。

“这里遇到个难事,不知方不方便。”我趁机说。

“有屁快放。”

我把哑巴永柱转给他看,如檀哥般聪慧的人物,已能模糊的猜到事由。他在看似施法般的打了一番手势后,居然共鸣起哑巴永柱也筛机般的抖动了起来。此时我便知道,窘迫的情形已然可以顺当的进行下去了。

我给檀哥找了把红漆雕花的木椅,让他略带舒适的停靠着。哑巴永柱在他的对面蹲下,我则照样的蹲在侧翼,三人以一种稳定的形状开启了这次的对话。

“他外婆,月姑娘,去世了。”檀哥的手语并不利落,他每说完一个词,要享有长久的暂停,迟疑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信号不良导致的画面卡顿了。

哑巴永柱点点头。他的淡然使我怀疑起,哑巴永柱是否真的认识我外婆。

“外婆,走之前,让他来,谢谢你。”

“应该的。别客气。”哑巴永柱总算是做出了回应。

在他们之后断续的交流中,我也终于了解了哑巴永柱和外婆间的故事。

在一个乍冷的十月,前天还是冒火的日头倾晒着,到了后几日,凉风骤起,吹寒入骨。渡口船上那些薄衫的人们只有彼此依偎着才能抵御寒气。为了避风,月姑娘从船的一侧走到另一侧,人群拥挤起来,月姑娘被一双双的手推搡着,从船上栽进了水里。

县志载,半渡河宽二里,水深十米有余。百数年间,失足落水者有,凫水失踪者有,生还者寥寥。外婆掉进水里的一霎间,舟上只得惊呼一片。大家纷纷叹这天凉水深,人定是没了。那时,哑巴永柱正在同条船上,二话不说的跳了下去。

救得人上来,大家才发现,从前不起眼的哑巴永柱,不仅水性过人,还多添了英勇的品性。他脸上稀乱的小髭,此刻也莫名英俊起来。

得知月姑娘获救,一众亲族千恩万念的来谢。这要是换了别人,一定把功劳顶在头上。哑巴永柱有股犟劲的性子,把所有上门来答谢的人都回拒了。

时间久了,事情就渐渐淡下来。只是在月姑娘心里,始终挂记着哑巴永柱。她常鼓动着一些借口,托人给他捎带些鲜嫩蔬菜。或是干脆的去他家里,为他洗衣做饭。哑巴永柱一再的推辞,可月姑娘却去的更勤了。

话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再次端详面前的这位老汉。

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成块的皴起,嘴唇一圈是稀拉的胡髭(现已变了黑白的混杂颜色),目光浑浊,但坚定。我可以想见他这些年并未降志辱身,为了被当作英雄而做出违背本意的事情,这于任何人都是困难的。一如当年,能纵身跳入冰凉的半渡河里救人的义举,是难于在短时间内就做出权衡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绪也如河水般波动起来。而手机那端的光头檀哥也终于抵挡不住信号的降弱而终于成功的卡住,并稳定的保持在一个类似于OK的指式上,这似乎能为今天的对话定下一个良好的注解。

此刻我站起身来,把装满礼品的袋子再次提起,郑重的重新举给哑巴永柱。他没有再做什么推辞,只从嘴里呆讷的发出“阿斯,阿斯”的声音。眼睛看向袋子,又看向我。终于又看向袋子。

 

离开村庄时,我的心情是总体愉悦的。周遭的一切如间别许久般的涌回,令我恍然察觉这漫长的一天如同遁入了与世隔绝之境,此刻,有重获新生的快意。平日里那些惯常沉稳的积习也都消失不见,我竟独自走在荒凉的小路上唱起了歌来。

不消说,就是那曲《海鸥飞处彩云飞》。

远远的,看到路边来了人,我立刻矮小了声音。原以为只是陌路的过客,伴随着距离的渐近,我发现那人正郊迎般热切的盼向我。当我们的眼神对上时,心下的不妙预感已如铜铃般敲打起来。

等待我的是位年长的妇女,照村里人普遍苍老的容貌推断,她该跟我母亲年纪相仿。

“你好。”她断然截下我。

我头一次对这种古已有之的问候方式感到了不适,因为大约在一分多钟前,我就以为今天的任务已全部结束了。

“听说月姨娘走了。”她似是在寻求一个佐证。

我点点头。

听闻这个确切的消息,她的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此刻我才惊异的省悟,她可是第一个因外婆离世的消息而兀自垂泪的人。

我待她平复心情,从悲恸中恢复出来。接着大略的告诉了她,这次我来,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我要把它们原样的带回去,告诉我的外婆。(当然,此刻我对面的这个悲伤的女人并不知道我意指的是一个真正鲜活的外婆。)

她很缓慢的摇了摇头,我于是能发现,人在摇头时总是双目紧闭,大约是不愿亲见这否定的动作背后散发出的冷漠情绪。

“你若是就这样回去,月姨娘决不会高兴。”

比较起来,我若是什么也不做就回去,外婆应当会更不高兴。

那女人顺势上来拍我一下,似要抚慰我心中不存在的哀痛。我感觉的到,那哀痛正趁着我们皮肤接触的一刻,猛烈的涌进了我的身体。

没有合适的去处,我们便席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她的提议)。眼前是错落呈阶梯态上升的梯田,背后有家鸭和水牛的号叫,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奇妙的境地。

“怎样称呼?”我想先搞清楚眼前的事态。

“纪生。”

我复述一遍,眼里充满疑惑。

“正是你以为的那个纪生。不错。论辈分,你该喊我纪生姨。”

“难不成你跟那花衫的阿婆是一伙。”我脱口而出。

纪生姨原谅似的看我一眼。

“我与家母同名,都叫纪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族里嫌弃我是女孩,母亲偏要护我,就不顾那传袭下的字辈,为我取了跟她同样的名字。她许是愿望我今后与她一样,做个刚烈独立的女子。”

我点点头,同时也明白,纪生阿婆那般的人物,世所罕见。

“我不够母亲般热烈,却着实是个幸运的人。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个人也曾对我百般疼爱,那人就是你的外婆,我叫她月姨娘。

直到母亲跟她关系僵劲时,月姨娘还是待我如亲人一般的疼惜。

月姨娘偷偷教我,若是在外面碰见她——尤其是跟母亲一起时,就要两眼不弯的走过去;只有在她跟我二人独处的场合,我们才像真正的伙伴那样对彼此敞开心扉。

年幼的我,没有过多的去究诘其中的意味,只当成是个属于我们的秘密。月姨娘会做很多母亲也不会,甚或做不好的事情。她带我去山林里采果,看猱猴攀木;给我讲书生和女鬼的故事,为了不让我怕,让我抱着毛娃娃一起听。月姨娘扎出来的辫子又细又俏,娇娆的像春日泥土中正在生发的幼笋。”

说到这里,纪生姨再次忆起了那旧日的欢乐,声音不由的混滞了。近旁的鸭兽也不失时机的唤叫起来。

我只念纪生姨是有感而发,专为了留我回忆那往日的霞光,就心不在焉的开始摆弄起地面上的石土,早早想着回程的路线与晚饭的着落了。

可以想见,当听到后来的事时,我惊愕窘迫的脸颊上,不免泛出难看的汗水。从而知觉前番探察的一切不过全是冰川一角罢了。

 

“先说冬天伯吧。”纪生姨讲到,“他早在四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这于我是个不小的惊吓,脑海中甚至泛出不妙的联想。

“那同我在河边攀谈的白衫阿爷?”

“住在古居的老人吧,他是冬天伯的堂弟。”

“屋内的胖孩童呢?”

“不知道,或许是同族的小儿,我也只打过照面。”

我心凉了半截,头顶却发起汗来。

“冬天阿公是怎么死的。”

“染了肺痨,咳死的。县里医院拍了片子回来,肺上全是枣大的孔洞。

事情要从头说起。

冬天幼年多病,求医无数,始终没有办法根治,家人就以中药的汤水常年浸养着。怕他闲闷,遂请了博识的先生上门来教课。这样的好条件岂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冬天年少就博览群书,虽足不出户,学识已经傲人。

问题出在他二十岁那年。据说在生日当天的宴请上,冬天头重脚轻的栽倒了下去。家里连夜请了外县的名医来诊断,得到的答复却是病灶深入,已时日无多。

一时间全家僵立着,无法纾解这突来的噩耗。老人抢天抢地的哭了起来,引着孩童们也发起一阵惊乱。只有冬天的母亲——那是个胆识过人的女性,率先的请大夫这把消息瞒藏下来。之后,府里上下也都下达了封口的指令。别人只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却不想这举措已携着后日的规划孤注一掷的奔在了前面。

冬天醒转来后,仍是活泼的一个男子。母亲开恩到,冬天已年满二十,今后不必拘缚在家,外面有大千的世界,任他游历。

冬天振奋起心情,备马车,带侍童,准备如孔圣人般周游列国。不想刚出门几天,就又因咳喘不止被送回了家。

父亲大怒,言母子二人胡闹,要再将冬天禁足。她的母亲此番终于落下泪来。

“冬天是将死之人,我思来想去还有何盼,只盼冬天找个好姑娘成亲。一是传宗接代,二来给冬天冲喜,许是病就好了。

冬天这孩子,智识已高,红娘介绍的人家,他都骄蹇着不肯去见。没有法子,只能放他出去,找不找的到,也是他自己的命了。”

冬天父亲听闻,内心多少失了滋味。于是也就不再坚持,随了他们母子。此后,冬天便常在近郊走动,只是不出远门。”

我松动一下筋骨,日光微熹,鸭也归屋。冬天阿公的故事我已不大想听,只循着“为讲述的人满意”的基本礼数,勉力支撑着。

如要想赶上回城的晚班汽车,还需再费些脚力吧。我心里当然的想。

纪生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你便知道,冬天在渡船上一眼相中了月姨娘,两人厮磨的火热。不知不觉间,在半渡河的见证下,他们已私定终生了。

冬天家人大喜过望,托了媒人来撮合这门亲事。这事终于被我母亲纪生知道。她是月姨娘的闺蜜,同时还是冬天家的远亲(这你笃定不知情)。我母亲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冬天身体状况的人。

照理,这门亲事不能过多的谈论,更不能阻拦。不仅不能拦,还得帮着撮合。但我母亲不愿看着月姨娘的一生就这么被毁掉,她开始有意无意的要拆散这对璧人。

先是在各式的场合截断两人的说话。每当冬天要来搭讪,我母亲都会不客气的呛回去。慢慢的,两人就不再当着母亲的面来往,转为私下见面。

母亲知道拦不住,干脆另想了办法。她在村里散布出消息,“冬天公子看上了那渡口的船娘”。

这消息真假掺半。未婚的闲男都爱去坐那撑船,为的只是多看船娘几眼。至于冬天公子是否属于闲男一列,就众说纷纭了。

嘴快的人还是揭示了其中一些不易察觉的奥妙。冬天公子近来确实常去坐船,整个人看上去痴头呆脑,眼含笑意,是起了花心的模样。

冬天的家人被这事搅扰的糊涂起来。不知道冬天中意的究竟是月姨娘,还是那船娘。

二人终于因为一次小事起了争执,小事长成大事,谣言也成为佐料被加了进去。气上头的月姨娘丢出话来,冬天若是中意船娘,她大可以放手。

说则无妨,冬天却把气话做了真章。他很快就娶了船娘,结婚当天,脸面是喜气的,心里却冻的冰凉。

一如二十岁生日当天大夫的断言,冬天终于没能活到二十三岁,就在床上咳断了气。

母亲亲手拆散这一段缘分,也始终愧疚于把冬天推给了船娘,让她早早守了寡。

只有月姨娘被蒙在鼓里。她失去冬天后,把一切怪罪在母亲头上。两人恶语相向,在家中大打出手,之后便不再见面。”

 

那一时间,再次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似的。即便我坐在并不开阔的地方,依然有啾唧细碎的声音笼罩上来,使我眼前也幻出那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水月镜花般的。我唯有呆板的僵坐着,目光无所适从的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注视过去。

“月姨娘好险的躲过这劫,差点又栽在别的地方。这次没人帮她,脱身出来,全凭她自己运气。”纪生姨的脸浸渐的黯淡下去,原来是天光也暗了。

“这些事,外婆从来没与我说过。”

“那便对了,因为月姨娘本就不知情。人只活在最多自己知道的世界里,这足够了。要把世间全部的东西都看明白,怕是也办不成。

接下来的事,你听听看,也许会同当初的我一样激愤起来。

这事跟哑巴永柱有关。

他是在一个十月刚过的初秋天气里救了落水的月姨娘。在半渡河里,哑巴永柱仅使着一支胳膊就把人夹了上来。船上的众人忙不迭的开始帮她呕水。有个壮汉把月姨娘扛在肩上,像舞动一袋面粉那样顶住她的肚皮,月姨娘就哇啦啦的吐出水来。

船娘也拿了家酿的椒酒来给她驱寒,大家众口一词的说她命大,又转头去夸哑巴永柱。当时没人知道,险恶的事更在后面。

几个月后,又像在同样的时间,齐家的小女正在渡船上偏腿坐着,就有马蜂过来扰她。齐小姐抬手摆了几下,见赶不走,恼怒的站起身来。紧接着,后背被不知什么撞了过来,人就扑面栽进河水里。还没等众人反应,就听见又一个落水声。定睛再看时,哑巴永柱已经把浑身湿透的齐小姐扯回了船上。

这事在村里难免引发些轰动,老实人永柱接连救下了两条人命。更难能可贵的,他连半分的报酬也不要。

哑巴永柱每天背一把硕大的角弓,进山林里打猎。身后紧跟着一串毛儿。大家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编了英雄的歌谣去唱他。

 

英雄啊,永柱,我要和你一起去打兔;

哑巴啊,河神,全村都要一起来打兔;

见兔顾犬,姑娘掉进了那半渡河;

蛟龙得水,永柱抓住了她们的腿。

 

这些小儿每天围着哑巴永柱唱歌,也没见他做出驱赶的举动,可见哑巴永柱对这歌总体还是满意的。

齐家的人多次上门来感谢永柱,甚至动议了村里的干部要奖拔他。可以预见的,这些又毫无例外的再次被哑巴永柱拒绝了。他在人群前哑打着手势,表示自己什么也不要,大家都被永柱的襟怀感动了。

齐小姐和月姨娘一样,感念恩公的救命之情,于是也常来哑巴永柱家洗衣做饭,偶尔还会跟永柱一起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事情就出在这个当口。

有天,齐小姐衣衫零落的从哑巴永柱家跑出来,只一阵哭,谁问也不答话。之后就有街谈巷议的声音出来,说哑巴永柱强要与齐小姐行房,就如那天从河里捞人般,狠狠的夹在了胳膊下面。人已经被拖上了床,一边亲嘴一边褪裤。齐小姐乱中踢翻了一个大红的水瓶,才伺机从哑巴永柱家逃了出来。

如何处理这桩事成了村里的难题。哑巴永柱是才竖立起的英雄,村上指望用他去办很多事。招牌若是砸了,事也就办不成。但如果任凭着流言乱窜,积毁销骨,那就离声名坠地的一天也不远了。

有人自觉的帮哑巴永柱想了回转的说辞。一个旺盛的汉子,打了十数年的光棍,在春季盎然的生机下悸动些,断然是合乎情理的。另外,齐小姐端庄秀美,也非村里那些荆钗布裙的妇人可比。在这种种的错会中催生出不高尚的情欲来,难免是不适当的,可也不该由着人们披了狡狯的外皮要来窥探一番,只为闹得些野趣。

于是,就这样的,人们举出哑巴永柱救了两条命——月姨娘和齐小姐,犯了一次错——冒犯了齐小姐,功过等消。村里书记领着哑巴永柱,提两只刚打下的山兔,到齐小姐家登门道歉,面子就算是做足了。事件被弹压下来,村里人噤了声般默契的不再提起,只是对哑巴永柱不再抱有那样十足的尊敬了。

后来,哑巴永柱娶了妻,日子却过的很不如意,家中常传出瓶罐倾翻的声音。也流传出哑巴永柱和妻子在屋里吵架的对话。

有好事者问,哑巴永柱是如何吵架的?

那溜墙根的人就架起肩,学着肉蜥吐出舌头,嘴里发出“阿斯,阿斯”的响音。

“哑巴永柱发起怒来就是这样,你端直了听,能听到那声音里透着话。”

有时那意思是“我受够了”的苦情剧式的抱怨——可以想见他那刻肯定抱着头;有时是“胆敢再说一次”的愤怒发泄。当然,更多的线索,是由哑巴永柱妻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事件的全貌。只听一半的对话,更能激发出旁听者那穷渴的想象来。

吵架事小,牵连出的问题却不小。

哑巴永柱的妻子终于决心离开这个不如意的家了。临走前,她把很多人也叫来家门口,披露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五年前,村子里来了一位游方的散人。他是个半跛,专靠算命游历江湖。到村子时,人已染了风寒。他给自己捻了一卦,自认命不久矣,就躺在村头的破庙里,只等那临终的一刻到来。哑巴永柱的娘正路过,见老人可怜,就唤永柱来把他背了回去。

到家后,全家人悉心照料,老人却仍是体虚盈汗,并无好转。临走前,感念这家人的善举,老人坚持要为哑巴永柱卜一卦。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对黑水牛角。一合一掷,连着三手,跌在地上摔出个圣阴圣来。

当一个人掷出卦时,只有看客会望向了那地面,脸面上浮出期待的表情。而掷卦者本人,早就应当想好了解卦的说辞。

老人让全家人都离开,独留了哑巴永柱一个。

“勤勤恳恳耿直心,一轮好月水边明。”——这是卦面的解法。老人又接着说下去。

“你娘救我,是善举。善举背后有居心。我包袱里那几块银元,你拿了去。”

哑巴永柱往枕前去翻,果然摸出一排银元。

“你娘疼你,这一卦不问前程,不问灾祸,只求姻缘。但你命中缺那桃花煞,我只得出此下法。今后造化,还全看你自己。”

老人于是手书一方,说的也是人前善举,人后居心。写完,老人就闭目西去了。

哑巴永柱家里薄葬了老人,那银元和方子自然留下受用。

你可猜猜,它方子教的究竟是怎样的歹恶主意。

原来,哑巴永柱救人在明,背后手脚却不干净。他每在渡船上相中了姑娘,就推人落水,自己施然去救。而后依着老人的法子,把所有谢礼一律回绝,终于成为英雄。

月姨娘是打头的一个,哑巴永柱没有下手;到了齐小姐,终于按捺不住的现了原形。现在这一纸的证据都被哑巴永柱的妻子拿出来,贴在村口。那之后,哑巴永柱就成了村里的老鼠,谁提到他,脸上都是露出窃恨的表情。”

我有些唏嘘,那样看上去一位老实八交的人,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想到险些就带了大相径庭的消息回去,我的背后也再次发出冷颤的信号。日落的飞快,我身边的纪生姨只剩依稀的影子,而她的故事也终于来到了尾声。

“把这些话都带回去吧,月姨娘泉下有知,接引的路上,才走的顺当。”

我谨严的点点头,仿佛这是一桩我必须去完成的使命,而前番对于外婆辞世的慌说造成的愧疚已消散无踪。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外婆有十足的理由要知道这些真相。

然后,我忆起外婆和纪生阿婆在文化馆前的那一幕,不禁起念要问。

“当年纪生阿婆扔了一辆自行车,说是从山坡顶推下去的。可有这事?”我其实更关心的是后续的事。

“啊呀。母亲连种事也跟你说了。”纪生姨有些抱愧,“我原以为不会有人再提的。”

“外婆最终是因为这事跟纪生阿婆彻底翻脸的吗?”

“不。月姨娘那天表现的很平静。”

“因为故意弄坏了伴唱带?”

“瞎说,怎么可能。那天弄坏伴唱带的人其实是我。”

我再次没有料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那盘磁带就摆在床头,一摸就摸到了,母亲总是把好东西藏在枕头边。我还不懂事,用小指钻着那齿钮来回的转,不过瘾,干脆就把那赭色的磁带条也扯出来,像猫抓线团那样似的,揪的满地都是。

月姨娘正骑自行车回来取,看到这场景,登时呆立在那里。

“活八行。你这遭了瘟的孩子。”她骂我。

我们一起捋着磁带条,想把它恢复原状。但中间缠上了结,细细紧紧的几个,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我这才知道坏了事,要挨母亲的骂。母亲骂人,是开着门,让全村的人都要来围观的。想到那里,我鼻头一酸,已哭的止不住了。

月姨娘见没办法,就搂住我说,先送过去,兴许有办法。然后就匆匆的骑车离开了。后来我听说,母亲在文化馆大闹一场,把月姨娘的车也摔了。我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月姨娘帮我顶包了。

那时不敢说,后面自然更不敢说。就连现在也不敢。

我想待母亲也离世了,再抱着她的烬骨,求她原谅我。她若默不作声,可就算是原谅了。”

 

这一天总归是确定的结束了。那晚的月亮很圆,记忆中是绛黄颜色,上面布有暗色的孔洞。月低挂着,有意的落在远方的山尖,总也不升上去。我被一天中错乱的事情搅浑了头脑,此刻便掏空般的对着月光说出了以下的念白:

“您那自古以来就蜡黄的面容已呈现多年,想必来自下界的今是昨非已无法提请你更多的兴趣。如同今天我经历的这般情形,依着一件故事,接连的拉扯出更多的往事,想来也是不多见的。纵使是智者,也难免在这之中生出些疑问来。那便是,人们为何一定要执着的跟过去做一个了结。如不能谅解这其中坚决的意义,也就断然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举动,给人留下嚼舌的把柄。”

说完,也不顾它可能摆出的惊愕表情。我就那样的在月色中离开了。

 

到了家,我给外婆送去了法饼和豆糕,却故意延着话不说。

外婆的脸拉的老长,她在确认是否自己忘了交待妥当,又或是我拂了她的嘱托中犹豫。她呼出的气息就像临近喷发的火山般剧烈抖动着,并伴有开水沸腾般的响音。

我到底是个乖巧的外孙,捉弄她一下,也就如实的交待了。

外婆喜笑颜开,她坐在床沿上,脚也攀上来,摆出听政的架势。

我边讲,边看见外婆的脸上阴晴交替。窗外有燕子的喈喈叫声,那些过往的愁恨也就随着声音飞远了。

话全都说完,外婆的眼睛红了。日光在短暂的回避后,又重新打在她的身上,蒙出周身的一扇金黄色的光来。

“差不多也要回趟老家了。”外婆自言自语到。

“我才说你死了,你就回去。岂不是害我。”我气急了。

“不当事。你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的,不会有人怪你。”

看见外婆满意的样子,我也很难真的生起她的气来。毕竟有些账,还得她亲自去算。

“我在老家说你改嫁了三回。”

“活八行。”外婆上来要刮我的嘴。

“纪生阿婆说。对,阿月她就是个老来春。”我越发没个正形。

“笑你娘个肠子。”

外婆自己也笑上了。

 

 

 

(全文完)


你好外婆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