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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策略与生态哲学: 基于《洞穴》的叙事角度论瑞克·巴斯的生态哲学观

2023-07-26 16:15 作者:Leo小君君  | 我要投稿

Zhaoming li

 

瑞克·巴斯是美国当代重要的自然作家之一,他的多部短篇自然小说集,例如《隐者的故事》(The Hermis’s Stories)、《岩石的生命》(The Lives of Rocks)、《须臾片刻》(For a Little While)等,为他赢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最佳美国科学与自然写作奖(The Best American Science and Nature Writing)、手推车小说奖 (Pushcart Prizes for Fiction)、欧·亨利短篇小说奖(O. Henry Collection)等诸多荣誉。他的自然小说往往通过动物叙事、疾病叙事、语象叙事等叙事策略来展示他关于人类与非人类,人类与自然,以及人类自身如何相处的顿悟和生命一体化的生态哲学观。

 

一、动物化与拟人化相互抵消

瑞克·巴斯擅长动物叙事。他的动物叙事分为两类:动物的拟人化和人的动物化。就大多数生态作家及其生态作品而言,人的动物化,或者动物的拟人化,往往只会单一地出现在作品当中。例如,卡夫卡的《乡村婚礼筹备》、《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等,尽管在叙事手法上各有不同,但都只是单纯地把人类动物化;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生死疲劳》(2006)让主人公经历“五次动物重生:驴、牛、猪、狗 和猴子”(He Chengzhou 839),并“使用一系列动物作为说话主体来叙事事件”(He Chengzhou 839),其实质也是将人类动物化;“陈应松的神农架小说通过描绘神农架地区的自然和文明为人类的救赎铺平了道路”(周新民 51),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豹子最后的舞蹈》,通过豹子的视角来讲述故事,表达了非人类的生态态度。但巴斯的小说与他们不同,他将动物的拟人化和人的动物化结合起来,放到同一个故事里,直接面对人类中心论。

在巴斯的名篇《洞穴》中,有一小段关于鹿的描写,是拉塞尔(Rusel)和茜茜(Sissy)在经历黑暗洞穴的冒险后,重返地面与动物偶遇的书写,也是全篇唯一的一处动物拟人化。

 

“一头母鹿和小鹿受了惊,一跃而起,惊恐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没有认出他们是人类,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慢慢地走进了树林。”(Rick Bass,89)

 

这一段动物拟人化主要集中在“惊恐”一词上。虽然“讨论动物时是否应使用‘情感’(emotion)、‘恐惧’(fear)、‘悲伤’(sadness)或‘欢乐’(joy)等词早已引起了广泛的争论”(Berridge 1647),但“‘情感’和‘恐惧’等词本身就暗示着人类般的意识状态(conscious states)或现象状态(phenomenal states)和内在体验(inner experiences)”(Paul 750),因此,将动物拟人化的叙事可能出现“一个明显的悖论:本意表达动物主体的故事往往落入人类中心主义的陷阱。”(唐伟胜 38)所以,一方面瑞克·巴斯采取“谨慎的拟人化”的叙事,因为他认为“拟人化是必要的,但是要‘像往菜肴里加入迷迭香一样’,必不可少却又应点到即止”(Cazajous-Augé,Mort et Régénération Animales dans les Nouvelles de Rick Bass,O/L);另一方面,他加重人类动物化的笔墨,用《洞穴》的整个故事来抵消(counterbalance)这极度轻微的鹿的拟人化,对现实中的人类与非人类的不平等进行纠正,达到去除人类中心的目的。

“狩猎是巴斯写作的中心主题。”(Cazajous-AugéThe Traces Animals Leave: A Zoopoetic Study of Rick Bass’s ‘Antlers’ 273)即使他的故事中没有狩猎情节,他也会“将对狩猎的强烈渲染(intensity,intensely rendered)带入每个故事,甚至几乎每个场景”(Nance,O/L)。短篇小说《洞穴》表面上讲述的是一对青年男女进入荒野冒险的故事,实质上却上演着追踪、反扑、征服的狩猎游戏。由于拉塞尔多年在地下矿井中工作的缘故,他练就了超越人类的嗅觉和视觉。“凭着这股凉风,他能嗅出废弃矿井的味道”(75),在黑暗、复杂的地下矿井中他能够来去自如。巴斯将拉塞尔动物化成了一只猎犬(hound)。与所有的狩猎游戏一样,猎犬在前,猎人在后。故事中的拉塞尔一直走在前面,引领着茜茜前进。然而,猎犬并不是自然的动物,它既有动物的本能,又兼具人类的规则。比如,在巴斯的名篇《隐者的故事》(The Hermit’s Story)中,安(Ann)是一名猎犬训练师,她的工作之一就是要训练猎犬在追踪、捕猎的过程中要学会克制和忠诚。猎犬是介于人和自然动物之间的非自然动物。

猎人在狩猎之始,虽然无法预知自己将会捕获什么样的猎物,但是对于猎物会有所期盼。人类嗅觉不佳,面对矿井和岩石,茜茜唯独能闻出“男人的气味”(the faintest odor of men)。这一刻预示着狩猎的正式开始,猎人茜茜的狩猎期盼是男人。作为故事中唯一的男性,茜茜的恋爱伴侣,拉塞尔对茜茜始终保持着谦恭有礼的态度,克制而忠诚。拉塞尔的猎犬身份与茜茜的猎物期盼形成矛盾,阻碍了叙事的发展。如果要让故事顺利进行,拉塞尔的猎犬身份必须向着自然动物的一面发展,成为茜茜的猎物,狩猎游戏才能有趣地完成。此时,巴斯采用了消除语言的策略,让拉塞尔从非自然动物“猎犬”逐步走向自然动物。

 

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

......

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依然没有回应。(80)

 

到达洞底后,拉塞尔不知所踪,独留茜茜一人盲目追随。猎犬仿佛受到了荒野的诱惑,扔下猎人独自撒欢去了,失去了克制和忠诚。此时,在故事余下整整九页的叙事中,拉塞尔与茜茜之间除了重逢后的一次对话,便不再有语言交流。

 

“拉塞尔?”她问。

一时间,他没有回答,仿佛他不是拉塞尔。但是,另一种语言——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的膝盖抵住了他的膝盖——已经表明他就是拉塞尔。(82)

 

达尔文(Darwin)认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Darwin 54)。德瓦尔(de Waal)宣称“人类是唯一的语言物种......其他物种则非常有可能通过非语言信号交流内部过程,例如情感和意图,或协调行动和计划。”(106)在黑暗的矿洞中,拉塞尔抛弃了语言,用行动、碰触、交媾来回应茜茜的呼叫,并凭借敏锐的视觉、听觉、嗅觉、以及惊人的体能,变成了回归荒野的野兽(brute animal,monster)。而作为猎人的茜茜在黑暗中不仅丧失了视觉、听觉,还失去了使用语言的权利。她丧失了人的优势和特质,她从追踪猎物的猎人变成了被迫适应自然环境的动物,并成为生态里的弱者,甚至遭到了猎物(拉塞尔)的反扑与征服。因此,文本中巴斯一再提及的变形(transformation),不仅是拉塞尔从非自然动物(猎犬)到自然动物(野兽)的变形,也是茜茜从强势猎人到弱势动物的转变。从黑暗中得不到同伴回应的那一刻起,茜茜逐渐体会到了因为能力的不平等而陷入的生存困境,感受到了濒临灭绝的孤独与恐惧,从而切身体会到了现实世界里人类之于非人类(动物)的不平等。

尽管美国思辨哲学家史蒂芬·夏维若(Steven Shaviro)提出“谨慎的拟人化”能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人和万物在本体上的差异,实现“去人类中心”的效果,但为了将消弭人和万物的不平等最大化(maximum),巴斯在采用“谨慎的拟人化”的同时,还使用了将人类动物化的叙事策略,力图把最最轻微的“人类中心”也全数抵消。当“他们手脚并用地在野草莓地上爬行,有时候用手抓一把野莓放进嘴里,有时候弯下腰来直接啃食地上的野草莓”(88)时,拉塞尔和茜茜都彻底地完成了人类的动物化。所以,鹿终究没有认出他们是人类,放下戒备,慢悠悠地走入丛林。“巴斯的写作成功地恢复了一种动物特有的存在,而人类似乎对这种存在没有任何影响。”

 

二、陈述性与非陈述性记忆分工合作

我们一生都在创作故事,并且可以一次携带许多故事,例如关于我们的关系,我们的职业,我们的目标等等的故事。尽管我们可以同时传播多个故事,但通常会有一个故事比其他故事占据更主导的地位。当我们的主导故事妨碍我们过上最美好的生活,或者似乎破坏了我们在成长和变革方面的努力时,就会成为问题。

巴斯的作品中始终有健康出了问题的人的故事。例如《隐者的故事》中的格雷(Gray),《洞穴》中的拉塞尔,《岩石的生命》中的吉尔(Jyl),《麋鹿初猎》(Her First Elk)中的拉尔夫(Ralph)和布鲁斯(Bruce)等等。关于这些人的故事,有的是简单提及,有的是娓娓到来,有的却是用行动代替口述进行叙事。“生命可以通过讲故事来理解,但故事由谁来讲(自己或他人),以及如何讲,却变化无穷。”(AW 554)

《洞穴》的故事是从茜茜的视角来讲述的。她第一次来西弗吉尼亚(West Virginia)山区,对荒野充满了好奇,她不停地嗅、看、听、触摸,然后构成了故事。但是,《洞穴》的故事真的是由茜茜一个人来完成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如前所述,茜茜的嗅觉不佳,嗅不出什么味道;来到矿井底部后,她的视力就完全被黑暗剥夺了;在与世隔绝的地下洞穴里,一片寂静,她几乎只剩下触觉。她对环境“无法分辨”,脑子里常常会产生“可怕的念头”、“各种奇思怪想”,并时常“幻想”平行时空里洞外发生的一切。她的“叙述”,更像意识流,几乎没有情节,只有想象,很难推动叙事的进程。反观少言寡语的拉塞尔,在故事的每一个转折点(turning point),他都能挺身而出,用他的“行动”推动故事的发展。比如,误入荒野后他嗅出矿井的方位,两人才有机会进入洞穴冒险;达到洞底后,他摸出地上的骨堆是鹿骨,茜茜才能放下恐惧的心,继续前行。显然,茜茜和拉塞尔在故事中各司其职,拉塞尔用本能和经验陈述客观事实,茜茜通过触觉和想象记录主观感受,他们通力合作,完成叙事。

与《隐者的故事》和《麋鹿初猎》等故事中由人物口述故事的方式不一样,《洞穴》的故事采用了让人物合作叙事的方式来完成故事。首先,从一开始巴斯就将拉塞尔的健康问题外化(externalizing),客观地记录其外部形式,没有给予更多的描述,也没有进行外部形式分析(external formal analysis)。

 

生日那天,拉塞尔辞去了煤矿工人的工作。但是5年后,当他努力工作时,还是会时不时地咳出些血点来。他长得人高马大,正值壮年,谁也想不到他身体欠佳。(74)

 

从这一客观叙述中,我们发现“矽肺病”不仅是拉塞尔的身体疾病,也是他的精神创伤。拉塞尔,这个来自西弗吉尼亚——美国最贫困的山区,干着最低级工种的年轻人,唯一值得骄傲的身体也被疾病所累。咳血成了他生命中的常客,仿佛时刻都在提醒他有病。他被疾病所主导,自我封闭,五年来无人知道他患有“矽肺病”,成为了一个边缘人(marginalized man)。压抑和自我封闭形成了他的创伤后遗症(post-trauma stress disorder),是比身体疾病更可怕的精神疾病。但是,在故事的结尾,我们却看到了一个不同的拉塞尔。

 

“隧道里想起了回声,大山唱起了歌。仿佛随着一声分娩的咆哮,岩石的子宫里再一次闪烁出生命的痕迹和动荡。”(85)

 

他从地下洞穴的冒险过程中恢复了活力,获得了新生,拉塞尔的创伤后遗症自愈了。那么,疾病自愈的过程就是拉塞尔和茜茜在山洞里冒险的过程,也是两人合力叙事的过程,即巴斯通过叙事治好了拉塞尔的创伤后遗症,让他摆脱了疾病的困扰。

“叙事治疗(narrative therapy)是让病人对过去的创伤事件进行想象性复述”(Cooper 356),即在治疗师的指导下帮助病人重新组织其自传体记忆,通过使病人暴露于其创伤事件的记忆中来减轻后遗症的症状,并重建自我。面对拉塞尔这样一个自我封闭的边缘人,巴斯这位治疗师采用了“让病人被迫叙述创伤事件,而病人却感觉不到被逼迫”(AW 555)的叙事治疗方法。如前所述,拉塞尔有着动物般的嗅觉、视觉、触觉,这些都是他在过去的矿工生涯中积累起来的工作经验和练就的生存技能,如今已成为他的本能。只要他置身于荒野环境中,这些本能就会自动地被激发出来。因此,在荒野中凭风嗅到矿井的味道,在洞底摸出白骨是鹿骨,是来自荒野自然对拉塞尔生存本能的激发。这种不被觉察的逼迫,让拉塞尔不自觉地开启本能,打开了记忆的匣子,逐渐让自己暴露在过去的创伤事件的记忆中。

 

“有时矿里也分层,”拉塞尔说。“坑下有坑。我们得小心,不要踩到下一层的坑口,否则会掉到一百多英尺深的下层矿坑中去。要是在过去,你还能感觉到山在颤抖,那是因为拉煤的火车正从你的上层或者下层经过。”

......

“煤矿就像蜂巢,”拉塞尔说,然后哈哈大笑。“或许从这里完全可以通向地狱。”(83)

 

在整个故事中,拉塞尔与茜茜之间仅有三次对话。对于茜茜的提问或呼叫,他要么不回应,要么只在必要的情况下做出回答。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也是拉塞尔在整个故事中第一次主动开口交谈。当他一边强调矿坑的危险,一边哈哈大笑地说“或许从这里完全可以通向地狱”的时候,是拉塞尔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创伤。而当他把“我们”(包含我)置于现在,而把“你”(不包含我)置于过去时,他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处于现时的旁观者,去看待过去的自己的创伤事件。他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拉塞尔了。正如迈克尔·怀特所说“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Marsten 60)只有把人与问题分离开,人才能摆脱困境,走向更好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拉塞尔只回顾了创伤记忆中的陈述性记忆(declarative memories)(时间、地点、创伤事件等的记忆),对非陈述性记忆(non-declarative memories)(对感觉、生理、情感和认知等的记忆)却只字未提。这是因为拉塞尔多年的矿工生涯已经让他的感官功能发展成为了本能,他对荒野的认知和感受早已超越了洞穴初入者的认知和感受,他再也不可能拥有像茜茜那样的洞穴初入者的细微体验。也正是这种“物是人非”的体验,让拉塞尔在洞穴冒险的过程中,把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创伤事件剥离开,逐渐摆脱了后遗症的控制。由于“体验无法通过二手或其他人的支持得以维持”(Toikkanen 2017),巴斯让茜茜承担了讲述荒野体验的任务,那也是每一个洞穴初入者(包括曾经的拉塞尔)的真实感受。因此,巴斯采取了让拉塞尔陈述客观事实,而洞穴初入者茜茜记录主观感受的叙事合作策略。他们组成联盟(alliance),共同完成了叙事。在此过程中,他们增进了彼此的了解,明白了同伴对于生存的重要性,最终从陌生情侣变成了亲密爱人。《洞穴》的故事圆满地完成了治疗和叙事的双重任务。

“创伤后遗症的影响早已超出了个体症状学(individual symptomatology),影响着家庭、夫妻和同伴之间的关系”(Cooper 358),瑞克·巴斯笔下的人物往往都有着这样的问题,但是,通过叙事治疗(虽然叙事方式各不相同),拉塞尔、安、吉尔等人物最终都摆脱了主导问题的困扰,重新认识了自我,并重建了与恋人、朋友、亲人的关系。正如巴斯所说,他的故事不只是人与自然的故事,“如果这些故事只是被认为是自然中的人的故事,而不反映人类的内部矛盾、冲突、欲望,我会感到我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Nance, O/L)

 

三、语象媒介跨越万物界线

被问及这些年“写作风格”发生了什么变化时,巴斯回答说“我意识到,在我现在写的故事,落眼处就是一种绘画风格。”(Nance, O/L)由于巴斯早年的石油地质学家经历,和多年定居荒野的生活经验,使得巴斯的自然书写总是给读者以奇异的感受。比如《隐者的故事》中冰雪天地里的极光之夜,《洞穴》里赤身裸体的男女行走在树影斑驳的日光森林,《麋鹿初猎》里对麋鹿的尸体从解剖学和神学的视角进行混合描绘等,使人产生或害羞或震惊的审美体验,从而让读者“瞬时转移目光,或深陷其中、挪不开眼”。(Kahan 179)这种奇异的语象叙事(queer ekphrasis),巴斯称并非刻意创造,而是将“惯常的自我”(habitual selves)书写进了故事。巴斯的生活体验与读者的居住文化存在巨大差异,因此“读者所居住的文化使他们无法体验文本故事”(Toikkanen 111)。正是利用这种差异,巴斯的故事让读者产生了奇异的审美体验,并为之着迷。

美学体验往往是语象叙事给予读者的第一感受。然而除了美学体验功能,语象叙事还具有媒介联系的功能。语象叙事的媒介联系功能若体现在文本内,可以让虚实相生,连接过去与现在;若体现在文本外,则可以透露作者的生活信息和真实情感,从而加深对读者和文本的理解。比如《洞穴》中关于拉塞尔经历了矿洞冒险之后矽肺病再度发作的书写:

 

他又咳了起来——一口鲜血喷到了墙上,黑暗中根本看不到......他幻想,五、六十年以后,会不会有朝圣者、迷路者或者别的什么人从这里经过,他们拿着火把或者手电筒,看到墙上红棕色的血迹,从他肺里喷到墙上的红棕色血迹,他们能猜到这里曾发生了什么故事吗?他们能抓住一丁点儿的线索吗?(86)

 

虽然咳血发生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到,但是文字描述的墙上红棕色的血迹却生动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这并不是一副美丽的图画,混合着血液、唾沫、病菌的液体喷射在石壁上,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恶心和排斥,使得读者瞬时转移目光。然而,拉塞尔的幻想又迅速地将读者的思绪聚焦到咳血石壁的画面,比如几年之后如果这里的血迹被人发现,他们能找到线索猜到这里的故事吗?这不禁让读者联想到远古壁画的发现。比如,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穴(Cave of Altamira)里距今约三万六千年的史前壁画,是一名业余考古学家带着八岁的女儿在荒野考古时意外发现的;法国的拉斯科洞穴(Lascaux Cave)里距今约一万七千年的旧石器时代壁画,是四个法国青年和他们的宠物狗在野外玩耍的时候,意外掉入洞穴后发现的。人类利用现代技术对这些壁画进行了鉴定,比如通过“碳14测年法”追溯壁画的成画年代,通过“铀-定年法测算出阿尔塔米拉洞穴里的画作是在长达两万年的时间内完成的”(Gray O/L)等等。这些远古壁画上混合着红色、黑色、红棕色的生动图案,有的甚至是用管子将颜料喷涂到石壁上的,这与拉塞尔咳血的绘图方式如出一辙。因此,透过拉塞尔的幻想,“咳血壁画”成为了媒介,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联系到了一起。如果现代人能够通过高科技手段去鉴定史前文明,把壁画的颜料材质、绘画方法、制作年代分析得一清二楚,那么未来的人类就一定能鉴定出当下的人类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现代人对史前壁画的鉴定,让人类惊讶于史前文明的发达,绘画技艺的高超;而未来的人类通过对拉塞尔喷在石壁上的红棕色图案的鉴定,必定会发现那是“二氧化硅的岩尘造成的肺部创伤而喷出的血液”(88),从而推断出如今的时代是人类大肆破坏自然并遭到自然报复的时代。“咳血壁画”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仅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了起来,还打破了虚构的文本故事与现实的人类世界之间的限制,让人类站在回顾历史和展望未来的中点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生态哲学的反思。

《洞穴》的结尾,是瑞克·巴斯语象叙事风格最经典、最具代表性的画面之一。拉塞尔和茜茜赤身裸体地走出黑暗洞穴,在雨后树影斑驳的日光森林中穿梭前行。

 

阳光漏过枫香树、山毛榉、橡树、山核桃树,洒下金绿色的光束,留下斑驳的光影,他们穿行其中。

......

他们手脚并用地在野草莓地上爬行,有时候用手抓一把野莓放进嘴里,有时候则弯下腰来直接啃食地上的野草莓。

......

一头母鹿和小鹿受了惊,一跃而起,惊恐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没有认出他们是人类,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慢慢地走进了树林。(88-89)

 

尽管在洞穴中拉塞尔和茜茜始终都赤身裸体,但是因为他们一直处于黑暗之中,黑暗似乎让读者像茜茜一样丧失了视觉,看不见两人的赤身裸体。然而,当他们走出洞穴,走进光明后,“赤身裸体”的画面突然就变得突兀起来,让突然“恢复视觉”的读者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因为羞耻想要挪开目光,但是那美如油画的和谐画面却又让人挪不开眼。

这一大段的语象叙事将人类、动物、自然和谐地融入图画中,给人以安宁静谧的感受,饱含了了深刻的生态哲学含义。赤裸的男女、地上的野果、凝望人类的鹿,与伊甸园故事里赤裸的亚当和夏娃、树上的苹果、魅惑的蛇形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似乎放射出圣经故事的光辉,讥讽着人类被赶出极乐净土的悲哀。因此,法国学者克莱尔·卡扎茹斯·奥格(Claire Cazajous-Augé)把巴斯的这类语象叙事称为“圣经式的”(biblical)自然书写。但是,笔者认为这两者却有着细微而本质的区别:在伊甸园的故事里,亚当和夏娃因为受到蛇的蛊惑,仰头摘取树上的苹果,冒犯了高高在上的上帝,犯下原罪,被逐出了伊甸园;而拉塞尔和茜茜却是俯身低头趴在地上啃食野果,与鹿平等地享受着自然的赠与,互不打扰。圣经故事几乎从一开始就给蛇判了“死刑”,因为蛇诱惑天真纯洁的人类犯下了原罪,更重要的是他们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圣经故事设置了蛇与人之间的张力和反差,例如老练与天真,邪恶与原罪,以及人类历史上无休止的诠释,使蛇具有不光明正大的形象。”(Ye Luofu 830)圣经是人类与动物不平等的起源。然而,反观拉塞尔与茜茜,他们放下了人类的高位姿态,趴在地上啃食野草莓,与鹿为伍,彻底变成了动物。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上帝,只有养育了他们的自然和大地。

在巴斯的许多故事中都有类似圣经故事的语象叙事,比如《麋鹿初猎》中把吊起来的麋鹿尸体描绘成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紧接着又把宰杀麋鹿后累得躺倒在地的猎人也描绘成耶稣基督的形象等等。在瑞克·巴斯的自然小说中,耶稣是上帝,麋鹿是耶稣,人是耶稣基督,神、人、动物并没有区别。巴斯尊敬大地,认为众生平等,相信万物轮回,他的生命一体化的生态哲学观与基督教的信仰和教义大相径庭。因此,巴斯的自然书写不是圣经式书写,而是对圣经的改写。圣经改写式的语象叙事,联系和跨越了生命、物种、虚构和现实,反映了巴斯对超越宗教神话的平等世界的向往。《洞穴》故事中母鹿带着小鹿的出现与故事之始拉塞尔发现鹿的白骨形成了很有深意的前后照应。死去的鹿,其尸骨融入大地,孕育植被,养育新生的动物,万物在自然中共融共生。这也正是巴斯的另一力作《麋鹿初猎》从始至终都在讨论的问题:死与生是自然的轮回,生命与物种之间没有界线,在无限的时间里,形成封闭的循环。

 

结 语

为了最大程度地消弭“人类中心主义”,瑞克·巴斯在故事中同时使用动物拟人化和人类动物化叙事。在进行动物拟人化叙事的时候,巴斯采取了十分谨慎的态度;在进行人类动物化叙事的时候,巴斯却加重了笔墨。他试图通过这样的不平衡叙事,实现对现实世界里人类与非人类不平等的纠正。对于故事中的病人,巴斯采用叙事来进行治疗。“叙事治疗中最重要的是行动(action)”(AW 554),因此,巴斯让故事里的病人都进入荒野,进行冒险。由于叙事治疗的目的不是改变一个人,而是让他们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专家,所以巴斯逼迫他们对创伤记忆进行回顾,分离自我与创伤,充分认识自我并重塑自我。在冒险过程中,病人与同伴通力合作、相互扶持,重新构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叙事治疗“基于艺术的干预,可以作为一种实践手段,上升到整合的治疗当中”(AW 562),作为医院临床治疗的方法补偿。另一方面,巴斯利用自己的生活体验与读者的居住文化差异,营造了奇异的语象叙事。这种奇异的语象叙事除了给人以害羞、震惊等的美学体验之外,还兼具跨越时空、生命、物种、虚实的媒介功能。虽然这些语象叙事有时会呈现伊甸园、基督光辉等圣经形象的画面,但他们与圣经书写有着细微而本质的差别。巴斯热爱自然,追求万物平等,认为生命共融共通,他的生态哲学观更加接近美洲原住民的传统生态信仰。因此,巴斯的语象叙事不是圣经式书写,而是对圣经的改写。这种改写是巴斯对殖民者基督教化美洲原住民而造成文化生态失衡的反思,表达了他对这种“美化”的形而上学的批判。

艾琳·詹姆斯(Erin James)称,“正如生态批评的发展为叙事学话语提供了丰富的会面之地一样,叙事理论也在发生变化,暗示着有可能转向对环境的考虑。”(14) “遗憾的是,将叙事学与生态批评相结合的作品很少。”(Shang Biwu 749)因此,本文希望把叙事研究和生态批评结合起来,对美国当代重要自然作家瑞克·巴斯的作品进行解读,对詹姆斯的观察进行补充,并在此方面做出进一步的尝试。

 

注释:

AW, Frank. 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 and How Can It Help Health Humanities? The Journal of medical humanities. Vol. 39 (4), Dec, 2018.

Bass, Rick. The Cave. The Hermit’s Story, 2006.  

Berridge, K.C. Evolving concepts in emotion and motivation. Front. Psychol. 9, 2018.

Cazajous-Augé,Claire. Mort et Régénération Animales dans les Nouvelles de Rick Bass,6 ème séance de l’Atelier de Recherche en Ecocritique et Ecopoétique de l’UPVD,Université Toulouse-Jean Jaurès,2017. 

---. The Traces Animals Leave: A Zoopoetic Study of Rick Bass’s ‘Antlers’,Zoopoetics and Environmental Poetics, Roland Borgards, Catrin Gersdorf, Frederike Middelhoff et Sebastian Schönbeck (Eds.), Rombach Verlag, 2019.

Cooper, Daniel K., Wieling, Elizabeth., Pfeiffer, Anett. Bioecological implications of narrative exposure therapy in low‐resource settings: Individual, family, community, and socio‐political contexts.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Journal of Family Therapy, Vol 40(4), Dec,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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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Waal, F. B. M. 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2016.

James, Erin. Story world Accord: Econarratology and Postcolonial Narratives.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5. 

Gray, Richard . Prehistoric cave paintings took up to 20,000 years to complete. The Daily Telegraph. Cot. 5, 2008. 

He, Chengzhou. Animal Narrative and the Dis-eventalization of Politics: An Ecological-Cultural Approach to Mo Yan's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Volume 55, No. 4, 2018.

Kahan, Benjamin. Shy Formalism.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41(2), 2018 .

Marsten, David; Epston, David; and Laurie Markham, Norton. Narrative Therapy in Wonderland: Connecting With Children’s Imaginative Know-How.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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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 Biwu. Delving into a World of Non-human Experience: Unnaral Narrative and Ecological Critique of Chen Yingsong’s The Last Dance of a Leopar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2018.

唐伟胜. 谨慎的拟人化、兽人与瑞克·巴斯的动物叙事.《英语研究》, 2019年第2期。

Toikkanen, Jarkko. Intermedial Experience and Ekphrasis in Wordsworth's 'Slumber'. Partial Answers: 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the History of Ideas. 2017(1).

Ye, Luofu. Is Man Superior to Animals A Comparative Reading of Animals in Biblical Narratives and Chinese Classic Text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2018.

周新民. 自然:人类的自我救赎——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论,《小说评论》,2007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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