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社科的不同
首先要给出科学的标准或者定义,社科是不是科学取决于你认为什么是“科学”。一切尽在你采用或者偏爱哪个定义。
西方语境的“科学”有狭义和广义之分。英语和法语的science基本代表了狭义的科学,即现代自然科学;德语Wissenschaft基本代表了广义的科学,即自希腊以来追求确定性、系统性知识的理性探究传统。狭义的科学构成了科学的小传统,广义的科学构成了科学的大传统。小传统仍然活跃在大传统之中,是大传统的一种特殊样式。为了理解科学,我们既需要了解小传统,也需要了解大传统。——吴国盛《什么是科学》
而我们中文语境的“科学”基本沿用了西方语境下的意义。science是在法拉第那个时代取代了natural philosophy,现代自然科学是伽利略开创的观测和实验加上数学推理的范式,也就是我们一般语境下称之为“科学”的东西。
1.社科毫无疑问是广义上的科学,首先,作为一门理性知识,大量使用了概率论,统计学,博弈论等研究方法,无疑可以说是严谨的。
2.但是,社科不是狭义上的科学,或者科学一词最常用的用法,即“现代自然科学”。
3.这里,强调一点,一些语境下谈到的某学问是非科学其实想说的不是某学问不好。不是科学不是不对,不是没用,不是错误,不是不严谨,只是分类上不能纳入“现代自然科学”而已。
数学也不是科学(自然科学),一样很严谨。对大众来说这种学术问题当然不怎么关心,但对于一些像弦理论这样未经实验就想冒充科学的情况,这样的科学哲学问题就是必要的。不是科学没什么不好,但冒充科学(伪科学)就对科学有害了。技术这样的学问,从目的上和科学是不同的。人文也是一门好学问,但借鉴科学方法,运用现代科技,不代表就是自然科学。各有各的用途和特征。不否认科学边界是模糊的。很多学问都是有其价值的,不用非冠以科学之名。而且,不要混淆广义的科学和狭义的科学,科学一词不加定语指的就是自然科学,比如“中国科学院”中“科学”指自然科学而“医学科学院”等需要加定语。
科学对人类进步发挥了巨大威力,以至于这个词儿后来被用烂了,尤其在中国。很多人说你不科学,其实他想说的真实意思是你不正确。“科学”跟“正确”画等号了,连政治理论也要与科学挂钩,例如科学XX主义,估计科学家都一脸困惑。所以,严格意义上的硬核科学,领域是非常窄的。
科学一词不加定语指的就是自然科学,指的就是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自然科学领域,用实验实证的方法来获取知识,可证实,也可证伪。通过不断的证伪来获得升级。
从大众传播的角度,传播广的概念往往辩解模糊,今天的中国社会的确形成了“科学等于正确”、“科学等于好”的氛围,这总体上是好事。但学科学或者学其他学科的时候,概念还是要狭义和明确。科学的标准就是一条“能测量和验证”或者具备“可证伪性”。其他的学科可以借鉴自然科学的范式和方法,也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范式来解决各种问题,这并不影响各个学科的价值和意义。它们的价值和意义完全可以和科学同样重要,甚至比科学还重要。干嘛非要泛化“科学”这个概念呢?
...(Mathematics is not a science from our point of view, in the sense that it is not anatural science. The test of its validity is not experiment.) We must, incidentally, make it clear from the beginning that if a thing is not a science, it is not necessarily bad. For example, love is not a science. So, if something is said not to be a science, it does not mean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it; it just means that it is not a science.
——The Feynman Lectures on Physics
4.一个理论要纳入现代自然科学,就要满足一定的标准。
先举个例子:狄拉克从量子场论的计算中预测了电子的负能级,狄拉克提出“空穴假说”,将空穴解释为存在正电子,进而预言了反物质的存在,1932年的时候,卡尔·安德生通过对宇宙射线的威尔逊云室实验发现并证实了正电子的存在。继安德生发现正电子后,1955年张伯莱发现了反质子,1956年又发现了反中子。在20世纪60年代左右,又随后发现一系列反粒子。
从一个理论中得到预言,用实验(包括观测)检验预言,若预言正确则纳入自然科学,否则抛弃或者修正理论再做出预言,重复以上过程。牛顿的经典力学被证伪后,修正了适用范围依然成立。若未经实验检验,则只能视作假说。
科学(自然科学)的意义不在于解释,而在于预测。什么叫解释?天狗食月也是一个解释,但为什么我们现在不相信天狗食月而相信牛顿力学,正是因为牛顿力学可以准确预言下一次“天狗食月”发生在何时,能在何地进行观测,即有可证伪性,而天狗食月说纯粹是事后诸葛亮。量子力学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东西,如果非要理解了才能学那就不用学了,量子力学就是纯粹的计算,并且与实验符合得很好;争论各种诠释(哥本哈根诠释之类)没有意义,实验结果上无法区分,属于哲学上的empty talk,不属于科学问题。科学首先是对自然的逻辑上最简单的描述,这种简单体现在预言能力上,通过检验预言是否与实验吻合,来确认该描述是否能被科学接纳,即解释的好不好,解释也是科学的功能。比如解释恒星发光等等,用更普遍的规律去概括,就可以认为是解释。解释对科学只是一个次要功能,如果不能预测,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其与物理世界存在关联。科学的价值在于预测。一个科学理论做出预言,一个确凿的反例就可以证伪该理论。证伪的关键是演绎,用再多历史数据归纳出的内容,也没有任何超出历史数据的内容,没有构成对知识的扩展,已有历史数据是已知内容,归纳再多,也只是归纳而已。要演绎,得到已知内容之外的知识,摆脱马后炮嫌疑,就要预言实验结果。并且被实验无一例外地重复检验。
In quantum mechanics itself there is a probability amplitude, there is a potential, and there are many constructs that we cannot measure directly. The basis of a science is its ability to predict. To predict means to tell what will happen in an experiment that has never been done. How can we do that? By assuming that we know what is there, independent of the experiment. We must extrapolate the experiments to a region where they have not been done. We must take our concepts and extend them to places where they have not yet been checked. If we do not do that, we have no prediction. So it was perfectly sensible for the classical physicists to go happily along and suppose that the position—which obviously means something for a baseball—meant something also for an electron. It was not stupidity. It was a sensible procedure.Today we say that the law of relativity is supposed to be true at all energies, but someday somebody may come along and say how stupid we were. We do not know where we are “stupid” until we “stick our neck out,” and so the whole idea is to put our neck out. And the only way to find out that we are wrong is to find out what our predictions are. It is absolutely necessary to make constructs.
——The Feynman Lectures on Physics
首先要成为自然科学,逻辑上,要做出可以被实验证伪的预言;经验上,预言要与实验数据拟合;历史上,必须能包容已有的观测数据(旧理论),物理学与化学,生物学等其他科学不能互相矛盾,经典力学在低速下是相对论的很好的近似;社会学上,理论必须能解决已有问题,否则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建议还是严格按照可证伪性(比较符合现代自然科学的实际情况,得到自然科学界普遍接受),把科学定义成“现代自然科学”。
综合来说,我们判断一个新理论能否被接受,过程是:能否被证伪(不能证伪的淘汰,能证伪的进入下一步),下一步是否符合现有实验(不能符合的淘汰,能符合的进入下一步),下一步是否预言新现象(没有预言的如果比旧理论更简单就接受(地心说与日心说),如果比旧理论还复杂就淘汰,如果预言了新现象再进入下一步),下一步是在所有预言了新现象的理论中是否最简单(最简单的接受,不是最简单的淘汰)
科学中,一个理论做出预言后,一个确凿的反例就可以证伪该理论,否则淘汰。如果有一个化石证据(比如一个物种的化石出现在其不该出现的地质年代)与进化论的预言不相吻合,进化论即被证伪。
5.社科与自然科学存在逻辑基础的不同,有必要做出区分。迪尔凯姆在关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运用中也讨论了类似的问题:
“因此要推翻这种共存关系......只指出在某些情况下运用契合法或差异法难以证明其存在那是不够的。……如果两个现象彼此有规律地发生变化即使在某些情况下其中一个现象单独出现那也应该承认它们之间有共存关系因为很可能是一个现象的原因由于某些相反原因的阻碍而未能产生结果…… ”
迪尔凯姆在这里讨论的同样是社会科学中的规律不能简单地被单个案例证伪。社会科学研究不能运用一个反常案例去证伪一个一般性规律。覃方明则进一步从波普尔证伪主义的出发点阐述:
“波普尔在他的科学方法论理论中引入‘可证伪性’来取代 ‘可证实性’是因为科学理论命题在逻辑上的全称性质以及全称命题涵盖范围的无限性质所使然。然而对社会学理论来说。一般而言 ,其理论命题并不具有全称陈述的性质绝大多数表面上具有全称陈述外貌的社会学理论命题。如果稍微深入地探究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它们不过是对大多数个体或情境作出概括性描述或预测的命题。因此,从根本上说来,对于社会学理论命题,不能仅仅由于否定性单称陈述为真,就去证伪它换言之,不能引入波普尔意义上的可证伪性作为社会学理论是否有意义的标准。”
自然科学的显著特征是精确的测量和受控的实验。而一切社会活动都处于开放环境中,可观测的结果来自于所有因素的作用,对理论单一方面的检验是无关痛痒的,复杂的世界早已准备好了无穷无尽的借口,让理论免于经验的反驳。怎样衡量物价水平、收入差距,不同的测量方式能得出差别很大的结果,面临检验时,测量技术随时能够挡枪,让理论免受证伪,这就是不充分决定性(underdetermination)。对于社科,检验的地位没有科学那么高。注意:对于自然科学,中立的测量、可重复的实验是可以实现的。一般自然科学出现不可证伪、标准不明确的情况,都会被怼得够呛,比如弦论和进化心理学。但是社科领域却见怪不怪,几乎每个重要议题都会出现这种情况。
对于自然科学,客观事实和主观概念是容易分辨的。而社科中,一项事实本身仅是意见,经济学规律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规律,是人们关于自己能做什么的信念,和一种设想中的社会,当理论自己解释的通,与之相反的经验不能伤其分毫。同样的事件能衍生出截然对立的理论,没有任何一个经验事件能将其中任何一个完全灭掉,流派在社科中存在不可避免。
在社会科学中,由于社会科学命题的或然性,和辅助假说的存在,证伪并不可能。
6.最后求各位同学口下留情,本人不才,玻璃心。可以进行理性冷静地交流,吵架就不要理我好了。如果社科类的同学们,觉得有冒犯,这里先道歉了。社科是非常有用,有价值的。我这里核心想说的就是:科学(自然科学)与社科存在逻辑基础上的差异,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并无优劣之分,各有各的方法,科学的方法不一定适用于社科(但有些地方也有效),反之亦然,大可不必强行靠近科学。我看过太多互联网上的键盘大战,其实都是因为双方使用的科学一词意义不同,其实完全不必。双方友好理性地沟通其实可以讨论清的。刚刚回答了另类似的一个问题,我不妨搬过来。名字是没有威力的,只是一个筐而已。这也算打个预防针,各用各的术语就行了,不要出现类似的名词之争了,挺无聊的。
结论是:社科是广义上的“科学”,但不是狭义上的“科学”。
拓展阅读: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717383/answer/12746380
https://www.zhihu.com/answer/660555649
https://www.zhihu.com/answer/15188838
https://mp.weixin.qq.com/s/WrbfsL_knZkCu0fNhRM9iw
https://mp.weixin.qq.com/s/vrxh4wfk1QvAz1BvwZaHDA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4994254/answer/941617754

有同学认为天体物理没办法做实验或观测,不是科学(指自然科学)。真的是那样吗?
在不能布置实验的情况下进行“实验”。在实践中,从观察到测量是一个阶梯,从测量 实验又是一个阶梯,通常认为天文学是一门只有观测(包括观察和测量)而基本上没有实验的科学,这种理解不全面.诚然,天文工作中不能对研究对象进行人为的变革,但却可设计实验,所谓设计实验,主要是设计变革的手段和探测的方法。在天文世界里,“极端”的条件远远超过了地面实验室所设想的情况(超真空、超高密、强磁场、超高温等).这不但为实验室的系统性实验提供了无与伦比的配合,亦为开创研究领域提供了地面上不可能达到的理想环境.当然,天文学中变革研究对象的手段是“被动的”,即只能依赖大自然的“自我表演”来安排,这是一种欠缺.但这种“表演”是大量的,层出不穷的,是难能可贵的“被动实验”,由于它的多样性和极端性,获得的结果与其他实验同样可观.
天体物理学(第二版) 李宗伟 肖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