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第八章.

不等我开口解释,她蹲在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火石,不熟练地打了好几下,才堪堪升起火,紧跟着扔进去几张纸。「没事的,今晚不会有人来这儿。」她这话惊得我一背冷汗,就差问出口姐姐您是鬼是人。看着我荡魂摄魄的神色,她依旧不改冷静与漠然:「瞧什么?怕我给你捅出去?」说着婉妃添了两把纸,「现在我和你一起烧了,我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别怕谁捅出去。」我细听,她声音竟然有几分打颤,再一看,婉妃下拉的唇角轻轻抽着,似乎在努力压抑住情绪的蓬勃。「我最讨厌这个日子,每年都是。」她哭腔愈甚,「那时候死的又不只容嫔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人了么。那些被诛了九族的,那些尚未成家就战死的,谁人给他们祭拜,谁人给他们烧纸?」她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所有的纸张,恨恨地扔进火堆里:「我入宫七年了,从不敢烧过一次,启仁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真的怕,怕最后被烧死的是自己。」她看向我,「还有纸么?」我点点头,顶着寒风窜回书房。那一夜我们烧完了太平殿所有的纸。我不知道婉妃和我爹有什么渊源,难道她说的与侯家血债指的是我爹,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往事,难道她和我爹有什么旧情?难道我差点就要叫她一声,姨娘?我不敢想,这么多年我熬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要多想,有些事情,哪怕明知真相是怎样的,也不要触碰,不要相信,便会活得容易一点。?十月二十三,正午前后,皇上来看我。只字未提前一日容和太后的忌辰,也未提我被淑仪皇贵妃罚跪一事。与往日相仿地用了个膳,聊上些只言片语,午后他兴致颇高,并未打算休憩,反倒延续着那一日争夺诏书的性情,要我给他研磨,他要在我这写两封手书给关外的将士。墨研好了,等我拿纸时,我却傻了眼。见我呆愣着,他自己走到柜前,打开紫檀雕花柜门,看看里面的空空如也,又看看我。沉默许久,他召来卫公公:「给叶答应这儿送最好的纸张,让她以后舍不得糟蹋。」?十月二十四,清晨,我用着早膳,外面淑仪皇贵妃带了浩浩荡荡一批人,不由分说闯宫而入,控制住太平殿上下,大有兴师问罪之势。果然,淑仪皇贵妃一声令下:「本宫听闻,太平殿中有人于容和太后忌辰一日行大不敬之事。」不等我回过神,她先让我闭嘴,「不用叶答应回本宫话,有什么,都等本宫的人搜完太平殿再说。」未几,几个小太监指着墙角一片焦黑:「皇贵妃娘娘,您瞧瞧这儿!」?烧纸那事儿只有两个参与者——我和婉妃。她说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样看上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她把我从绳子上踢了下去。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若真想除了我,大可那晚直接叫来淑仪皇贵妃人赃并获,何苦先和我演一出同仇敌忾的戏码,再倒戈相向,她一个自身难保的病秧子,折腾这么一通也太伤身子了。这位新晋的皇贵妃娘娘仍未给我申辩的机会,直接让她浩浩荡荡的人马撤了出去,留下两个小太监将我押送去长信殿。当着皇上的面,皇贵妃抖着两张不肯去见我爹的残纸:「臣妾一早和皇上说的话,今儿终于寻着证据了。」说着她还露出一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热泪盈眶。皇上看了眼跪着的她,又看了眼跪着的我:「地上凉,叶答应起来回话吧。」他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动,心领神会的卫公公端近一盆炭火。皇贵妃对皇上昭然的偏袒无动于衷,面不改色地行了个叩拜礼,大有古来贤臣以死进谏的态势:「皇上,叶答应四年前入安元寺,正是林皇贵妃承宠之时,叶答应一颦一笑皆与林皇贵妃这般神似,宛如刻意训练一般,四年后又能如此与皇上在安元寺巧遇,令人不得不起疑啊。臣妾担忧皇上遭人算计,遂安排人盯住叶答应一举一动,果不其然,终于找到叶答应与前废太子旧人有所瓜葛的证据。」皇上淡淡道:「有何瓜葛?」「七年前,十月二十二,前废太子李承瑜起兵谋反,幸得皇上您早有筹谋,击退逆贼,护卫先皇。那一日,随废太子杀入宫中的部将悉数于当日或战败或被斩,唯有废太子被拘禁,十日后饮鸩而亡,其余旧部残党也随之一一清算。」皇贵妃继续得意地抖着那两张纸,可惜了,没给我爹在阴曹地府里花着逍遥快活,给她搁这儿摆我一道了,「那今天的十月二十二,叶答应,你是在祭拜谁啊?」皇上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皇贵妃于是表演得更来兴致:「或者我该问你,是废太子哪一位旧人,安排你入安元寺,安排你邂逅皇上,你入宫,又究竟有何目的,你对皇上,又是何居心?」我真的恨她,不是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爹的、潦草的、在地府可能并不通行的纸钱,而是因为她撕破了我的遮羞布。我还记得皇上在家宴上冲柔充仪砸去的酒器,人在被扯下遮羞布的一瞬总是生气而沸腾的,恨不能扼住对方的喉咙,让她把这该死的话给生吞回去!皇上还是不说话,甚至干脆停下手上批阅奏折的动作,完全进入看戏状态。我却不得不压着怒火应对:「娘娘刚才说到,前废太子在兵败十日后身亡,倘若我是为祭拜太子,为何要前日烧纸,不该等到下月初一才是?倘若我祭拜的不是太子,而只是那日战死的某个……某个将士……」我知道我拙劣了,我应该言辞再恶毒一些,我应该称呼他们逆贼,或者是叛军,但我怎么能这样说我爹呢,我只能强装着理直气壮:「那么谁人能如此神通,家眷同党不仅逃过了诛灭流放,还能有幸得见并熟悉宫里最位高权重的林皇贵妃,并且把我培养得和她相仿?这般了得,恕嫔妾见识短切,也只能想到海大人和侯老尚书了!」皇贵妃还想驳斥我,皇上终于开了口:「这事儿,的确是皇贵妃多虑了。」闻言,皇贵妃瞪大了眼。「婉妃今儿早上来找过朕了,说她前日身子不适,没能祭拜太后心中不安,于是和同样缺席的叶答应一起烧了些纸钱,虽是一番心意,但的确不合礼数。朕罚了她为太后抄经十篇,叶答应……也一样吧。」皇贵妃正欲争辩,皇上抬起额,意味深长地睥睨了她一眼:「不过叶答应有句话说得倒是对,你和侯尚书的确颇有神通,朕的一个嫔妃几时入的安元寺,朕都不知,你们倒是清楚得很。」这话是摆明了说他们侯家手伸太长。我看了眼一向雍容大度贤身贵体的淑仪皇贵妃,此时前额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在讥讽自己功亏一篑的机关算尽。看来荣贵妃的跋扈毒辣,淑仪皇贵妃的老谋深算,都比不过婉妃这只蚂蚱,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不动声色地保护了她扶不上墙的盟友蚂蚱。皇贵妃离去后,我本也想逃开,皇上叫住我,漠然道:「你身边伺候的人已经被送去刑宫了,这种背主求荣的人留不得。你心软,手也干净,见不得血,朕会替你处理。」「谁要你替我处理!」我一开口,卫公公和我都惊住了,他匆忙开口喝住:「答应无礼!」没有引鸢在身边,我像撒了缰似的,连一个让我想着我要忍住的动力都抛之脑后了。皇上示意他无碍,又让他退下,宫门闭上,皇上才不急不慢道:「朕不懂你的怨气。」「我也不懂,我怎么就见不得血了?」我站着,冷笑着,带着遮羞布掉落后,光脚不怕穿鞋的底气,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见的血还少了么?宫里的血,宫外的血,刀子抹下去的血,鸩毒化在腹中的血,我们至亲的血,你和我见得还少了么?」他躲开我目光的灼灼:「七年了,那些都过去了……」「过不去的。」
来自于知乎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