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史一卷】第五章——制已立，国昌存
次日上朝，朝堂间的气氛莫名地诡异起来。
群臣互视，欲言而不敢言；二公垂首阖眸，居于两侧；王上陛座，托颌而视。就连平日常奏的淡雅礼乐都为之所弱，渐淡于无。
林甯翊敲着王座护手，审视殿下这些自高祖后陆陆续续换上来的新人们，有些好笑。
他们的确不像那些义军老臣那样前朝气概，对自己有危险影响，可却以另一种方式威胁到了自己的位置。
新官到朝无根无据，报团取暖是自然之理；若这时，恰巧有大名鼎鼎盛望极高的领域领军人物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更何况，他还是你垂慕已久的偶像兼万世师表。
林甯翊曾暗里统计过，拿到的结果令他心惊——除却他在未登大宝前就着手扶持带起来的班底，朝廷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团结在二公朋党之下，任其调度。若要算来，五分占其四矣。
不过这次，他并不心慌，也不为之焦虑，因为他已经解决了问题的源泉。
死一般的寂静又持续了片晌，最终还是林甯翊先开了口。
「众卿，去日可好，尝观天乎？」——林甯翊
群臣乍然，不待应话，林甯翊自顾自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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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大殿间风的流向，林甯翊实时判断出众人的情绪，再凭借他本就高超的话术技巧加以操纵，短时间内便将气氛带到极点。
他把昨夜的核心思想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同时暗示着敲打了几下二公党臣。看着他们不安而有所准备，同时并无敌意的神色，林甯翊略微颔首。他甚至能感受到有些人的野心翻涌，这正合他的心意。
林甯翊转身，拿出一卷早已拟好的旨书，朗声言读。
林甯翊认为，当今国制多承帝国旧制，此万万不合国本，当变新法，其首在官。
根据这一核心，林甯翊重列文武官爵禄，明定品级，打散宫府之中原有朋党，重组系统，提拔雄心有能之士为官长宰辅。就此，商靖二公在制度上与文武百官初步割裂脱离，不再有能直接影响与渗透中朝官吏的能力。
同时，林甯翊进一步明确地方官员选拔制度，设「文才、政茂、析世、兵策」文政理武四项常科考举，与若干不定年间可启用的特科考举；赋采风官、地方长官与民众察举之权，以各郡县人口、物产贫富之比，划分郡县年度察举人数。
介于此前并无定规，且建国时日尚少，王国内以分封世袭制为基础的土地贵族未成气候，因而在林甯翊中央集团的推手下，这一系列政策有条不紊地落实下去。
姆卡闻听此间言语，不由得高看林甯翊几分。他现在已然信了大半，这位公子虽然不似他父亲那般真性情，但却有着另一种经世之才——很大可能，比自己还要强。于是，姆卡忠心耿耿地利用自己的智慧与残存的影响力，辅佐林甯翊推行政策。
维塔对林甯翊把“析世”列入常科考举这一举措很是赞许，再三承诺必不负重任，一定尽快研究清楚气、自然与占卜等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保质保量推动技术发展。
卡斯蒂亚王朝这一有所锈蚀的钢铁巨兽，伴随着齿轮间牙酸耳震的铿锵之音，久违地又一次运转起来。
「知人善用，此王道之始也。」——《太宗治国策》
林甯翊其实对这套官员选拔体系并不满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套依托于地方长吏官员自身道德秉性运转的制度，正所谓“举贤不避亲，则贤必皆亲也”，久而久之，察举制会凝锻出一种比分封制贵族更可怕的宗法门阀世家。
不过，他虽然有一套更完美的蓝图，可当今国政上下还支撑不起他的设想。
一种来源于过去经验的默认潜规俗矩，统治了整个卡斯蒂亚王朝，这正是林甯翊所厌恶的。为改变这种现状，林甯翊首要拥有的，就是可以如指臂使的官僚集团，以此才能自上而下的推行改革。
虽说只有改变基层架构才能彻底变革现状，中央体制只是浮于基层架构之上的萍叶，可不先将中央拧成一股绳，对基层架构的任何想法都只能是空谈，这便是自上而下的一大弊端。
更何况，他所设想的构架，还有很多项硬需科技的物质基础没有满足。
为求实际，他只能徐徐图之。
林甯翊对此有十足的耐心。
「时其在吾，复何彷焉？」——《太宗治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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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蒂亚71年。
五年已过，新政初具成效。林甯翊在这几年靠着勤政纳民，硬生生把这一套虽是目前所能达到最好，却依然有大缺陷的制度缝缝补补，维持的蒸蒸日上，使卡斯蒂亚王国民众再度迎回对生活的乐观态度。
相应的，宫府之中自武康朝间延续来的那种温尔尔雅的儒礼风气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抱着一大堆卷竹，连走路都不敢停歇的雷厉风行。
察举制几近完善，官吏衔接井然，维塔的科学院人才济济，林甯翊借风打舵，一条条策令被察举官吏推行下去，新制改革仍以不可阻挡之势缓步推行。
铁矿采发技术与牛马耕得到推广，各地矿冶业蓬勃发展，配合早已被维塔研究出来的垄作车，本就没出现多久的旧庄园主应策自发转型。阡陌被地方官民推平，山泽私辟为田地，耕种面积得到新扩展，土地自由买卖也逐步被民间承认正视，改公为私正当其时。林甯翊于是改变税法，转为比例税赋，田十税一，国民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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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顺利推行政策的同时，也偶有事故出现。
总不可能所有官员都是那般铁面无私，在缺失监察官的情境中，官僚的极速腐化才是常态。很快，就有基层官吏自以为天高王上远，开始阳奉阴违懒政惰政了。
林甯翊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现象出现，但他苦于自上而下改革不可避免的缓慢与妥协性与并无关键性证据，只得暂时搁置。
尽管林甯翊已然一缓再缓，最大可能谨慎的变革，但其颇为超前的思维框构仍然不断颠覆刷新着从朝者的认知。
他不像他的父亲，可以像是在跟老臣们玩过家家一样任意举措，林甯翊只能通过不断的胜利来换取绝大多数阶层对他的权威性认同。他还没有富裕到可以拉一派打一派的地步，卡斯蒂亚王朝也没有。
于是，他只得一攒再攒，攒到一方积怨，而另一方彻底理亏为止。
这个时刻很快就到了。
「丙辰肃立，有表奏于庭，言治安事。
王曰:“民风多怨忿，可知行政者不正。”群臣不敢言。
“寡人常言，人皆有私，不敢不制，制然后能治。当设监察，补于采风。”
或曰:“以法监之，以敌视之，此诚可以治乎？”
王愠:“治以无法，莫若不治，是以法治胜于不治，不治胜于人治。先王在朝，尝无此番，今孤临政始现，若不治，莫非置寡人于千秋万代之骂名乎？今事如此，当明见微知著，百隐作一。匪扼其芽，国朝必亡！”百官悚。
商公曰:“君上所言可矣，然何以保监察官之不落，如清流没于浊洋？”
王曰善，于是朝谈至夜方归。」——《卡斯蒂亚王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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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国立科学院对国教占卜的研究初步结尾。
「不出几年，姆卡凝聚了古往今来魔物泛灵学与人类帝国千奇百怪的各类万神殿理论，融合最新研究成果加以创新，将世界分为天地阴阳二元，道之气流于世间，造地火风水之四象，划风为木，以地为金土，成生克五行，又作连断之爻以为代表，绘制出了用于描述宇宙世间法则与万物之间对峙的先天八卦。
而林甯翊则在先天八卦的基础上稍加变动，以天命在我为礼，定天乾卦于东北，重列序，作后天八卦。
维塔则着眼于具象的实际，纵观天文地理，合先后八卦之顺序，错水火天地之正对，乃有不称之力，万物流转而循环，作自然八卦，又与莉莉丝观星，修订历法，制七曜，知一年有十八月五百六十九天，赋八卦之时，三其行，现二十四节气，利农耕。」——节选自前文
商誉公维塔少见地奢侈了一次，给所有工作人员举行了长达两周的庆功宴会，席上法术频出，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姆卡都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维塔，更况是林甯翊了。他在暗自抹把汗的同时松了口气，算是真正认识到了维塔有多么狂热于科研。
林甯翊本人也亲自参与到了这项伟业中，他深刻地理解这项看似名不见经传的技术，对国家、对社会将会有着怎样深远而不可量化的影响——毕竟他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认定这是伟业了。
于是，林甯翊在考察过国教实际应用范畴后，在四常科外新增一门「道术」常科考举，并对前四常科也附增了道术考核项目，隐隐有将道术列于四常科之上的趋势。
同时，林甯翊依靠各级莉莉丝教堂，宣布正统道术教习仅在教堂主持教授，有关一切由主神莉莉丝负责。
这也是四圣在当初联议后便敲定好的方案，在教习魔法，调动人既有天赋的同时加深其对国教的认可，巩固自建国以来逐年消失的莉莉丝教信仰，从而促进莉莉丝的神力增长，反过来加强道士能力，实现正反馈循环；同时，林甯翊也可以通过对国教的推崇进一步凝聚王朝，并借由莉莉丝所辖的各级教会，实现政教合一式的王权直属，在层层下放的权力金字塔中插进几根楔子，化为生根的藤蔓，最终彻底将金字塔一体化，打破自古以来王权不下乡县的桎梏！
不出所料地，只需通过政策稍稍推一把手，民众就对这项前所未闻，却又能在经史典籍和现实周遭窥见一二的门道涌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而通过教会来输出知识的方法又是几乎不需要付出成本就能参加的——作为一个王朝的主神，莉莉丝当然可以做到在自己各地的信仰节点同步宣讲福音。
至此，还没有显露威能的宗教，首先筑成了一座可载入史册的里程碑——普及全民教育。
参与人数过多，又反向促成林甯翊顺理成章地改进察举制，使之不再限制各州郡察举人数，转以各级考核为核心，以合格线为标准，人人可以为士，人人可以参政。
初设而还未落实的采风监察官，也借此直接转型为政教合一的官职。
毕竟，又有什么能比依靠王权直属的各级教会行动更符合监察的职责呢？
莉莉丝教重新成为了每个人都常挂在嘴边谈论的话题，终有一天，莉莉丝会与这个国家再度结合，彻底密不可分。
秘殿中，林甯翊笑盈盈地展开记事卷本，从头开始，数着每一条浓墨重彩的记录，每一笔轻描淡写的划线。
已完成的已有三四成，而未完成的，也必将实现。
在自豪感与成就感的包围中，林甯翊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写下几行大字——
「忧劳兴国，是故浓墨；焦思不眠，是故重彩。
一气呵成，是故轻描；势不可挡，是故淡写。
未来尚未来，孤意求新不拘旧！」——《卡斯蒂亚宫廷解密·太宗卷》
在不需要刻意潦草来加密的时候，林甯翊的书法是很美的，行云流水，娟雅庄然。许多臣属都以收纳圣旨赐句为荣，不仅彰显权位圣眷，单挂出去也并不掉面。
制已立，国昌存，二世壮志不可止；
功未竟，朗未清，秣马厉兵列长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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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蒂亚王国民众追求并适应着新的制度，新的技术，新的生活方式，新的追求目标，也再度愈发热爱这个国家，新的国族文化核心逐步凝合形成。
众多魔物不再以种族或单纯的“自由民”称呼自己，而更愿用另一种名号——卡斯蒂亚人，或者说，「卡斯蒂亚民族」。
这是史上第一个成功建立起来的种际主义认同，闪烁着另一种更贴近现实的理想主义光辉。它继承了武康一朝来有所变化归安而沉淀稳定的追求平等自由之反叛精神，并将继续吸纳特质，最终彻底固定下来，成为地脉文明史上不可忽视的璀璨明珠。
自此之后，卡斯蒂亚王朝只要还存续一日，自由与平等就会如黑夜中的灯塔般常亮，指引迷茫的被压迫魔物以前路。即使王朝灭亡，也总会有新的理想主义者高举火炬，用新的诠释，重燃起这一昂扬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