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繁星-

入夜，夜空中不能守护这个世界的繁星孤独地飘散着，如同一道道即将划过天空消逝的烟花。

那个女人，抽泣着，泪水划过立体的脸庞，抚过薄唇，带着粉底和唇彩滑落到地上，变成五彩斑斓的污迹，在夜里闪着光。

“要是她能早一点死，就好了。”她突然转过来，对他说。

他肩膀一抖。

“生老病死是一定的，想也没用，不是吗？”他轻抚着女人的背，安慰着，“明天去看看她吧。”

“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照顾他了。”她说着痛苦地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脸，“为什么所有的麻烦事都在我一个人头上，没有其他人了吗……”

把她扶起来，他搀着双腿颤抖着的女人，慢慢往家走去。

 

女人突然转向他：“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扭曲着，错位的脸庞对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是个诅咒，啊哈哈哈……没人能逃过这个轮回……”

他埋下头，阴影中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灯-

她，变老了。

八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可以让他这个孩子长大，也可以让她，这个曾经的老人，变得更老。

今年，她，九十岁，他，十六岁。

和亲戚们去看她的路上，路边的衰草，让他感慨起她的风烛残年。她的生命像一盏在秋风中摇曳的昏黄的孤灯，影影绰绰，依稀映照出她悲惨的下半生。

老了以后，所有人都好像淡忘了她。

年夜饭的餐桌上，没有她的碗筷。

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她一个人也找不到，只能坐在床头，和“那些人”寄来的钞票聊天。

听说，“那些人”都嫌她脏，嫌她笨。还对着没办法行走的她大发牢骚。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了她的窗前。她脸上的皱纹，比八九年前，不知深了多少，像一道道沟壑，散布在她干涸的皮肤上。她睁开那一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他，好像在回忆眼前这个陌生的人，到底是谁。她没有动，她太老了，从床上挺起身这样的动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成了一种奢求。她的嘴巴张着，想要说出什么话，却只能发出一段含糊的长音。他努力地把耳朵凑过来，想听请她话中的每一个字，但他并不期望能听到什么。

听说，身边的那些人，她大多数都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是六年前见过她的他？

“是……你啊……上次来的时候……你还很小啊……”

听到这里，他哭了。

而她的那些亲戚，此刻还挤在客厅里，愉悦地谈笑风生。两个最小的孙女，此时仍然在门厅止步不前，斜靠在墙上，玩着手机，不时讨论着手机上新出的游戏。

轻轻地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蹒跚地挪到客厅。从她黑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亲人们用陌生的眼神盯着她，他还看到，他们看着她又脏又破旧的衣服，畏惧地后退一步。

人群里，有一声小而尖利，刻薄而鄙夷的女声混着香水的味道，飘了出来。

“真脏！”

这两个字如同利刃，深深地插进了她的耳朵里里，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带着香气的寒光。

但他还是扶着她，继续向前走去。有人拿起了相机，大家都极不情愿地坐在一起。温暖的探望合照里，阳光热情地从窗台边洒下，一群眼里闪着寒光的陌生人，穿着精致，不耐烦地站在一起，用情感的寒意，让炎热的天气变得不再温暖。蜷缩在前排的她，穿着他们不要了的又旧又脏的衣服的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眼里闪动着畏缩与无助的她，似乎不是一位母亲，不是一位奶奶，不是一位曾祖母。他们每天拼了命地假装，假装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她的存在。

 

到了最后，在那个诡异的诅咒中。在一个充满孤寂与萧条的下午，“看看她吧”，最终变成了结伴而来对着她一顿嬉笑怒骂的过程。

他没有想到的是，近在身旁的他们，十几年来从未关心过她一句。最后扶她起来的人，是他这个早已离开多年的远房。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来的，忍受所有的嘲笑和责骂，忍下每个月从头到尾来无人陪伴，只有那么几张孤零零的钞票陪着她的孤清和冷寂，忍受着她曾经爱过的后辈们，在刷得惨白的脸庞背后的忽略和淡忘。

扶着她回房间的时候，他感到她的双腿，同样也在微微颤抖。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经衰老成了这样，而那些一直站在身旁的人，竟然毫不知晓。

然而，几十年来，她不曾抱怨过哪怕一句。也许，她是害怕自己的埋怨会激起那些人更甚的嘲笑和怨恨，又或许，她早已经习惯。

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人吗？还有因为她孤身一人而心痛的人？在下着冷雨的街道上，还有那么一丝关爱和温暖吗？

-轮回-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最后一秒到来的那一天，是个下着雪的清晨，尽管有着好几层棉被，她的整个身体还是冻成了紫色，她艰难的呼出最后一口气，身边只有一个如同报时器一般静静坐在那里的男人。那位被所有人委托来记录死亡时间的男人，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在表格里写下时间，他的瞳孔倒映出白茫茫的雪中被逐渐掩盖的来路，眸子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她的照片在微弱的烛光里被照亮，瘦削的脸庞在仿佛回到1920年代，在那个曾经是蓝色的天空下展颜微笑。

守灵的那天晚上，他在异地，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也没能告别。

灵堂现场的视频里，听见了一个女人刺耳的笑声，连着粉色的眼影，被烛火烧成灰烬。

麻木、疏远、轻浮。

她的人生里，有几个人曾经扶过她呢？

不知道是谁的脸上，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这是诅咒吗？

他似乎已经慢慢理解那些在星光下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深蓝色的夜幕里抽泣的人们了。

他拿出眼线笔，开始往自己的脸上涂抹出奇怪的字符。

五颜六色，在守护不了这个世界的繁星下闪着艳丽的光。

“明天去看看他吧，也许没办法再相见了。”电话那一头的人说。

他对着那个没有人的围墙，拖着疲惫的身躯，挤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要回公司了。”他笑着扯了扯领带，不耐烦地把什么丢在了垃圾桶里，然后踢倒了垃圾桶。

照片散了一地，那张曾经的脸，注视着他现在鄙夷的眼神。

他把一瓶香水倒在自己身上，瓶子在地上香艳地破碎，带着玻璃碎片的寒光。

“如果你能来我家的话，下个月让你升职哦。”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轻轻说。

他吻了吻那个男人的脖子，然后调转方向，离开了。

“没人能逃过这个轮回。”他开心地笑着，捂住自己的脸。

镜子里，他的妆花掉了。

Hitsuji

*本文所有情节均为虚构，与现实中的人物、地点、事件一概无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