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一章 幻觉妄想
江枫的两个“不行”说得相当坚决,令人连违抗的想法都不敢产生。我顿时没了脾气,诚惶诚恐地问道:“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找他谈谈?”
“并不是不可以。”江枫缓和了语气,避开我的眼神,“我说的不行,是指给他看病历的主意。这……这毕竟是个人隐私,不好随便让无关人员知晓。”
尽管他正像平常一样板着脸,极力维持无事发生的表象,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的话背后另有隐情。我握着走廊的护栏,试探着说:
“可是杨廷暄这人最爱钻牛角尖。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让他看到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他必定要百般刁难。要是他不肯承认乐乐因病请假的事实,我们该怎么办?”
“那就别再强求,去另寻他法。”江枫不假思索地答道:“比如承担校园义务劳动。这个月还有十多天才结束,只要我们不怕辛苦,总有希望把扣掉的分数补回来。”
他的执着令我无言以对,我只得闭上了嘴。正要放弃之际,却听见林乐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不,枫哥。不能再麻烦大家了,就按子康说的去做吧。只是生了个病而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江枫应声回头,那紧锁的眉头分明写着反对,可终究全被他咽回了肚子里。见状,一旁的步晓敬换上嬉皮笑脸,像赶羊一样把我们挨个往回推:
“好啦好啦,站着说话多费神!回宿舍去,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商量,岂不美哉?”
一踏进寝室,林乐立即三下五除二地闩上了门。他火急火燎地冲向自己的书桌,翻找一阵后终于长出一口气。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将目光一路下移,直至脚底灰一块白一块的地板:
“再难以启齿,我也不可能瞒你们三年。我想,是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真实的模样了。”
“我们认识的林乐就是你真实的模样。”江枫将手掌搭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摇摇头,“你没有义务卸下保护色,把自己一丝不挂地展现给他人。”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晓敬、子康,我必须要坦白,我并不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从小,我就患有精神疾病。”
那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飞石,从耳道径直射向心脏,险些令它坠下无底的悬崖。我擦掉额头的冷汗,再望向江枫,只见那张脸上已浓云密布。林乐顿了顿,继续说道:
“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我从来没能——或者说,从来没想——去逐一搞懂、记住。惟有七个字,‘幻觉妄想综合征’,深深烙进了我本就混乱不堪的脑海。正如其字面意思,在好几年里,幻觉和妄想就像一个我无法摆脱的诅咒。直到两年前,病情才终于有所好转,甚至呈现出了康复的迹象。”
“那自然再好不过!”步晓敬立即抢过话茬,“曾经得过的病何需再提?现在的你还不是照样生龙活虎!”
“你们可别急着祝贺。所谓的‘康复’,只不过是个美丽的痴心妄想。”林乐抬起头苦笑道,“还记得上次吃到的致幻毒蘑菇吗?在那强烈的刺激下,我的旧病再次复发了。原来我根本不曾逃离病魔,它只是暂且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在那之后的一周又是无比艰难,每当我一人独处,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便会卷土重来……”
此时的林乐已是哽咽难言,双手抓着自己的裤腿不断抽动。通常我对人的安慰只停留在口头层面,可见他这副模样,我竟不由得上前抱住了他。另外两人的反应也是出奇的一致,结果变成了我们四个人紧紧抱作一团,任夹在中间的林乐放声大哭。
“乐乐,我是这么想的——你说自己不健康,殊不知完全的健康根本就可望不可即。”步晓敬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就算看上去再健壮,人也免不了遇上各种各样的疾病。比如我就是个重度过敏性鼻炎患者。每年春天,一到花粉、飞絮泛滥时,我就经常难受得连打一二十个喷嚏!”
“我身上的病就更多了。”我也劝慰道,“扁桃体炎、胃炎、阑尾炎……有的动过手术才好,有的至今仍常伴吾身。”
“所以呢,其实我们都是病人。”步晓敬示意大家松开手,扶林乐坐回椅子上,“无论是呼吸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还是别的什么病,其实本质上都一样。你认为自己不健康,那我们又何尝不是!”
“正是如此。”我点点头,“至于所谓的‘正常’,就更为不足挂齿了。与‘健康’不同,‘正常’连一个统一、清晰的定义都没有。本就是虚无缥缈的概念,即便不符合又有何妨?”
林乐眼中噙满了泪水,对着我们呆望良久,然后站起身来,依次还了三个热烈的拥抱:
“谢谢你们,认真听我倾诉……谢谢枫哥,替我保守秘密……”
“何须言谢!”江枫转向我,问道,“现在,你还要坚持原来的计划吗?”
“当然不了。”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可林乐竟在这时用力挽住我的胳膊,大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当然要!我之所以说出真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害怕。即便真的要走到展示病历那一步,我也能够坦然接受!”
他的态度坚决异常,以至于我们接下来的劝说全是徒劳。很难相信,那般温顺随和的人也有如此固执的一面。最后我们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等到下午放学时,由我和林乐去见杨廷暄,尽量多费些口舌将他说服,病历只作为万不得已时的下策。此时午休时间已所剩无几,大家各自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的床铺。
一如往常,林乐和步晓敬一碰到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确认他俩已呼呼大睡后,江枫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接着推门而出。见状,我也迅速跟了出去,一路追随着他的足迹,直至登上天台。
“看来你不仅擅长装睡,连跟踪也是轻车熟路呢。”察觉到我的出现,江枫向这边招招手,嘴角挂上了无奈的微笑。
“只要你使用隐身能力,保准能把我甩得远远的。”我也笑着跑上前,像他一样将双臂交叉着搭上栏杆。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立良久,谁都不说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你不必勉强自己的,子康。”最终还是江枫先开了口,“假如感到为难,大不了我们四个一齐上阵。”
“不用。我已做好了心理建设,毕竟那家伙是我的麻烦。我想要和你说的其实是——”
我转过身,打算对着他耳畔讲出接下来几个字。只怪我们的身高差得太远,我只能以一个好笑的姿势踮起脚尖:
“乐乐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了。谢谢你,枫哥!”
江枫缓缓扭过头,那深邃的双眸分明变得通透起来。与我对视了好一会儿,直到我已羞得将脸别向一旁,他才慢慢应答道:
“假如是三年前的我听到这番话,恐怕会感动得抱住你痛哭流涕。”
“那,现在的你呢?”
“现在的我也有同样的念头,只不过时机不太合适。”他伸手指向教学楼,预备铃声随即从那边传来,划破了四下的宁静,“就当我欠你,下次再还。”
下午的时钟转得飞快,在昏昏欲睡的沉闷当中,四节课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不过,虽然听课听得一团糟,去找杨廷暄的事情我却是一刻也不敢忘。越到临阵时,我才越明白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设”的夸口是多么狂妄。
不得不承认,对现阶段的我而言,与那头恐龙面对面,必定是刀山火海级别的考验。
“子康,你是不是发烧了?”林乐的询问吓得我赶紧摸了摸额头,然后连声否认。一句友善的关切竟令我如坐针毡,我扶着墙闭上眼,发动了灵魂出窍的能力。我不知道这是否算徐冬漪所说的滥用异能,但我敢肯定,再不为自己偷来些缓冲时间,大脑就要因过热而走向崩溃了。
实验班的优等生不仅改变不了闹腾的本质,甚至还可能加剧,这我早就心知肚明;可真正走进一班教室的那一刻我仍免不了惊叹——若不是噪音已被异能统统消除,我恐怕得戴上耳罩才敢接近这乱如菜市场的地方。我径直把目光投向教室正中央,果不其然,那在众人簇拥下高谈阔论之人正是杨廷暄。与他对视时我竟感到惴惴不安,仿佛他一直都能看见我,下一秒他就会撕破异能的阻隔,抢走我对子弹时间的支配。
本想用异能让自己镇静下来,结果却是适得其反。我回到身体中,带着林乐冲向一班门口,准备硬着头皮上——
话虽这么说,可人却是林乐叫出来的。我只是黑着脸站在一旁,像个跟随老板上门讨债的打工仔。
“哟,稀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典型的杨廷暄式作派,“这几天你过的都是流民生活吗,程子康?你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更矮更瘦了。”
“少来这一套。”我努力挺直单薄的背脊,“我们是来找你谈正事的。”
杨廷暄对着林乐眯起眼打量了片刻,而后拖长了声音:“哦——我明白了。那么请回吧,严肃的决定哪能轻易撤销?”
“如果你真把请假手续看得那么重要,我们再去补就是,何必如此无情?”
“可笑。下次考试交完卷,你再试试去要回来继续写,看哪个老师会同意?”
“林乐之所以延长请假时间,是因为一些不可抗力。”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他这些天过得很辛苦,还请你理解无法及时办理请假手续的苦衷。”
“当然,当然。每个人都有数不完的苦衷,每个人的疏忽大意都能被无条件原谅。”他的反应几乎与我所料想的一模一样,甚至包括那拉得老长的眼缝,“每个人之间都能相互理解,这世界是多么和谐美好!”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拽了拽林乐的衣角,打算结束这次毫无意义的交涉。
“这就走了?”杨廷暄冷笑道,“不准备换个法子继续哄骗我?”
原本林乐的身体已被我稍稍拉动,可一听到这句话,他竟猛地挣脱我的手,对着杨廷暄高声斥责道:“子康才没有讲假话,你凭什么这样诬蔑他!”
“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大苦大难?”杨廷暄抱着双臂迎上前,“只会让别人替你申冤,算什么英雄好汉?”
嘈杂的走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全都投向了这剑拔弩张的二人。我拼命将林乐拦住,有心无力地重复着几句单调的劝说之辞。好在他本性并不好斗,见此情景便很快熄灭了怒火。
“我生了一场病,”林乐轻轻咳嗽两声,用又沙又细的嗓音说,“一场必须住院疗养的病。”
“什么病?”杨廷暄摆了个推眼镜的动作,尽管那高挺的鼻梁上方空无一物。
“你差不多也该适可而止了吧!”我抢先接话道,“他人的私事,与你何干?”
“是吗?”杨廷暄朝我身后努了努嘴,“当事人看上去倒是很有分享欲呢。”
“假如……假如我说出来,你可答应撤销对我们班的扣分?”林乐显然心意已决,再劝说大概已是徒劳,“你可敢当着我和子康的面作出保证?”
“破例一次也不是不行——”说完,杨廷暄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谁叫你们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林乐捏紧拳头,低声说了一句“这里不方便”,而后便领着他径直朝最远的楼梯口走去。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心头好似火燎。毋庸置疑,我又搞砸了。我连阻止他欺负我自己都做不到,更别提保护我的朋友了。不论我承认与否,他都是一头我无力对抗的恐龙。
来到积满灰尘的储物间外,林乐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讲出了“幻觉妄想综合征”这个词。听罢,杨廷暄竟表现得意外“懂事”——既没有发出尖刻的嗤笑声,也没有强行索要病历。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弹珠: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赶快去兑现你的诺言,而不是在这自顾自地说废话。”我急不可耐地嚷道。
“我自然会去做——只不过,还得附加一个条件。”
“你言而无信!”我顿时暴跳如雷。
“先听我说完,再生气也不迟。我希望,今晚你能和我一起回家。”
他刚才说了什么?满脑子的恼怒被迅速赶走,只留下一片令我口不能言的茫然。
“今天不是星期五了吗?别告诉我你不准备回去。我们俩有多久没一起走了?几个月,还是一两年?”他转过身去,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也罢,我不勉强你。答应你的事我这就去做,免得被你在背后咒骂一万遍。”
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心头的烈火竟越燃越旺。我终究耐不住喉咙深处的灼烧,用尽浑身解数吼出了一声“站住”。
杨廷暄回过头来,果然那张脸正笑得春风得意。我知道我会为此后悔得夜不能寐,可我别无选择。我心头的火焰,已不是愤怒的红色。
“放学以后,”我咬咬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记得在校门口等我,不准爽约!”
“太奇怪了。”回宿舍的路上林乐不断自言自语,“杨廷暄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错。奇怪——这就是杨廷暄。”我耸了耸肩。
“不止是他本身奇怪。他的言行举止就像是某种奇特的催化剂,令旁人的情绪也随之超乎寻常地大起大落。像刚才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争吵,这种事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生。就连我也变得奇怪了起来。”说着,他严肃地拍了拍我的肩,“还有子康你,在他面前也是奇怪得很。为什么你会那么急切地应约?明明上一秒还在大光其火。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们俩的关系了。”
“要是我自己能搞懂就好了。”我叹息道。
林乐不是唯一一个对我的决定发表评论的人。得知此事后,步晓敬莫名其妙地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满脸挂着滑稽的笑容,活像是在观看马戏团的动物。
“干嘛?”我没好气地对着他的鞋子来了一脚,结果完全扑了个空。
“一切尽在不言中。”故弄玄虚果真是让人难堪的绝好方式。
不过,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会有什么正经反应。倒是江枫的一句提醒令我如梦初醒:“你忘记徐星盈是怎么叮嘱你的了?”
“对哦!”我叫道,“现在的我要去哪里、怎么去、和谁去,都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那正好,为了避免出差错,我这就去回绝他!”
“不必。”江枫亮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他和徐星盈的聊天框,“我已经帮你征得同意了,趁你和步晓敬打架的时候。”
“枫哥,你……”
“她会亲自开车来接你们。真好啊,你也有专属座驾了。”那微笑竟令我分不清是否为捉弄之意,“今晚你就尽管放松身心,去好好享受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