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八)
(书接上文:CV5848842)

十五,由荣庆到祥庆
我在荣庆搭班五年多,除以《激孟良》、《通天犀》、《芦花荡》、《五人义》、《负荆》、《醉打山门》、《惠明下书》、《钟馗嫁妹》以及邵师父传授的“三州一现”为主要演出剧目外,一些袍带花脸应功的戏码,像《训子》、《北诈》、《刀会》、《牛头山》、《功臣宴》、《棋盘会》等,我也曾多次演出过。另外有些老生戏,像《桃花扇》“争座”中的史可法;《绣襦记》“打子”中的郑儋;甚至功架戏《夜奔》中的林冲(武生),《偷鸡》中的时迁(武丑)和《琴挑》中的书童(零碎儿),我也偶尔饰演过。这主要因为,当初蒙师刘同德和后来的邵老墨、张子久、化起凤、高森林等先辈,在教我学戏时就常说:“只许人家不要,不许自己不会”,“戏路宽大才能走遍天下”,“本事全,台上不作难”……这些教导对我影响很大,使我从童年时起,就开始领悟到博采泛蓄的重要意义,从而努力“厚积”,以便用时能够“薄发”。再说,刘、邵、张、化、高等师傅,他们本身也几乎无戏不会、各色全能的多面手演员,所以他们鼓励并支持我要惟贤是取,以能者为师,不必拘于只学一家之艺。前辈师傅们这种宽广胸襟和远见卓识,想起来的确令人感佩。
荣庆后来较长时期在北京城里唱园子,不像起先在农村跑大棚那会儿。如今的观众对象由农民换成了市民,这是个很大的变化。因此,剧目、场面、行头、台风、表演、唱念等整个舞台面貌,都得有适当提高和改革才行,不然便无法在城市里站脚。为此,全班人员挖空心思想办法,一面着手提高演出质量向城里的皮黄班学习,另方面以高薪招徕有名望的昆曲演员,以加强和充实阵容。果然,两方面的措施都收到了一些效果。从此荣庆算是在北京站住脚了,而相对却把人家京南一些跑帘外的昆曲班子名演员给挖空了。京南各班失去名演员,有如麟失其角,凤去其翼,也就难以存在而分分解散。一时出现了这一带农民无戏可看的现象。
民国十年(一九一二年),束鹿县旧城商会会长王祥斋鉴于附近诸县除宝山合之外再没有戏班,又无外地班社来这里演出,群众文化生活非常贫乏,就自己出钱,从江南买回一份苏绣戏箱,并到处约请演员搭班而且也用同样手段,出高价来荣庆挖人。他们看了几场我主演的戏后,就托人搭桥,约我去该社住班,并买通了有关方面的管事人,。终于把白玉田、王益友和我三个主演挖了过去。我们来到束鹿县以后,才知道这个班的名字叫祥庆社。
我随祥庆在京南唱了不到一年,班子刚开始健全起来,就赶上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战争虽然是在京汉线的长辛店,和津浦线的马厂一带交战。可束鹿县内也常有军队过往和屯驻。那些歪戴大沿军帽、身穿号衣、斜背“五眼钢”快枪的老总们到处抓丁派夫,抢财掠物。祥庆三天两头被军阀们拉去唱官戏。这些家伙听完戏分文不给,而且还挺难伺候,动不动就要绑人、罚钱。这样没用多久,祥庆班也因为无法存在而自行解散了。十多年后,京南侯炳文等人。借用祥庆的牌子又成立了一个同名戏班。从此社会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祥庆社,但与束鹿县王祥斋当年那个祥庆社毫无关系。
王祥斋的祥庆社由于成立时间短促,班子家底很薄,又赶上兵荒马乱年月,收入奇少,所以临解散时,几乎是囊空如洗。王祥斋把戏箱卖给了一个老调梆子剧团,得到的钱除给演员们开工薪外,所剩也就不多了。我们拿到了工薪,大家一起吃了顿散伙饭便各奔前程去了。
我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班子,于是又回到老家高阳县去种地。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唱花旦的侯海云约我去他的庆生社搭班。我来到庆生社以后,与唱大武生兼花脸朱义鳌(朱小义的父亲)、唱小生的白云生,以及侯海云四人,被班里称为四大台柱。在这里住了约两年多。民国十六年初(一九二七年),我又去了宝山合搭班。这时宝山合的班主已经换成李宝珍的儿子李满仓了。不过,我们到还挺能处得来,在这里呆了三年,主要演出地点还是京南一带。
一九三一年,天津耍人的马二把,派管事的来保定约我们去演出。宝山合全班在天祥、泰康、东天仙、西天仙等园子唱了几个月。庞士奇此时明日很大,受到天津各界的好评,因此上座一直很好。
一九三五年,侯炳文领导的新祥庆社来到北京,与在北京红极一时的荣庆社争衡对峙,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竞争非常激烈。当时我辞去了宝山合,也加入了侯炳文的祥庆社,主要在北京南城大栅栏内的庆乐园演出。新祥庆社的主要演员有韩世昌、白云生、魏庆林、张文生、王金锁和我;而荣庆社的主要演员则是侯永奎、马祥麟、郝振基、陶显庭、侯益隆等人。真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轩轾不分。
一九三六年秋天,祥庆与荣庆同时启程去外地巡回演出,荣庆去了天津一带。我们祥庆则有侯炳文领去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苏、浙江六省。这次出去历时两年多。道路远、时间长、台口密、坎坷大。曾在济南、开封、汉口、长沙、南京、上海、嘉兴、无锡、镇江、杭州、苏州、烟台等十几个大中城市演出。又赶上了“双十二西安事变”,“七.七卢沟桥事变”,“韩复榘与日媾和”等重大政治事变发生,真算是经见不凡,艰辛历尽。特别是由于日寇侵华交通中断,祥庆全班被困烟台八个月,钱粮用尽,告借无门,饿死了我们三位同事。其他人也险些在外面回不来。这是我从艺多年来第一次极不平凡的巡回六省演出。下面我就谈谈这次巡演六省的不平凡经过。
十六,巡回六省演出的经过
我们祥庆社是一九三六年初夏由北京出发去江南演出的。第一个台口在天津天华景,那里唱了不到一星期,便启程去到济南。我们于济南最大的进德会京戏院唱了不到一个月。上座情况很好,现在摘抄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十二日《益世报》“别墅版”的一段报道,便可想见当日情况:“祥庆班八日晚首次出演于济南进德会京剧场。因戏院广大,上座达一千四百余人,济济跄跄,盛极一时。山东省会广播电台临时特在台口装设一收音机,以资广播。是晚剧目均属精彩杰作,而压轴侯玉山、张文生之《通天犀》,与大轴韩世昌、白云生、崔祥云、魏庆林等之《白蛇传》两大带打之轴子戏,联在一起演来,益显余火炽。全场千余观众精神极度振奋,此不但为进德会京剧场所未有,亦济市各戏院所仅见者也。”不只上座很好,而且那里的山东省立剧院全体老师和学生,也是一场不落地天天来看戏。这个剧院的院长王泊生,是有名的京剧票友下海演员,以老生见长,尤其哭戏最为出名,像《哭祖庙》、《哭灵牌》、《哭贵妃》、《八郎哭城》、《卧龙吊孝》都是他的拿手杰作。我们以前也算是熟人,如今异乡重逢,自然非常亲切。该院昆曲班的教师田瑞庭和王树云等,更是有多年深交的老朋友了,大家久别重会都很高兴。后来,他们请我给该院七名唱花脸的演员(学员)说了架子花重头戏《通天犀》(有关这一情节后面还有详细叙述),接着我们便到河南开封广智院演出了。
广智院是开封最大的剧院,能容纳几千人看戏。听说是当年冯玉祥在河南任督军时,为推行民众教育而兴建的这个大礼堂。我们在这里也是唱了不到一个月,但盛况空前,远非济南可比。每天日夜两场戏,场场客满。连站票有时都一售而空。剧院每天都要同时开设八个窗口售票。这样,观众还是拥挤不堪,有时甚至不少观众通宵达旦地等票,
记得十二月九号那一天,戏码子是王金锁和侯炳武的《闹昆阳》;魏庆林和杜景贤的《草诏》;张文生、王荣萱、郭文范、刘庆云和我合演的《丁甲山》;韩世昌、白云生、李凤云、刘福芳合演的《百花亭》。场子里除正座、加座和站票全部售空外,剧场门口还有大量等退票的观众,少说恐怕也不下几百人,当时报纸评论说“祥庆看客满坑满谷”,“茶房东奔西走,忙得汗流浃背,上座之盛,洵近年娱乐场所之新纪录也”。这真是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
因为下个台口是汉口的鑫记舞台,合同已然签订了,不能再拖延时间。我们没等戏唱“萎”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广智院,乘火车去到汉口。鑫记舞台虽然是汉口当时屈指可数的新式园子,座位都是钉在地面上固定的,很舒适也很漂亮,但上座却不如开封。前台经理费了不少劲儿组织观众但每天仍上座不足七成。于是我们演了几天便转台去长沙。
长沙的观众虽然不太听得懂北方话,可对昆曲还是十分爱看的。我们占的是万国大戏院,每天演出完毕,总有一些大学教授、商行老板、曲会票友和一些衣冠楚楚的观众,到后台来问长问短。尤其是《铁冠图》和《桃花扇》两部本戏,更深受他们欢迎。湖南大学中文系还特约我们去演了这两个剧目,并出版了“特刊”,对我们的演出襄勉备至。
在长沙唱了几场,我们又返回汉口,这次改在公园剧场演出。这个剧场和上海的大世界差不多,是一所范围很大的文化娱乐场合。里面有京剧、汉剧、楚剧、相声、杂耍等等各种艺术形式,非常热闹。因为我们是第二次进汉口,所以上座更显一般,只唱了几天便又转台去南京了。
到南京的第二天,正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蒋介石由于推行“先安内后攘外”的亲日反共政策,在西安华清池遭到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军的兵谏,爆发了驰名中外的“西安事变”,事变结束后他被释放回来。南京政府的要员们个个心怀叵测,他们原想使西安事变激化矛盾造成蒋介石被诛,国内局势大乱以便能趁机夺权的形势。没想到蒋介石竟被释放了回来。对此,官员们无不神情慌张,甚感意外。我们到达这里还没顾上开箱,就赶上了这件事。大家站在戏院门口看热闹,只见大街上全副武装的蒋系卫队们,个个凶神恶煞、横目列队。尽管他们敲着铜鼓、吹着洋号来欢迎他们的委员长,但杀气腾腾之势依然如临大敌,看上去相当怕人。卫队们嘴里还振振有词,高呼着什么“欢迎胜利归来”的口号,这真是自欺欺人,大伙看了无不觉得好笑,因为谁都知道,“双十二事变”是由于蒋介石顽固坚持不抗日错误立场,大敌当前他却提出什么“先安内,后攘外”的反动“国策”,从而激起民众公愤,被张学良和杨虎城将他扣在西安的,也都知道是共产党的周副主席从大局着眼,不计前嫌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出面调停蒋介石答应了“枪口对外”之后,才被释放回来的。如今卫队们竟厚着脸皮欢迎他“胜利归来”,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蒋介石回来以后,南京政府的空气依然十分紧张。全市基本处于戒严状态,很长时间城里一律不许唱戏。等过了阳历年准许唱戏了,可我们闲呆的日子也不少了,只好匆匆忙忙唱了两场。记得是《牡丹亭》和《连环记》各演了一场,以后就动身到了上海。
我们在南京虽然赶上“禁止娱乐”不能演出的非常时期,可与当地最大的票会“公余联欢社”没断接触。这是清代辅国将军溥侗(红豆馆主)主持的一个票房组织,其中很多人是社会名流和有声望的曲家。我们一块举行了几次联欢会,还清唱了一些名曲词牌。
阳历元月二十六日我们到了上海,又在法国租界内的恩派亚戏院唱了几场就过春节。节后再转到四马路跑马厅大中华剧场演出,接着又到嘉兴的银星大戏院唱了七天,再又回到上海。这期间的剧目:有《狮吼记》、《金雀记》、《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通天犀》、《风筝误》,以及《山门》、《负荆》、《激良》、《嫁妹》等折子戏。后来我们又由上海到无锡、镇江、苏州、杭州再又回到上南京。这一带昆曲票会非常多,几乎每到一地都有票友与我们同台凑兴。而且,这里的票友大都是些有文化素养的人,艺术水平也相当高超,与河北农村的业余票会,成员结构显然大不相同。如在苏州期间,名票庞织文与白云生合演的昆曲《琴挑》,就是很能令人陶醉的佳作,曾给当时曲界一次难得的艺术欣赏。
我们这次回到南京的时间,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五日,没想到第二次回返南京,又赶上了一件重大事件。七月八日清晨起来,见南京新街口一带繁华地区,所有的商号都没开门营业。通往下关火车站的路上,人们也来去匆匆,而且面带惶惧。洋车夫们个个神情紧张,拉着携儿带女的乘客,在马路上拼命奔跑。街头巷尾人们相互小声议论着,说是日本兵在北京卢沟桥与中国军队打了一宵,战争起来了。
八点钟左右,国民党《中央日报》的号外,像雪片般地满街飞撒,证明中日战争爆发了我们唯恐交通中断后困在外面回不去,于是赶快乘船到了烟台,准备由烟台经天津再回北京。哪知一到烟台船就不通了。祥庆全班八十六人,在那里整整困了八个月。这八个月真是度日如年,整天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真是困苦难言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