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处（原名：风起时）
序
轻风过处，飘来阵阵竹酒的清香。初夏的林间，本就不见几分暑气，如今这风吹了，到又添了几分清凉。
竹林中一条幽深的小径若影若现，顺着向前，其尽头处是一临溪的清幽小筑。周围用竹篱围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中一名男子孤坐在石桌旁，他的衣服松垮地扎在腰间，头发披散而下，看不清面容与神色，但隐约可见到下巴上有着烧伤的疤痕。他一把捞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将酒灌入口中。风吹起了他鬓边的发丝，依稀可见那脸颊处，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滚落而下。
男子忽而将酒壶重重摔在桌上，衣袍随着他的动作散开些许，更显得宽松。他呆呆地望着远方，哑声说：“风，又起了啊……”
一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支军队正缓缓行进，兵士们虽略有些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仍显得十分精神。就在上个月，齐盛两国长达五年的战争以齐国的大胜落下帷幕。而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从无名小兵一路屡历战功，层层晋升，在元帅重伤之际接下了最后一战指挥权，并领导大军取得胜利的将军莫徃。
一个身穿白银铠甲的少年略微紧了紧缰绳，驱使身下的马追上队伍最前方的青年。“阿徃，这次回京，皇上该封你为大将军了吧。”他放慢了速度跟在为首之人的身侧，言语间带着几丝亲密。
听闻他的话，为首的年轻将领轻蹙了眉头，略带几分无奈与落寞。“这些我都无甚在意，你知道的，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功名利禄，我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是，是，你从不在意这些。可是大将军多威风啊，还有好多银子呢。到时候就没人再敢瞧不起你。”少年撇撇嘴，似是赌气地转开了头，轻闭了双眸，敛去了眼底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暗色。
前方，一座古朴巍峨的城池出现再众人眼前。似是有人见到军队的接近，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有人陆续从城门中走出，在门口排起整齐的长队。青年将领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城门上那肃然而立的玄色身影。
二
庆功宴上，乐声靡靡，衣袂翩跹，觥筹交错，若非知晓，旁人还以为是一派盛世之景。
在高台之下，群臣之首，有几名大臣正围着本次庆功宴的主角之一庆贺。“当初老元帅重伤的消息传来，朝野上下无不忧心。没想到您临危受命，竟大败敌军。莫将军还真是少年英才啊。”
“是极是极。当初我便想这是一位怎样的人物，现在看来真正是英姿飒爽啊。我家中有一小女，正当婚配，不知将军……”
莫徃闻言，忙抱拳行礼，正欲婉拒。坐在正首的齐王似是才注意到这方的热闹，开口道：“莫爱卿，你们这是在谈论什么呢？看着好生热闹啊。”
众人忙跪下行礼。其中一人见齐王面色轻松，唇角带笑，推测王上心情正好，便言道：“臣等刚才在恭喜莫将军力挽狂澜，得胜还朝，立了大功。陈大人刚刚还想将女儿许配给将军呢。”
“哦。”齐王闻言挑了挑眉，看向下首跪着的莫徃，“倒是朕忽视了，莫爱卿如今正当壮年，是该婚配了。朕知你家中无长辈亲眷，婚事可自己做主。朕也有一公主，从小千娇百宠，不知可配得上爱卿不。”
莫徃叩头，行礼回道：“陛下隆恩，臣心感怀。但公主殿下乃金枝玉叶，莫某一介武夫，不懂温柔小意，再者常年戍边在外，恐怠慢了公主。请陛下收回成命。”
齐王定睛看着他，半晌未言。莫徃仍跪立殿前，腰身板直，看似沉静，但那因为低着头看不清的眼眸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似要将其吞没。旁边的大臣看着君臣两人对峙也不敢动作，丝乐仍奏着，但殿上却显得十分安静。
又过了一会，齐王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扶手，随即大笑道：“的确，鸢儿从小被我娇养，最是不懂女子的妥帖的，若是将他许配与你，怕是少不得麻烦。莫将军是朕股肱之臣，当然不能让那丫头麻烦与你。不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莫徃又叩了个首，俯身回道：“是臣配不上靖安公主。”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见爱卿如此英雄年少，心里喜爱，想着该赶紧定下，不然就改呗别人抢去了不是。”齐王笑着说，继而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事就此揭过。朕也累了，众位爱卿自去享受宴会吧，朕先去休息一下。”说罢，齐王便离开了大殿。
王上离开后，大殿上凝塞的空气像是轻快了许多，众人各自散开。莫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一同前来的芴珲。他招来一个在旁服侍的小太监询问：“你可有看见之前坐在旁边这个座位的将官去哪了。”
小太监不知是第一次上殿伺候，还是从未见过战场上浴血的将军，似是有些紧张，身体带着嗓音都有些颤抖：“奴……奴才，没看见。”
“真的没有？”莫徃严肃地说。
“奴才没注意，但奴才进来的时候好像看见过有一个一身武将装扮的青年将军往花园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莫徃挥手让小太监离开，他拿起桌面上的酒杯，轻抿一口，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
正值初夏时节，太阳虽不如盛夏时酷热，但也带了几分暑气，空旷的练功场上可见一青年身影，一招一式间带起阵阵劲风，竟有些宗师之风。一套剑招练罢，青年提气收劲，结束了一天的练功。青年长身玉立，收剑转身，正是最近风头正劲的青年将军——莫徃。他用袖口抹去头上渗出的汗珠，正准备往练功场外走，就剑一人从外向他走来。
来人见他已经停下休息了，连忙上前，将手里的水递给他，勾住他的肩膀。“阿徃，这都不在师父身边了，没人盯着，怎么还是这么认真啊。”
“我学武是为了自己，只有拥有力量才能达到我最终的目的。等你找到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就知道了。”莫徃低头，攥紧了手心，“为了那个结局，我可以付出所有，哪怕是我的生命。”
莫什愣了一下，放下搭在莫徃肩头的手，嘟囔道：“我知道。但是，阿徃你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王上也倚重你，你如果好好干一定是大富大贵。要不就不要……”
“小什！”似是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话，莫徃的神色严肃，语气也不觉冷硬了起来，“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说罢，莫徃便提步走了出去。
莫什望着莫徃的背影逐渐远去，神色似是无措，半晌才自言自语道： “什么嘛。我说得又没错，做大将军有什么不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非得……最后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说罢，又静静地站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摇摇头，也走出了练武场。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几片树叶掉落在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上。抬头望天，本来明媚的阳光已不见了踪影。乌云蔽日，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压抑之感。
四
因战后谈判不合，盛国不愿接受齐国提出的议和条件，两国再次开战。在之前战争最后才略展风采的莫徃将军如今更是耀眼。就像那成年的雄鹰，一旦展翅翱翔，这世间就再没有可以遮蔽它光芒的事物了。不过三月，齐军便已兵临盛国王都之外。
临近决战，虽是一路大胜，但此时最忌心浮气躁。要安顿军心，制定军策，莫徃肩头的压力也是十分之重。军帐内，青年将军似是在看一份重要的文件，眉头紧皱。这时，帐外传来了莫什的声音。他收敛了严肃的神色，眉头舒展，抬起头，让人进了帐篷。
莫什听到莫徃的吩咐，撩起帘子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壶茶：“阿徃，我看你近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来尝尝我以前向师父学泡的安神茶。”他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到了一杯放在莫徃身前。他将手收回放在身后，似有些微微颤抖。
“多谢小什了。最近的确有些累。齐王自登基以来，骄奢淫逸，重文轻武，之前又处死了许多前朝旧臣。现在的这些人实在是不顶用，不过我也不强求这许多。对我来说，不乱添事就成。” 莫徃笑了笑，拿起茶杯，闻了一口，“真是怀念，小时候我常做噩梦，师父就会泡着茶给我喝。后来我将你捡了回来，你说要报答我，便缠着师父教你泡茶。这么些年了，我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
说罢，莫徃将茶杯凑到嘴边作势要喝之时，莫什突然冲上前，一把拍掉了他手上的茶杯。莫徃似是没有想到这突然的举动，呆愣了一下，后便抬头看向眼前之人。
莫什错开了莫徃的视线，蹲下收拾起茶杯碎片：“我……我忽然想起刚刚煮茶的时候好像少了一料，还有……还有我在你帐外等你议事，水好像有点凉了，我去再泡一壶给你。”说罢，他便将碎片放在一旁的托盘上，连带着茶壶一起拿着跑出了营帐，没回头看一眼。
莫徃盯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眼神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后的阴影处浮现出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少主，他需要属下去处理吗？”
“不用，他毕竟是我捡回来，也算是我养大的。他能一直支持我自然最好，但若这是他的选择，也好。”莫徃摆摆手，那道身影便又消失了，那里就好像从未有人出现过一样。
“我给的东西，你不要让我亲手拿回来。”
五
近日盛国国君自尽，皇后带着太子与群臣投降齐军，盛国亡国，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军营里到处都是一片欢乐的氛围。但那顶最大的军帐之中，气氛却有些凝滞，两人各在一边，摸摸对峙着。
“小什，你这是干什么。”莫徃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似有些没有气力，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虚弱。
莫什看着地上的将军，此时的他，未着铠甲，衣衫散乱，带着几分脆弱。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狼狈的模样，不由得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不屑：“干什么？当然是让你永远消失了，让你死在大胜之日也算是我对你的包答了吧。”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皇子殿下，你生来富贵，幼时生在宫廷，流落民间亦有良师照顾，衣食无忧，又怎么知道忍饥挨饿的滋味。可是我知道！”他看向地上的莫徃，神色逐渐癫狂，“我知道，我知道那不知下一顿在哪的绝望，知道那冬日里没火没柴的侵骨之寒。我至今记得我那当妓女的母亲一边说我不该出生一边打我，还有那看见我没钱就打骂我的药店伙计。莫徃，你可知这世上，无钱无权之人是如何过活的。”
他抬起脚将本就摇摇晃晃的莫徃踹倒，“还有那个老头子，说什么我资质不好，不肯教我。就是嫌弃我的出身。还有你。”他转回身，指向地上的莫徃，“你也是。说什么会照顾我，明明就是找一个服侍你的小厮罢了。不过也没关系，毕竟你救了我的命，还求那个老头子将我留下。但是，你不该拉着我跟你一起去死。”
“我没有……咳咳”莫徃刚想起身，便被又一脚踹回地上。
“没有？你明明已经是将军了，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就算有仇，那也是你的叔叔不是。已经灭了盛国替你父母报仇了，还不够吗？老老实实当个将军不行吗？王上都跟我说了，一定会给你最大的荣耀。”
闻言，莫徃闭上了眼，似是被抽取了浑身的气力，瘫倒在地上，“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莫什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权势，金钱，你不要的东西，我要。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带着你的那一份活下去的。”他俯下身子，凑在莫徃耳边低声道：“对不起，阿徃哥哥。你会原谅我的对吗。”说罢，他便走出了营帐。待走到一处空旷之地，他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只见那里火光冲天，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他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手心，只见一手的薄汗。一滴泪珠从脸颊处滑落。他似乎说了什么，但风太大，敛去了他的声音。
尾声
战争结束，天下一统，本是欢喜庆祝之际，却有噩耗传来。盛国余孽在大胜当日潜入齐国军营，点燃了主将的营帐，虽抓住了主犯，但风助火势，待到扑灭之时之间废墟中的一具焦尸。齐王大悲，为其追封，亦使其心腹莫什加官进爵，以示感恩之心。
之后不过半年，原老元帅旧部公布了齐王当年联合盛国国君谋杀兄嫂以夺皇位的卑劣行径，又联合了朝廷重臣，一举推翻了齐王的统治。因其骄奢淫逸，横征暴敛，百姓莫不拍手称好。在齐王审判那天，有人看见那人群中有一面容烧毁的男子身影一直盯着那齐王身边红极一时的莫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