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 · 第4章 · 锁宫

莺常在当众唱上一曲之后,柔充仪起身赞不绝口,什么实属天籁,恭喜皇上得此佳人,说着说着就一拍脑袋道:“哎呀,臣妾说怎么莺妹妹的歌声有几分耳熟呢,原来是像皇贵妃姐姐呀,臣妾记得,姐姐以前的歌喉也是这般清澈甜美惊为天人。皇上,臣妾怎么细看着,发现莺妹妹不只是声音像,这眉眼,身段,就连下巴上那颗痣,都有几分神似皇贵妃呢。难怪臣妾和莺妹妹在一起时总觉着亲切,原是臣妾太过于思念皇贵妃姐姐。瞧瞧臣妾,都差点要恭喜皇上失而复得了……”
“啪!”高台之上,皇上手中未饮完的酒盏狠狠掷在柔充仪身上,惊得那正生龙活虎的女人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
酒汁和着失禁的黄汤,浸染开她的画罗裙……
后来我听人说,这后宫中大部分女人得宠失宠都是没什么缘由的,就是自然规律,恩宠来了就来了,用尽了就走了。但柔充仪绝对是个例外,她得宠是因为家世,失宠是因为蠢。但她留着一条命也是因为她蠢,蠢到对谁都没什么威胁。
扔完酒器,他却盯上了我,凌厉的眼神中掺了几分复杂。
万钱无下箸的宫宴变成了惹恼皇上后的审判,大殿之中一应女人齐刷刷地跪下。
皇上的遮羞布好似被柔充仪当场扯了开。
柔充仪被锁宫,听上去只是不许出门,却比禁足惨上三万倍,只要宫门一日不开,里面的人和物不得出,外面的人和物不得入,吃喝拉撒全在那寸地界,若没得吃了,就是没得吃了,没得水喝,哪怕掘口井,也得自己个儿解决。莺常在被褫了封号,贬为庶人,罚入冷宫。
仿佛是一场无妄之灾,谁人也都知道她俩并不无辜。
海家明白皇上对皇贵妃的一片情深,故意找来个和皇贵妃三分相似的女孩,花上个一年半载,煞费苦心再调教出一副歌喉,训练得哪哪都像,好送进宫,讨皇上个欢心,也帮自家女儿巩固权势。
可谁想,柔充仪不是大智若愚,而是实打实的蠢,急功近利的蠢呢。
午后宫宴结束,虽是不欢而散,我和一应妃嫔还是按照既定的章程随着也没什么心思的仪贵妃赏花。
酉时三刻回了宫,本是累得只想立刻摊下,却不想,一推宫门,正对上皇上那种肃杀之气逼人的威仪。
面对匆忙跪下行礼的我,僵了半天,他也不准我起身,只半威半怒道:“朕听闻,你好些日子睡不好觉。”
那么请问是拜谁所赐呢?
眼瞅着坦诚如我就要这样脱口而出,一抬头看见引鸢额上豆大的汗珠儿,满眸的焦灼似乎呐喊着“忍住啊主子”,我才堪堪咽回这几个字,沉着而虚伪地应答:“嫔妾一切都好,区区小事,不足皇上挂齿。”
引鸢卸了一口气,他却没有,不依不饶道:“朕还听闻,你去找过仪贵妃,让她给你换住所。”
引鸢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放心我会忍住的,我在心里默默安慰着引鸢,面上挂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礼貌地回道:“为了这些一己之私叨扰贵妃,是嫔妾失礼了,还请皇上责罚。”
“朕记得,有二十多日没来了。”
“皇上日理万机,醉心朝政,不流连后宫,是明君德政的体现,是嫔妾之幸,是万民之福。”
“出去!”然而,面对我的溜须拍马,他毫不受用。相反,他好像又怒了,午宴柔昭仪引上头的愠恼尚未散去,不知怎么我又讨了他生气。
哎,谁叫皇上是天子呢,当天子就意味着自由,所以他想生气就可以生气,想发泄就可以发泄,想叫人滚出去就可以叫人滚出去,哪怕这是在我的地界。
而我不可以,我睡不好觉不能生气,受了满宫的嘲讽不能回击,被他叫毓儿也不能让他滚出去,我肚子里日复一日攒下的怨怼、吃下的佛前的香火灰,都只能咽在腹中,等着它们和我一起死去。
我太嫉妒他了,嫉妒到我也很不想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听闻这两个字,我如蒙大赦,爬起来就往门外冲,又被他一口叫住:“朕叫他们出去,你跑什么。”
卫公公早一听就明白了,招呼着引鸢一众低眉俯首,一言不发地离去。路过我身边,引鸢还不忘再抛来一个“忍住啊主子”的眼神。
人都散了,他过来拉我:“毓……”半个字滑到唇梢,他却生生含了回去,连同着他的火,他的气,他温柔地不像一个皇帝,“长宁,为何不来找朕?”
“找皇上做什么?”
“你可以让朕不要去莺常在那儿,可以让朕给你换住所,也可以让朕多来看看你。哪怕你没有缘由,你就是想来见朕,也……也无妨。”他攒着我的手,盯着我看,看来看去,好不认真,仿若区区一个月,我就有了三千个变化值得被仔细琢磨。
“皇上若真想这么做,自然就做了,皇上若不想,嫔妾去找了皇上又有什么用。”
对不起引鸢,我在心里默默忏悔,我辜负了你的厚望,没忍住,我又怼皇上了。
他是带着话来的,我知道,但他的话被我通通塞了回去,我也知道。
他最终叹了口气,颓颓然挨着桌子坐下,唤卫公公传了晚膳,又和我说了很多,却不是他带着来的那些。什么柔充仪家世好,在前朝颇有势力,海家野心大,这事儿办的让他极为生气,可是他也只能让柔充仪身体上吃些苦头,敲打敲打海家,充仪位分是不能废的,海家也只能略微敲打。他还说细细想来,莺常在歌喉是有几分像又卿,今天要不是柔充仪说,他倒还真没察觉,毕竟又卿也走了好久。
“又卿是谁?”我问。
见我终于主动开口,他顿了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答道:“之前陪伴了朕一段时间的人。”
我懂了,所以也不继续问下去。
用完晚膳,他便走了,他说他会多来陪陪我,还问我想不想换住所。
我说都听皇上安排。
九月初九。
我,叶答应,赐居太平殿,那是离皇上最近的住所。
据说上一个住过的人,还是皇贵妃。
九月十二,柔充仪锁宫第七天。
听说里面断了水和粮,从门外路过时,哭声掺着哀求不绝于耳。
里面的人砸了两天宫门没人应,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死了,第七天的时候,柔充仪自己砸起了门。
仪贵妃承华宫的厅堂里却没什么人议论这事儿,后宫的女人们更关心的是,柔充仪倒了,荣妃升了,这九位贵嫔从昭仪到充媛的位置一下子空了下来,谁能抓着这机会往上迈一步。
就连引鸢也操起这份和她半分钱关系没有的闲心。
“后宫在嫔位的有四位娘娘,懋嫔肯定是没可能了,慎嫔是心里只有皇上的人,这些年一直颇得皇上眷顾,却太过清高自持,争宠上位也不擅长,僖嫔巴结着荣妃,康嫔依附仪贵妃,估摸着还是这两位最有可能,要我看嘛……”
“四位?”我打断她,“懋嫔是谁?我都没听过。”
“不怪主子没听过,我虽听过,却也从未见过。懋嫔在宫里资历最老,是皇上从潜邸带上来的人,只是却从未见皇上宠幸,也从未见懋嫔出来走动,据说是身子不好,比那病秧子婉妃还要再羸弱个几分。”
“我也不想走动,我也想当病秧子。”说着我咳了两声。
每天起大早去听仪贵妃一屋子聊八卦真的很不美好,我恨。
下午皇上召我,在长信殿的书房内。
我去的时候他正弯腰找着什么,见着我他便拉我一同:“前些日子江南道都督献了一幅观音画像,惟妙惟肖颇有神韵,朕想着挂你屋内能护佑你心安,夜夜好梦,谁知这一不留神便与其他画卷混在了一起,你帮朕一起找找。”
找东西嘛,捋起袖子就是干。
我二话不说,当下投入到一卷卷的画卷里,这些字画都是他的心头好,平日里连卫公公也不怎么让碰,我小心翼翼一幅幅展开,再一卷卷收起,半柱香过去,直到我拉开一副……
是个美人,螓首蛾眉,瑰姿艳逸,颜如渥丹,双瞳剪水。
我看愣了,他见着我涣散开的眼神,睥睨一眼,便一把狠狠抢下:“谁让你看这个?”
让我找,还藏了几幅不能看,看了就会炸,他以为我是在扫雷么?
我撇撇嘴,我知道这是谁,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又卿,他的毓儿,传说中凭着一张画像入选,然后宠冠六宫的林皇贵妃。传说中我只凭着和她的七分相似,莺常在凭着和她两分相仿,就也能圣宠在握的,皇上的心头朱砂。
“不让看就不看,凶什么。”我嘟囔着,又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卷好,塞回卷轴原本的位置。
“长宁……”
“皇上不用说什么,嫔妾都明白。”
他不明白我明白了什么,就像他希望我明白的也许我并不明白。
九月十五,柔充仪的宫门开了。
里面横着抬出来了好几个宫女太监。
有一个手腕上和脖子上满是刀口,抬出来的时候杏目圆睁,听人说是救不活了,她这是死不瞑目。还听人说,柔昭仪能撑上个十天,就是割这老宫女喝她的血。毕竟柔昭仪是有身份的人,草菅人命能熬下去,可怜了底下那群人,没东西吃嚼草根子的有,没水喝喝地上污水,喝自己溲水的也有,还有熬不下去的,不知道这种日子要撑到几时,便一条白绫偷偷自缢了。
皇上问也没问柔充仪如何了,只说这老宫女忠心护主有情有义,是个对柔充仪有恩的人,于是命人裹着抬去海家,让海大人厚葬了她,还让海家的子嗣给她磕头,叩谢她对海家的恩情。名为厚葬、叩谢,其实就是在抽海大人的脸。一巴掌下去,又重又狠。
来自于 知乎长夜无宁 作者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