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第一名 裴守一的故事
番外篇 冷掉的年夜饭
「新年快乐,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仕德真乖,来,这个红包给你,要乖乖听爸爸和妈妈的话喔。」 「嗯,谢谢舅舅舅妈。」
「哎呀,守一又长高啦!真是越来越帅了,今年要考大学了吧,加油喔,考上医学院后就是未来的医院继承人了。」
「谢谢姑姑。」
除夕夜,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裴守一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和父母一 起迎接来家里吃年夜饭的亲戚和受到邀请的客人。
晚餐时,特地请来的外烩团队在开放式的厨房不停忙碌,厨师每料 理好一道菜色,服务人员立刻把热腾腾的美食端上餐桌。
虽然聘请专业团队来服务的价格并不便宜,不过比起在饭店订下包 厢,还是在家里吃年夜饭更有过节的气氛。
足以容纳二十人的餐厅里,长辈们坐在一桌,晚辈们坐在一桌,热 热闹闹吃著团圆饭,话题也从互相祝福身体健康事业顺利,聊到孩子们 的学业和成绩状况。每到这种时候,总免不了提起小辈中成绩最优秀的 孩子,裴守一。
「院长可真有福气,守一肯定稳上T大医学系。真好,不像我家的 儿子,将来能考上个国立大学我就要去庙里还愿了。」
在T大医学院担任教授的男性客人端起酒杯,称赞身为医院院长的 裴母。陪着老爸一同前来的国中生,则瞪着跟自己同桌吃饭,害他从小
到大总是低人一等的男生。
裴母用手掩著嘴角,藏不住骄傲地说:「能不能顺利考上还不知 道,如果真的考上了,未来几年还得麻烦张教授多多提点。」
「一定一定,像守一这么优秀的学生,我可是求之不得。」
裴母举起酒杯,向儿子未来的指导教授敬酒,微笑:「那就先谢谢 教授了。」
「院长您客气了。」
身为话题主角的十七岁男孩,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吃 著桌上的菜肴。同桌的孩子们虽然也互相打闹聊天,却没有人敢跟这个 没有表情的哥哥说话。
「裴守一,已经超过半小时了,还吃?」
坐在主桌的裴父突然脸色一沉,把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也不管旁 边是不是还有其他客人,对着仍在吃饭的儿子严肃地说。
被点名的人表情冷淡地放下碗筷退开椅子,就像接受指令的机器人 般,起身向长辈和客人们鞠躬行礼,声调毫无起伏地说:「新年快乐, 我吃饱先回房间了。」
「吃吃吃,只会吃,当自己是猪吗?成绩都退步了还有脸吃饭。」
无视父亲当着亲戚和客人们的面,鄙视又讽刺的辱骂,男孩转身背 对陷入沉默的餐厅,在其他人尴尬的目光下回到自己房间。他拉开椅子 坐在书桌前,打开之前复习到一半的考试内容,继续练习各种艰涩的考古题。
「守一哥哥……」
这一切,全都被七岁的男孩看在眼里。
男孩看着裴守一离开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聊天说话的大人们,看着才吃了一半就放在饭碗和盘子里慢慢冷掉的年夜饭,小声 喊著大哥哥的名字。
学期结束前的期末考,他以十分的差距成为全校第二名,即使在班 上仍是永远的第一名,可是这样的成绩,在父母眼中就是失败。
医学界权威的父亲,大型医院院长的母亲,让他从小学一年级开 始,有了「成绩单」这种东西之后,就背负著父母的期望。无论比赛还 是考试成绩,「裴守一」都不被允许在第一名以外的位置。
一旦失败,就得面对无止尽的嘲讽和羞辱,并且旁观的人越多,父 亲的羞辱就更加残酷,直到重回排行榜上的第一名为止。
就像在泰国风景区里,被铐上铁链、不分日夜驼著游客穿过丛林的 大象,就算被铁链磨破皮肤渗出鲜血长满脓包,也只能低头忍受,否则 象夫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鞭子抽打。
唯一一次的反抗,是在国三毕业旅行前的期末考。
看着因为疏忽漏写而落到九十分以下的成绩单,心想如果让父亲看 到这样的分数,绝不会在毕业旅行的家长同意书上签名,那他在毕业前 仅此一次跟朋友们出去旅游的机会,就会消失不见。
所以走进雕刻印章的店内,偷偷刻了班导师的印章,盖在用印表机 列印的伪造成绩单上。就这样,他成功骗到父亲的签名,然后模仿父亲 笔迹,在真正的成绩单上签名。
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父亲和母亲,然后顺利地让他们在家长同意书 上签章,没想到在发下成绩单的一星期后,母亲因为去学校参加家长 会,班导师询问起他成绩退步的原因,伪造成绩单的事情因此曝光。
回家后,父亲把他叫了过去,把真正的成绩单放在桌上,冷冷地说 了一句……
『毕业旅行我帮你跟老师请了假,那几天我会帮你请家教,你就在 家里好好读书。』
『爸!可是我答应同学─── 』
整整三年不是上课就是去补习班、不是去补习班就是回家跟家教补 课,从没跟朋友出去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是约著出去一起玩的他,好不 容易等到毕业旅行的机会,那是他能离开家喘口气,跟朋友留下美好回 忆的唯一机会。
却被父亲的一句话,彻底抹杀。
『爸!我求你,对不起我错了,拜托你让我……』
第一次反抗、第一次对父亲跪下……
哭着道歉、哭着说他错了、哭着答应无论之后要上多少家教课、要 去补习班补上多少课、要他唸书唸到多晚才能睡觉都可以,只希望父亲 能在毕业旅行的家长同意书盖上同意的印章。
却被冷漠拒绝。
『连考试都考不好的废物,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爸……』
『我都是为了你好,等长大后你会感激我的。』
『……』
于是,毕业旅行的照片里没有他,毕业纪念册上除了每个同学都有的大头照以外,也没有他。
因为他只有数不清的奖状,和让别的父母羨慕、足以铺满好几面墙 壁的第一名的成绩单。
却没有生活照,也没有和同学一起合拍的照片。
叩叩!
「守一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站在走廊上的小男孩,敲著反锁的房门,小心翼翼地询问。
裴守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看着小了自己十岁的表弟,问: 「你来做什么?」
高仕德举起抱在胸前的故事书,仰著小脸:「我能不能在哥哥的房 间里看书?我会乖乖地待在角落,不会吵哥哥唸书,可以吗?」
想拒绝,却又不想被好面子的父母拿这个当借口,然后在客人面前 给自己难堪,只好让小表弟进入房间。
男孩也和他说的一样,盘腿坐在离书桌最远的角落,打开自己带来 的故事书,不吵不闹地看着。
之后,这个小表弟就经常来家里找他,说要请哥哥教他功课。
这个理由让父亲很是满意,况且高仕德也是成绩优秀的好孩子,于 是答应让裴守一担任小表弟的家庭老师。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高仕德第四次走进他的房间,裴守一再也忍不住,转身对着在
角落摆了张桌子, 自己乖乖写作业的小表弟,问:「你明明不用我教你 功课,为什么还来我家?」
这小子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跟他保持客气却疏远的距离?
小男孩放下铅笔,抬头看着比自己大了十岁的裴守一,认真地说:
「有我在,哥哥就不会孤单了。」
「谁孤单─── 」
骤然停止的声音,让原本想要反驳的人皱起眉头。
「孤单……孤单……孤单?」
裴守一不断重复著这两个字,仿佛在自己胸口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 的破洞,而那个破洞,正慢慢扩散到其他的地方。
游乐园
「守一哥哥,你看!」
聪明的小男孩藉著感谢守一哥哥让自己考了第一名的名义,让裴守 一的爸妈答应让表哥带他去游乐园玩。
高仕德握著表哥的手,指著有好多小朋友在玩耍的旋转木马,开心 地说:「我们也去玩。」
「嗯。」
裴守一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千元大钞递给贩售票券的窗口,将纸 钞兑换成游戏币,然后被小表弟拽去排队等候的队伍后面。
「你还是不快乐吗?」
男孩晃了晃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仰著头看向表哥。
「所以你说谎也要带我来这里,就是希望我觉得快乐?」 「对啊!」
裴守一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看着性格开朗的小表弟,羨慕他即使面 对父母离婚,也没有失去的笑容,摸摸他的头顶,说。
「没用的,我真的感受不到。」
自从他第一次告诉高仕德, 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之后,小家伙就 用各种方法,拼了命地想让他感受到快乐。
买来好玩的东西、带来自己最喜欢的故事书、把舍不得吃的蛋糕分 给他吃、分享同学说过的笑话,一再努力的样子让裴守一不懂,不懂这 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在乎他究竟开不开心?在乎他快不快乐?这些……
连生下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乎。
高仕德看着大哥哥的脸,红了眼眶,因为裴守一的脸上有着妈妈决定和父亲离婚后,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被夺走笑容的表情。
小男孩看着蹲在面前的表哥,握紧拳头认真地说:「没关系,下次 我们去动物园玩,看见可爱的小动物一定能让守一哥哥感受到快乐,一 定!」
「嗯。」
裴守一弯起嘴角,模仿正常人会在这个时候做出的表情,用伪造的 笑容做出回应。
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他努力,那他也愿意继续努力……努力扮演一个会哭会笑,拥有情感的正常人。
医院
「不!不可能!我儿子怎么可能是情感障碍症?他成绩仍然维持在 全校第一名,而且还考上了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二的T大医学系,怎么可 能是情感障碍症?」
女人抓着医师的白袍,歇斯底里地在只有三个人的诊间内咆哮。
「院长,公子的确是情感障碍症,而且是情感障碍症中的情感淡漠 症。」
心医科主任试图用平缓的语气,对既是院长又是母亲的女性,解释 在历经数个月的心理咨商后,对裴守一做出的诊断。
「……」
诊间内,裴守一坐在等候的长椅上,看着紧张的心理医生、看着嘶 吼怒骂的母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 著,没有感觉地看着母亲和医生的演出。
『仕德,我感受不到快乐。』
这句话,是所有事情的起源。
起初,他好奇小表弟为什么在看见动画的某个片段时会发出笑声, 然而同样的画面在他眼中就只是画面,没有任何感觉。
之后,他就像探索解不开的习题,不断抓着高仕德询问……仕德,为什么开心?
仕德,为什么沮丧?
为什么害羞?
为什么恐惧?
因为他察觉自己的不对劲,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的情感全被绝缘,绝 缘得让他感受不到。只能透过唯一会接近自己的小表弟,透过唯一会不 厌其烦回答他的问题的小表弟,挣扎理解人类该有的情感,挣扎地,想 成为一个不会被当作异类排斥的──正常人。
扭曲的成长环境、压迫式的教育方式、羞辱讽刺的怒骂,每一个原 因都像在压力锅中不断累积的蒸气,在他确定自己的名字出现在T大医 学系榜单上,累积到濒临爆炸的临界点。
在父母邀请亲戚庆祝的聚餐餐会上,在父亲和母亲骄傲说出儿子考 上T大医学系的那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昏倒,被送进母亲经营的大 型医院,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无论用什么仪器检测,都找不到任何身体上的病症,直到身心科医生介入,在长达半年的咨询后,确定他的心生病了。
affective disorder
情感障碍症,是他的病名;情感淡漠症,是他在这个心理疾病之下 的分支状况。
情感障碍症的患者,缺乏对外界刺激相应的情感反应,既缺乏自 信、骄傲感,也缺乏羞耻、 自责感,可是患者本身通常却不会意识到自 己有情感贫乏的状况。
正常的人,看见旁边的人在哭, 自己也会哽咽;朋友生病了,也会 心生同情。可是情感障碍症的人,却仿佛跟一切毫无关系,不会给伤心 哭泣的人递卫生纸、甚至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亲人也看都不看一眼,就 连自己痛苦,也不懂得向外求援。
正常人觉得这样的人没有感情,冷血,把各种异常的标签贴在他们 身上,却忽略了他们只是被情感的高墙排除在外,心理上有残缺的病 人。
「院长妳冷静,除了药物治疗外,最主要的还是……」主任医生看 了眼坐在长椅上一脸漠然的大男孩,犹豫片刻后,叹气劝道:「院长, 妳也知道,罹患情感障碍症的患者,药物治疗只是辅助,治标不治本, 最重要的还是减轻造成心理压力的来源,比如──对成绩的要求。」
院长家里的事情,身为职员和主治医师的他多少有耳闻,虽然心疼 优秀的孩子被逼迫到封闭内心,可是身为外人,他也无能为力。却怎么 也想不到,这孩子还是走进了他的诊间,成为需要治疗的病人。
「你别乱讲!我儿子没病!我儿子没病!」
裴母用力推开主治医生,冲到裴守一的面前,拽着他的手臂想将他 拽出诊间。
「院长妳冷静点,听我说。」
「什么压力?我儿子那么优秀怎么可能有压力?笑死人,亏你还是 身心科的权威,竟然说我的儿子有问题,我的儿子怎么可以有问题,不 可以,绝对不可以。」
裴母疯狂地想把裴守一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愤怒地对着自己医院 的医生大骂:「守一,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给其他医生看病,你不可 能是心理有问题,一定是身体上有状况,一定是。」
裴守一冷冷拂去母亲抓在手臂上的手指,缓缓地站了起来,用他透 过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学会」的表情,拉高嘴角,模仿正常人的笑容, 看着他的主治医生。
「谢谢医生,谢谢你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这些年,他像个别脚的演员,努力伪装成正常人。
什么时候该笑?
什么时候该悲伤?
什么时候该说出安慰的话?
什么时候得递出卫生纸,给予正在哭泣的人?
透过反复练习,让本就聪明的大脑逐一记下。
直到今天,在他身上的「异常」,总算得到医学上的答案───
Affective Disorde,情感障碍症。
「妈,谢谢妳把我养大成人。回去后,也帮我谢谢爸,谢谢他,让 我有能力养活自己。」
裴守一的脸上,有着解开疑惑后的释然,他握住母亲的手,对着母 亲露出伪造的微笑。
「守一你在说什么?妈妈听不懂。」
裴母敏锐察觉到儿子的异样,她慌了,她怕了,眼前的裴守一和她 以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想要的,永远保持第一名的儿子,我做得好累,我不想再伪 装下去。养育我的生活费我会每个月汇到妳的帐户,从今天开始,我会 离开家一个人生活。」
只要还跟那对面子重于一切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屋簷下,他就永远不 是个正常人。
永远,恐惧自己不能时刻优秀;永远,要被当众羞辱;永远,无法 成为父母眼中最优秀的孩子。
裴母听见儿子说的话,脸色铁青,用狰狞的表情威胁:「你以为凭 你一个大学生能完成学业?未来能找到高薪的工作吗?没有我,没有你 爸,你什么都做不到。」
「也许吧,但至少我能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被奴役的大象。」 「什么大象?」
「妈,妳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去泰国旅游。那时候, 我们看见一只被铁链拴著,被迫驼著游客的大象。」
即使厚重的皮肤被铁链磨破溃烂,也必须继续工作,否则就会挨打 的大象。
「这么多年,我就是那头大象,背负着妳和爸的面子,还有不断拉 高标准线的期望。现在我累了,不想再继续背负了,反正爸也说过,不 优秀的儿子他宁可不要。现在连医生都说我有问题,在爸的眼中,我这 个儿子还不如死了更好。」
裴守一张开双臂,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他的母亲,抱住总是一身优 雅套装,踩着高跟鞋,骄傲走在人群之中的母亲。
「妈,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松开手,往门口走去。
「守一……守一你回来……」
「妈,再两个月就是过年,我终于可以好好吃完一顿不会冷掉的年 夜饭,真好。」
说完,推开门,走出以暖色系布置的诊间,缓缓关上的门板内,传 出母亲愤怒和哀求的声音……
「不!裴守一你给我回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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