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科幻】末世谈信封。

无边的都市。
错综复杂的区块里生长着整齐的楼群,通向天穹的机械高塔随处可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为理想奔波,所有的一切井然有序。在某座高塔里完成学业之后,我成为了0722事务所的一名公务人员。望文生义,我应当是为公众执行任务的,可是收到的一切指令全来自都市的领导者。都市的领导者是模糊的;坊间传闻中,有的说是几位高瞻远瞩的伟人,也有说法是巨大的AI,甚至是整个都市里所有居民的集合意识。对这些遥远的故事,我只是一笑置之;早在高塔里,我已经学会了消解自己探求的欲望。
我所在的事务所是一个中段的分支,每天从派发来的包裹里分拣信封,然后把他们按照各自的渠道散发到下一级的事务所。信封有时候是实体,通常由说不出名字的金属制成;有时候也仅仅是一些信息的波,要通过事务所的设备接受。0722事务所并没有解封的权限(估计只有0001号能够拆开检修),因此工作种类也很少。
我做的工作有时候很让自己恼火:去寻找丢失的信封。这种职业被称作纠错者。信封丢失这件事也说来可笑;只有实体的信封能够被丢失。若是信息波没有被接受,那这封信将会在总数据库被登记为“死亡”,没有什么找到的可能。这大概是因为所有事务所对外界的承诺:信封将不会被备份。至于信封丢失的原因,惯常的说法是上级事务所运送途中的不慎。由于是个查缺补漏的小职务,我不像外面那些科技公司的研究员一样有什么业绩的标准;只要在事件发生的时候外出找回丢失的信封即可。找不到信封没什么问题,事务所也不缺这些微薄的薪水。找到了的话,结算的奖金还是很丰厚的。
上任第一天,事务所的总管交给我一只轻质金属手提箱。开启合页上的电子锁,内部令人眼前一亮:夹层插着一块圆角的屏幕,箱体装着一柄折叠的器械,分量很重。屏幕里的公文都是诸如工作标准、工作指导一类的无聊东西,倒是那柄器械吸引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能找到丢失信封的机器。握住把手,它通体呈现橙色,身躯极其修长;顶端长着一个方形的小块,周边有几个小孔;把手正下方印着一小行字——Hawker,可能是它的专属代号。我仔细地研究着功能,在事务所里消磨了一整天。
过了一个多月,事务所里出现了第一起丢失事件。领导者的指令催促我在一刻钟内出发。整理完衣领,提上手提箱,坐车沿着都市外圈绕行;四个小时内,Hawker就检测到了信封的地址。车辆飞速掠过高塔暗巷。半小时后,AI提示前方已经无法行进,我便扛上Hawker独自前去寻找信封。
这是座破旧的厂房,上世纪的大量机床堆放在这里,杂乱无章;在它们周围寻找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过那只放在墙角的圆柱形小设备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也是我找到的第一个丢失信封。
回程的路上,这个偏僻的地址始终困惑着我;虽然上一级事务所分布在整个都市,运送信封的途中也不可能落在这些地方。“都市本身比这件事更没由头,你想不清楚的。”自言自语着,车辆迎着微弱的夕阳停在事务所的门口。
几年的光景过去了。都市没变样,工作也照旧。苦恼早已消失,我渐渐认同了自己的工作。“无论如何,那些收信寄信的人们,或许还有那个“领导者”对这样的纠错估计还算满意吧。”Hawker已经有些老旧了,我带着它去补了好几次漆;毕竟橙色在灰蒙蒙的生活中也算是亮色。
那天又是不能无所事事的日子,我驱车绕着都市兜圈子。可惜运气不太好,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得到地址。
暗蓝的天空已经张下了幕布,细雨飘零。这大概率是一次失败。回城的半路上,Hawker忽然发出了提示。略有诧异,我还是选择前往源点搜寻一番。也是奇怪,下午路过这里的时候,任何信号都没有收到。总不可能是刚才被人放下的。冒出这种想法,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是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又是那么诱人。
下了车,我将Hawker反握。修长的金属尾部亮着冷光,给人不少安慰。透过湿润的空气,一座巨大的钢结构设施伫立在阴影里。
“啧,又是这种恶心的古老废墟。”皱着眉走进大门。
设施内部的结构极为复杂,我费力将一二层搜遍之后,坐在楼梯上喘息,准备下楼返程。
楼下的钢板发出巨响,一只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生物直扑过来。惊吓着,我扬起Hawker的尖锐尾部向前刺去,那东西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滚到一边没了动作。在寻找丢失信件的过程中,我很少碰到危险;这一部分是因为都市周边的治安水平高,另外也得益于在高塔中学习的一些基础格斗技巧。但眼下的袭击者跟前几个月阻挠我的小混混完全不同。我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
用力挺起身体,跌跌撞撞跑向大门外。
车辆一直待机,没等乘客坐稳便飞驰起来。这时,身体渐渐疲惫下来;不幸的事终于被我意识到了:我的左肩被楼梯的扶手磕开一长条切口,隐隐看得见臂骨的白色;而赖以生存的伙伴Hawker也丢失了。在AI把目的地设定在医院之后,梦魇袭来——
我已经数不清来到这里几次了。钢制的墙壁上是斑驳的黄色条纹,发着蓝光的一些吊灯响着恼人的杂音,在金属的表面打出耀眼的斑点。走进这座设施,陈腐的气味弥漫在每一寸土地上面。
我拿着手里的器械漫无目的地乱逛,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就劈头盖脸地砸上去。期间受了伤,一只手被铁架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但这没什么妨碍。很快,楼梯下面那只发着淡淡荧光的信封吸引了我的目光。捡起它,天旋地转;眼前的黑雾散去后,我又一次站在了设施的门口。天空是暗蓝的,还下着微苦的细雨。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这样做的意义。那个设施,那里的一切,都像是在拼命将我向它拖去一样。那个信封似乎能给予我无限的快感。我已然丧失了自己进入设施之前的记忆;几百个循环之前我尝试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这个念头在向远处走了几步之后消失了。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了——不吃不喝不知多久,精神还被禁锢着。就算还是人类,也接近行尸走肉了。
可惜,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泥泞的脚步。
我摆脱不了那座设施。那座设施里有难以名状的怪物,有各式各样的信封,而任何离开那里的念头似乎都使我存在的意义崩解。我一遍一遍走进大门,去搏斗,去取回信封。天空一直在下雨,一直发着暗蓝的光;而我只有拿回信封的念头。
睁眼,千百次的梦魇被带回了现实;我仿佛亲身经历过它们。医院纯白的天花板并没有提供一丝安宁,我已然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我向事务所请了假,去住处所在区块的高塔底层购买了被允许持有的、最高规格的枪械。正午,准备妥当。迎着当天最烈的日光,我踏入了两天前自己从中落荒而逃的设施。
寂静。握枪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我顺着楼梯走到二楼,尽力做出最标准的戒备姿势。Hawker静静地躺在楼梯口不远处的地面上,而原先的那只生物已经消失了。一阵狂喜,我跑上前捡起Hawker。它完好无损。
回到车辆上,Hawker上方的小孔闪动了几次,在空中打出一行字体:“先不要离开这里。”
在几年的使用过程中,我始终认为Hawker上的小孔内部是什么接收器之类的设备;现在看来,这些孔洞是全息影像的投射口。惊异之余,AI在我的口令下待机了。
“程序大概被启动了。这是你的信封。”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信封会丢失?”
“为什么人们还要使用机械的信封传递消息?”
“那些无实体的信封究竟传达给了谁? ”
“你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懒于了解,是吗?我十分理解,毕竟你是来自高塔的人类。”
“整个事务所体系,做的都是无用功;你们传输的信息波,是AI生成的,根本没有收信人和寄信人。而那些机械的信封,同样,都属于在事务所里工作的人。你们在不断从高级事务所将自己的信封搬运到低级事务所,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循环。0001号事务所也同你们一样;只不过,它的上级是最末端的那个事务所。”
“信封会丢失。你应当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异常。信封会出现在那些诡谲的地方,的确是人为的。你知道末端事务所承担派发信封到收信人手中的责任,可是我已经点明”没有收信人“这一点了。他们放下信封,然后由数量庞大的纠错者带回。”
“我希望你能审视这个都市。我们都应该明白,自己在丧失着什么。不要有什么幻想。”
“程序如果没有出错,你的近旁有钢结构的建筑物。请走进去。放心。”
“最后,这封信是有寄信人的。我是你的挚友Georges Hawker”
我在车辆里待到太阳滑下地平线。高塔的瘦长阴影刺向墨黑的西方,周围废墟的剪影扭曲怪异。前天丢失的工作器械,或者说是自己从未丢失的信封,几乎要把手腕压垮。大脑在发热,很痛苦。我决定先回到建筑物里。
蓝色的灯光。黄色的条纹。扣紧扳机,走上三楼,仍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物品。四楼像是一间实验室,再往上走就是天台了。古早的仪器散落在整个地面;几台高大的分析仪如同蜷缩起来的猛兽。墙壁上醒目地写着一行白色的大字:发掘它。这是我们该做的。
拨开试验台上零落的试管,一张褶皱的名片压在底部。Georges Hawker,首席研究员。所属公司是一家脑科学分支机构;地址就是这座设施。我不记得与他有任何交集,除了器械上醒目的Hawker字样。
下楼时,我暼见扶手尖角上干涸的血迹——我或许在那天根本没有碰到什么怪物;那仅仅是我心里的图案,它从意识的河流里跳出来,撕扯我。我不面对它很久了,但是终有一天它一定会来到我的身前。
我向领导者提交了调职到末端事务所的申请;指令并未予以通过。我尽一切可能搜查信封的流转路径,但同事,或者是街上的普通人都一致认为无论是实体还是虚拟的信封,都由事务所接收、派发。通过自己的事务所,我尝试向不同地址寄出了几百封机械或是波态的信封,送达率也接近100%。或许,“Hawker先生”仅仅是个恶作剧罢了。不去想这些了吧;或者,等他再来找上我。
日月呼啸着划过头顶。几个月后,我几乎把这件事情淡忘了。
一天午后,我赶向Hawker探测到的信号源。这里不算太偏僻,时常有行人路过。走进一条小巷,我轻易地在一幢老屋门口找到了一件精巧的正方体信封。
回头,气浪将我掀翻在地。膝盖上的弹孔散播着灼热的感觉。
来人身着事务所的制服,但是胸口别着的高塔徽章昭示了他的身份。
“抱歉了。我是为了Georges Hawker的事件后续处理而来。他被处分之后,依托他的思维模式,我们才拥有了这些功能强大的信号搜索装置。谁也没能想到,他在你的器械里活过来了。那封信,”他顿了一下,“没有骗你。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惊愕暂时使我失语。压抑住混杂的情感,我颤抖着指向高塔林立的都市:“它,我们,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来人叹了口气:“我们的工作,没什么区别。这万物之间哪有什么意义。费尽心思构建,不如不去想到这一层,就这么做下去吧。上一环驱动下一环,这本就是规律;若是妄想跳脱出这些“环”,你什么都找不到。我们在循环,在重复中才能存在。都市也一样。”
“若不是我们创造了都市,这里早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超越我们的东西,早就被自己制造出来了”
枪口迸出火光。
今天的午后,还算是适合休息。